陈见川的房间就在我楼上一层,租的是一个套房,方便导演组时时开会。但是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他正用力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通风。下午的太阳照进来,整个房间显得开朗、亮堂。“剧本你带了吗?我这有打印机可以打印。”他说,“直接插U盘就行。就打十七、十八集吧,打两份。这两集是突破口。”
打印机还在滋滋地往外吐纸,我和陈见川坐在窗户底下的矮桌旁,一时间又相对无言。我们俩上一次这样坐在一起讨论剧本,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当然,那时还有丢丢。一开始陈见川老是批评我,丢丢气得跟他理论,后来他开始夸我的时候,丢丢却又为了客户的要求跟我吵个不停。我们三个人似乎没有完全和谐的时候,但那却是一段梦幻般的年月。我知道,陈见川一定也在想那时候,因为,只要经过那样的时光,又有谁可以再忘记?年轻,穷,却经得起每天十六个小时的工作,我做节目编剧,不但写每期五分钟的独幕短剧,连花字都可以包办,有无穷的想法又有无穷的精力,节目做完了还不休息,后期看,样片看,播出还要看,极度疲倦又极度亢奋,看到自己写的字,从纸面忽然被赋予实形,被光波、粒子、鬼知道什么东西传导到了小小的一块屏幕上,某一个瞬间,会有种像被高压电击穿般的奇妙眩晕。那种感觉,我一直不知道怎么描述,我忽然想,也许那就像程雨扬第一次站在横店故宫的门口,觉得自己站在了历史的某个端点的感觉吧,觉得自己站在了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迹中央,至于为何是奇迹?奇迹又会如何演变?完全不知道,但总之是一个奇迹,就是了。
“还记得那时候的你啊。”陈见川说,“那时候我们背后都叫你小打字机,只要提一个想法,别人还在消化呢,你已经吭哧吭哧两千字写出来了。”
“写出来还不是要被毙。”
“可是不管被毙多少次,你总是能交出东西来,最后的方案总是好过第一次。”陈见川说,“我没见过比你还要不屈不挠的编剧。有时候我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好,就故意毙你的方案,因为我觉得你还能拿出更好的,而你每次都做到了。”
“原来你还故意毙我的方案,我刚知道。”
陈见川笑了。
他这样的笑容总让我有些恍惚,我们回到了那个做节目的夏天。那时候什么都明晃晃,什么都充满希望,名利离我们很遥远,我们只想要工作,工作,工作中看一眼同伴,还在身边,还在一起向前……现在呢?
“你啊,你就是倔。”陈见川说,“我跟你说过,我会帮你的。难道我结不结婚就那么重要?”
“你答应过我,要对丢丢好的。你答应你会让她幸福的。”
“丢丢还答应过不会出卖你呢,她现在出卖了几次?一次,两次?你给她机会的话她还能接着干第三次,你信不信?”
我噎住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我不是要挑拨你和丢丢。”他说,“你自己也看出来了,丢丢跟网站的人其实早就通过气,孟繁的目的就是要加个新编剧进来,而且丢丢也同意了。那个新编剧何方神圣,我已经打听到了。你想一想,为什么孟繁宁愿把剧组搅得一团糟还非要让他进来?因为是她老公啊!当然他们目前是隐婚状态,或者暂时还没结婚,我也不敢打包票,但是……”
他还没“但是”完,我就打断他:“既然你知道是这样,为什么不戳穿她?你就由着他们说我剧本是垃圾?”
“你想得太简单了。第一我没有证据,第二我不能断人财路。尤其是孟繁,在网站还很有实权的,我也想卖她一个面子。而且,”陈见川口气一转,“我确实觉得剧本还有改进的空间。”
“当然每个剧本都有改进的空间,你这是废话。”
“我还觉得陈娇说得有道理,一个配角穿来穿去,观众根本不感兴趣。”
“你们只是拿观众来说事儿吧,其实观众怎么想的,谁知道?”
“解决的方式就是把这个穿来穿去的人改成主角,你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吗?”陈见川根本不理我的反驳,径直说,“我觉得可行,很可行。这样结局也可以围绕他来进行,成功回归,卡死在过去,卡死在未来,三种情况差别很大,问题迎刃而解。”
我闭嘴了。
准确地说,是嘴张开了但没发出声音。
我不是没想过这样改,只是没这个胆子。
这样改,我是不是相当于又一次把程雨扬写死?
或许还不如写死呢。那句话怎么说的,死了好歹还有个念想。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但如果有导演的支持……
“经过这些天,我对演员的情况也摸清楚了。”陈见川说,“我认为这一次的演员里,最有潜力的是肖翰和张璟。肖翰,外形条件好,气质很干净,演技虽然还有点生涩,但跟角色契合又很拼命,正是一个演员最好的状态;张璟外形不占太大优势,但是,没整过容,五官很舒服没有攻击性,演戏很有灵气。我看好他们两个,尤其这次是网播,先期的宣传已经开始了,一定要借网站的力量把他们两个捧出来。”
“那,程雨扬……和陈娇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点担心程雨扬,但绝对不会是因为他……啊,别想了,他毕竟没付烤羊腿的钱呢。
“陈娇中规中矩吧,没什么惊喜。我一直不喜欢她的做派,你也是知道的。程雨扬,怎么说呢……”陈见川犹豫了,“他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之前也听过一些传闻,但他这次表现得很敬业,而且表演上确实没什么问题,如果在前几年我不会不看好他。”
“现在呢?”
“时代变了。”陈见川说,“佳佳,我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像程雨扬这样的男演员,他的时代过去了。”
“怎么说?”
“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一种直觉。明星都是顺应时代的呼声而生的,高仓健放在今天的日本也拼不过瘦弱的盐系男,很残酷,但就是这样。”
我当时不知,所谓的时代变化是指什么。直到后来我有一次看晓松奇谈,高晓松说到今天的粉丝对偶像“我就是你的妈,你就是我的孩子,是宝宝,我一看你就心疼,谁都对你不好,只有我对你好”那段著名脱口秀,才算心中恍然有所悟。
时代的列车开得太快了,谁也不知自己会在哪一站掉队。
而我们这个剧组,真的能押对列车的到站时间吗?
“佳佳,其实你知不知道,这次要接这个戏,我不是为了补偿丢丢,是因为你。”陈见川说。
“啊?”
“因为我欣赏你,这一点从没变过。”陈见川说,“你可能不是最有才华的编剧,但是最好的。”
“你这是夸我?”
“你像向田邦子,在我心里。”陈见川说,“我给你买的那本书,《向田邦子的情书》,你还留着吗?”
我没回答。
“我一直认为,电视剧的编剧要耐得住寂寞,要远离名利场,又要对生活保持热情和好奇。因为电视剧拍出来不是给富翁名流们看的,是给生活得日复一日的普通人看的,他们要在那里面体会到生活的喜怒哀乐,要在里面放下自己的憧憬。我也干了这么多年,接触过这么多编剧,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无几。”陈见川说,“所以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就算所有的人都说不可能了,还是能拿出更好的方案。”
“师兄,你说的这些我很感激,但是,你就没想过,我是不是还相信你呢?”我说。
早该说了。
“师兄,在我心里……在我心里你一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你找我去做节目编剧,我一开始拒绝,你说,这个节目是有意义的,它会给再平凡不过的少男少女们一个当明星的机会,那闪光的一瞬会照亮他们的一生。当时我听了这句话,我想,我就算拼命也要做好……可是你呢?你口口声声说的那些平凡的人,那些日复一日生活的人,你心里真的有他们吗?”
“当然有。怎么会没有?”
“可是,你一直说的话,这边的势力,那边的势力,卖谁一个面子,借谁的力,这么说,你不是比谁都更热衷名利吗?我不是不讲理的人,我知道谁跟谁恋爱都可能分手,可是你突然跟何晓结婚,这件事不只是伤害了丢丢……它让我感觉你变了,或者你本来就是这样,你跟那些一心只想往上爬的男人没什么不同,为了一点好处,爱情可以放弃,友情可以放弃,梦想也只是你的一个筹码,你让我太失望了,失望到了骨子里。”
这么说完以后,我自己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幼稚,他会这么说我吧。
但他没有。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这样说:
“你说的这些,我都承认,我变了,我不反驳。我们三个人,我,丢丢,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和她两个人是注定要变的,只有你,可以不变。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要说,我心里这样想,我的变,也是让你可以不变。”
打字机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我忽然觉得眼眶发烫,要躲开陈见川炽热的眼神。
低头从打印机的出纸口,取下那一叠还有温度的A4纸,这么久来第一次,我感觉到这叠纸真的那么重要,不是合同,不是责任,不是惯性,不是写完一集有一集的钱,甚至也不是为了某个人……就是剧本,就是它本身,它本身就是一个梦想,是根植于疲倦生活的英雄梦想。
“你能保证,我写完以后,新编剧不插手吗?”
“我不能。但我能保证它不被改得面目全非。”
“你能保证我写完的这些东西,都不会被人巧取豪夺,署上他的名字?”
“我不能。但我能保证你的劳动不会白费。”
我深吸一口气。
那好吧。
那就够了。
我还是比丢丢规定的时间晚了两天。
并没有人催我,也没有人把我赶出宾馆房间。陈见川让我放心。
“你那天喝醉,是跟人一起吧?”
“没有啊我一个人去的。”
“哦,不管你是跟谁一起,他都挺厉害的,挺清醒。”陈见川一贯如此,都不惜得戳穿我,直接说他的结论,“他会先给丢丢打电话,再给我打,说明他了解我们三个人的关系,而且仔细权衡过。”
“哈?”
“如果我去的时候,没有看见丢丢,那么我心里不会这么踏实,知道自己支持你,也可以得到她的默许。因为她既然肯去,就说明你们毕竟还是朋友。”
“烧烤店老板真是的!”我急得冒汗,“给一个人打就行了,还不放心,我一个大活人还会赖账不成?”
陈见川笑。“那家店老板是贵州人,你那一起的朋友模仿贵州口音还挺是那么回事儿的,声音也有七分像吧。”
“哈?你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但是有一点,我是四川人,四川话和贵州话的区别我是分得出来的,他分不出来,所以他说的其实是带点贵州口音的四川话,我肯定一下就识破了。”
真没想到啊……程雨扬还有这本事。
陈见川没再提这事,我也不问了,就算我再胆战心惊他到底有没有识破那个人是程雨扬,这一切都没有眼前的剧本重要。
肖翰也来看过我几次,我连门都没给他开。好不容易聚起来的这口精气神,经不起一点打扰。
所以我们编剧,可能活该要单身一辈子的。
交得稿出去的那一天,简直天昏地暗。外面还下雨,我提价两倍才叫到一辆出租车,到了片场。
我想跟肖翰道个别。
但是下雨,整个剧组在仓库搭好的棚里拍室内,不停补拍的都是肖翰的戏份。我站在外面等了好久,晚上的火车,时间要来不及了,但我不想打扰肖翰,忽然我甚至害怕有人察觉……我为他做的这些,已经足够了吗?我算是完成了当初对他的承诺吗?我不敢说,因为我知道,我又一次要做逃兵——我不会在他身边陪他一路拼杀下去了。
那就远远地看一看他吧。
其实自从我当上编剧的那天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你喜欢一个明星,是喜欢他演绎的那些故事,还是喜欢他真实的人?
偏偏站在我的位置,又怎么分得清真实和故事的界限?
“编剧小姐。”
转身,撑伞,要离开时,背后忽然有人这么叫我。
如果说,我一直想看见他,一直又怕看见他,是不是有点矫情?但是我转过身,看到他似乎总是带着讥讽表情的一张脸,我又有点慌不择言。“我是来看肖翰的!他今天生日。”
“我知道,今天来过两拨了。”
“什么?”
我有点诧异,他指向雨中。开过来一辆看上去还挺贵的车,车上咋咋唬唬地下来一堆小女生,互相撑着伞,伞下遮着蛋糕和花,一个矮矮的女生就直接从雨里跑过来,问我们:“请问怎么才可以见到肖翰?”
“肖翰在里面拍戏啊。”我说,“你们等……”
这时候有个打头的过来,警觉地看我们一眼:“不要问他们,不会告诉你的。跟我走啊。”
她拖那个矮矮的女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那个女生还回头跟我们喊:“叔叔阿姨,不要告发我们啊,我们只是要见见肖翰,我们不会打扰拍戏的!”
叔叔、阿姨?!
我震惊在原地,程雨扬笑:“看到了吗,你说得对。”
“什么?”
“他红了。”
“戏还没播,人就红了??”我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编剧小姐,时代已经变了。”
我想起来陈见川的话。时代变了,已经不属于程雨扬——然而,也不属于我。
所以我们做的那些事,以为事关他人生死的,其实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说的话一下都说不出来,我对程雨扬说:“我走了。”
“不看肖翰了?”
“不看了。”我说,“我还得去赶火车,再不走来不及了。”
“你又要逃跑?”他说,“我都没逃,你逃?”
“你为什么要逃?”
他看上去一脸不可思议:“你不知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什么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程雨扬说。他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就像在念台词一般,我想起来他其实一直是个台词很好的演员,不知道为什么中间会有一段连词都记不住……他就用他那柔和的、然而充满着温度的声音对我说话,那声音就像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着你,那声音……
像一个吻。
“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对不起。”
我摇摇头。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已经不在意了。
“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所有的事。”他说,“这次的事也不用在意。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可也没我说的那么坏。你只是一个编剧,一个很好的编剧。”
我点点头。“谢谢你。”我知道他说的是删戏份的事。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他说,“除了这些客气话?”
“没有。”我说,尽量不去想烧烤摊的那个吻,因为当时他一定是喝醉了。不过,我忽然想起来,我其实一直有件事想问他。
如果现在不问,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怎么做到的?”我问,“就上次在剧组,你突然失踪了,监控里也没有,怎么也找你不到。”
他肯定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我发现,似乎一片阴云掠过了他的面影。
但很快就消失了。他问我:“你真的想知道?”
“真的。”
“你还真是个编剧,什么事都想知道。”他笑,“那我就告诉你吧,在我车的后备箱里,我当时助理把我运出去了。”
“为什么?!”
“我一次只回答一个问题。”他说,有些不耐烦似的。我说:“我走了。”他不吭声。我走出十几米,他却又在背后叫我:“编剧小姐。”
我转身,他向我伸出一只手。“道个别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迈开他的长腿,几步就跨了过来,一伸手就把我拉进了怀里。
我想挣扎,他却又迅速地把我放开,像是刚刚睡醒一般,用力把我推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