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拦到了一辆车。“编剧老师,我跟你一起走!”陈莫来扒着车门怎么也不肯放手。我掰开他的手,说你真的别去了。陈莫来哭了,也不知道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爆发还是迎风落泪,眼泪直滴到我手上:“编剧老师!粉丝的事情真的不关扬哥的事啊!你想一想,那么多看上去啥事不懂的小姑娘白天黑夜地守你,哥哥哥哥的叫,你又不是铁石心肠,总会有些交流的对不对?”我说莫来,现在我没有心情跟你说这些,我有人要去见,你让我走好吗?陈莫来更着急,说我知道你要去见谁,你能不去吗?你千万不要走了,你走了扬哥要……粉丝的事情一定能解决的,那小姑娘之前对你有些误会,她以为你故意害扬哥,删他戏份害他当不成男主角,她以为你故意帮肖翰踩他上位,她也不是想得完全离谱对不对,这其中的隐情我都会好好跟她解释……他絮絮叨叨的就是不松手,我真的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幸好何老师在,何老师这个人讲道理还是有一套的,他这时拍着陈莫来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位小哥,看来你跟程雨扬关系非浅,这里我有几句话请你带给他。”
“请说。”陈莫来抽噎着应道。
“人生总有起起落落。”何老师字斟句酌,“尤其是这一行,只要不是搞台独、港独、吸毒,不是犯了被广电总局封杀的死罪,未来就总有翻盘的机会。”
“就这句话啊?”陈莫来失望,“这话我也懂,您有没有一些更深刻一点的?或者更具体一点的经验?”
“经验我倒是没有,不过最近有一件事。”
那一瞬,何老师的表情让我都忍不住驻足倾听。
“当年何晓惨不惨?被富商抛弃,被人家太太追到剪彩仪式上扇耳光。她说要告,人家夫妻两人就发联合声明,说她是第三者插足。”何老师说,“巴尔扎克都曾经说过,一个女人不怕有情人,最怕的是被情人抛弃,从此她的人生只配在修道院里度过。可是人家何晓怎么的?嫁了个电视综艺导演洗白,悄没声息了一两年,原来是到海外拍了文艺电影,上个星期刚封了国际电影节的影后,要知道这个影后中国已经十几年没人得过了,上一个还是张曼玉,所以当年骂她的媒体,马上口风就变了!这就叫什么?”
“叫什么?”
“这就叫漂亮的翻身仗。”何老师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子,“台词我是不如王佳佳了。总之就这么个意思吧。对女明星来说,贪慕虚荣,插足富商婚姻,还被甩了,在舆论上是不是死罪?但是人家也可以翻过身来,程雨扬未必就不能。”
“有道理。”陈莫来说。
在他悠然神往、放松警惕的一瞬,我砰的关上了出租车的车门。
“您去机场?几号航站楼?”司机问。
“我去……”我忽然想到,在那个匆匆挂断的电话里,肖翰并没有说是在几号航站楼,也没有说他具体在哪个位置。我再回拨他电话,却被按掉,我害怕是又有谁拿走了他手机,愈加心神不宁。司机又问了一遍,我只好打开微博,心想他会不会在上面透露一点。这件事,本来我根本就不该做,我躲在没有信号的出租屋里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管住自己不上网吗?可在当时,我心里只想着得找到肖翰,结果一点开微博,手机画面一下卡住了,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没电了呢,结果过了十几秒钟,微博的消息框跳出一个数字,“13万条未读消息”,我手一抖,手机掉到了座椅底下。
“您到底去几号航站楼?这眼看要到了。”师傅抱怨。
“3号,就3号吧。”我说,“待会到了3号,我就下车。”
因为3号航站楼是最近的。
因为,我忽然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失态。
13万条未读消息,我点开了。
我知道我根本不该点开,但我点开了。意料之中的辱骂潮水一般扑到了我的脸上,我曾经遭到过这样一次辱骂,只是那一次,没有这么多人,也远远没有这么恶毒。我的证件照被po了出来,我的毕业院校被人翻了出来,也有人人肉出我租房的地址,扬言要去给我扔大便。我是抄袭狗,不够死一万次;我是心机女,利用写剧本的机会勾搭明星,谁跟我上床我就把谁写成男一号。根本分不清这些辱骂来自哪一边,我原本以为,我已经用一个月的时间给自己建立了免疫,但是当真的面对时,我才发现,所谓“清者自清”根本就是一个谎言,只要还是一个呼吸着的活人,没有人可以对这些恶意免疫。
下得车来,我茫然四望。这时候手机又响了,肖翰的声音:“佳佳姐,你到了吗?我现在在3号航站楼里面的休息室,机场保安要我不可以再呆了,因为粉丝堵了通道……”
我说,我到了。
“那你等我!我出来。”
他挂了电话。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站在一片蓝色的海洋中。“那么肖翰的应援色是蓝色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满心只有这样一个想法,就好像这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事,就像我们曾经向山谷里看,那里飘着蓝色的轻雾。那些穿着蓝色的女孩把我往里推,有一刹我担心有人会认出我来,害怕得心脏一阵紧缩,我知道,她们中间一定有人发出过那13万条消息中的某一条,某几条,也许就是前面这个欢呼雀跃的女孩,她在微博威胁要砍掉我的手。但是很快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没有人认出我,没有人在意我,那一颗颗年轻的心此刻只为一个人而跳动,那些胶原蛋白饱满的脸是那样纯白无暇,未谙世事的一双双眼中燃烧着纯真的热诚。“要让她们爱你,要让她们为你付出,要让她们为你花钱,要让她们为你战斗”,这是一颗多冷酷、多贪婪的心才能说出来的话,然而这句话,此时此刻又是如此的真实,如洪钟大吕,如末世预言。她们尖叫着,喊着肖翰的名字,推搡着我往里走。我远远地看见了肖翰,他戴着一副墨镜,几乎遮去了半张脸,几个高大的男人围在他身边,伸开手臂隔离着人群。我想喊他,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我了吗?他也许看到了,他在那儿站定了一秒,眼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这时一个女孩叫着他的名字冲了上去,不知道那个瘦小的女孩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冲开那几条壮汉的手臂抱住了他,人群中泛起一片喧哗,手机的闪光灯响起一片。女孩很快被拨开了,几个人更加快速地护住肖翰往外走,上了一辆黑色的保姆车。他上车前似乎挣扎了一下,回头看着,脚步有一个踉跄,我的心一下砰砰地要跳出胸腔。这时候,有人拽了我的胳膊一把,把我从人群中拉了出来。
是丢丢。
“聊聊吧。”她说。
我整理了一下刚在人群中被挤皱的大衣,不过,也没什么必要。丢丢穿一身黑,手里拎着爱马仕的铂金包,与平日里在剧组里蓬头垢面、平底鞋牛仔裤的模样早已判若两人。我跟着她下了停车场。关好车门,她拿出一根烟,问也不问我就点燃了,但是也没抽两口就掐掉,然后问我:“你看见了吧,都?”
我说我看见了。
“你会想把这一切从他生活里夺走吗?”她说。
“我不想。”
丢丢笑了。那一笑里,有胜利,但也有一丝我看不透的凄凉。那一刻我很想握住她的手来着。就像握住——我们是朋友的最后一刻。
“你对肖翰是怎么说的呢?”我说,“让我到这里来见他,是你提议的吗?”
“我对他说,你们可以在一起,在不影响他事业的前提下。”丢丢说,“而且你知道吗?我是真心的。”
我点点头,也不打断她,就让她说下去。
“我跟他说,发微博真的是太傻了。”丢丢说,“他也承认自己太冲动。但我也不会怪他,这件事处理完就不要再提了。我说,想谈恋爱可以,哪有年轻人不谈恋爱的呢,但是结婚不行,至少现在不行。现在要做的是事业,你知道成为一个明星有多难吗?制作部门也好,宣传部门也好,这么多人在为你一个人努力,你要知道你今天拥有的一切是多少人不眠不休给你铺的路,你要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你折了这个福分,老天都不会放过你,你以后的日子都会为了今天的决定后悔。”
我听她说着这一切。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些话语有些莫名的熟悉。啊,我想到了,当年程雨扬的经纪人一定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吧,当他还有那份冲动,要给小路一份真实的承诺时。“不是不让你们在一起,只是还不是时候。”于是他开始等。然后,疲倦和怀疑升上来,慢慢压倒了爱情,世事莫不如此,也没有什么好值得歉疚……“我对他说,你一定能体谅他的,不是吗?毕竟是你一手把他带出来的,是你写的剧本把他捧红的,你怎么也不会眼看着他毁掉自己的事业。我建议说,你可以先当他的文学总监。就这样。”丢丢又点燃了一支烟,我以前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的烟瘾。“你们不联系的这个月,你知道我帮他做到了什么?我给他接了一个国际品牌代言,还在一个中美合拍大片里帮他争取到一个角色。他春风得意,他前途无量。怎么样,你愿意当他的文学总监吗?”
我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丢丢把头偏到一边,似乎在凝视着自己在车窗中的影子,然后她突然问:“王佳佳,你恨我吗?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我?”
我咬着牙,不说话。
“你要恨也不要恨我,你恨陈见川吧,我们当时也说好等他拍完那个节目就结婚,结果,人家嘉宾只是勾一勾手指,他就跑了过去。人家是真心爱他吗?不过就是没人要了让他接个盘而已。成天说什么理想啊,说什么才华,他有多虚伪?对了,他还是你的学长呢,你一直都很崇拜他,是吧?或者要么你就恨你进的这一行,这个圈子。但是你知道吗?我给你一个建议。你如果真的恨我,就要变成我,变得跟我一样强大,否则你恨也没有用,你越恨,我只会过得比现在越好。”
“我原本没打算恨你。”
过了很久,我才有办法说出这句话。
“我本来,今天来这里,就是要和肖翰告别的。”
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这是我想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这是当我挥手叫到出租车,抱着赴死一样的念头来到机场时,心里唯一的愿望。我怎么会不明白?我在他叫我“佳佳姐”时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是那时,我的心里没有一丝的怨恨。我只是想当着面告诉他,我很高兴在图书馆里遇见了你,我很高兴你跟着我去江边,陪着我喝酒,送我回家。我很高兴,在我人生低谷的日子里,还有一个美好的少年那样欣赏着我,喜欢着我,很高兴那段与你的日子是真实的,你曾经给我一个理由不再逃避,要为了什么而奋斗,彻夜不休。后来的事谁能想到呢?你也已经尽力了,我理解。我曾经为了找你走破了一双鞋,但你为我发的那条微博也抵得过了。现在,让我们好好道别吧。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但是,我想我永远无法说出这些话了。
我看着丢丢。“我会变成你的。”我说,“我用我的余生发誓,我会变成你。”
“那我就祝你好运了。”丢丢说。忽然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跟孟繁已经和解了。《洛阳绝密情事》续集还是会在她那儿播出,肖翰还是男一,她老公是总编剧,我是总制片人。我跟她刚刚谈好,你觉得怎么样?”说完这句,她凑近来一点问:“你还好吗?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好,很不好。就在下到地下车库以后,我已经感到体温在一点点地升高,那种感觉非常恐怖,就好像目睹着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分崩离析。但是我对她说:“不用,我自己走。”她耸了耸肩:“恭敬不如从命。”车门咔嗒一声轻响,代替了她对我说的再见。她的车子慢慢地开出地下车库,似乎不熟悉路还来回倒了两圈,我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用尽全身力气只是为了站住。就在我支撑不住快要倒下的那一刹,陈莫来大呼小叫地冲过来,扶住了我。一辆看上去挺破的车开了过来,然后,是一双很大的手,就那样强硬地把我抱了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像在空中漂浮。“这虾快烧熟了。”一个声音说,那语调里始终带有一丝促狭,“我看这次是逃不了了。”他把我塞进了车里。可是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想逃。后面的事情,特别奇怪,我都记得特别清楚,陈莫来坐在驾驶座,好几次发动不了车子,程雨扬不耐烦地把他赶了下去。他自己发动了车,陈莫来拼命地拍打着车窗。“想了又想,还是不带这个电灯泡的比较好。”他说,“你还好吗?要不要喝点热水?”
“喝什么热水啊傻逼你送我去医院啊!”
“你这是神经热,没必要去医院。”那位独行大侠诊断道,边说边猛地发动了车子,一个前冲,我差点没吐出来。“医生啊,不顶用!我给你开药。”
“你给我买药吧。”我说,“再帮我买一下验孕试纸。”
迷迷糊糊中,我只能看见程雨扬的后背,看不到他的表情,这让我心里有一阵近似于恶意的欢欣。哎,这个人,他是喜欢我的,他现在正因为这份喜欢而受罪呢。我好像听见了自己的笑声,陌生的、尖刻的、然而肯定是属于我的笑声。然后,我就睡着了。我感到很轻松,甚至连一个梦也没有做。
“你醒了。”
“嗯。”
“喝水吧。”
我挣扎着坐起来,额头上的冰袋“啪”的掉到了地上。果然不用去医院,烧已经退了,但刚出过汗,全身一点力气没有。程雨扬递过来一杯水。我就着他的手喝完,又躺了下去。这时候他在我身边,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我是从没见过他如此羞涩的样子:“那个,什么,你不要去试试吗?”
“试什么?”我问。
“那个。”
“哪个?”
“你!”他啪一下把那一包验孕试纸拍在了床头柜上。“别凶我。”我说,“我没怀孕,不试。”
他愣住了。
“你确定?”他说,“这种事情你不会也逃吧,这可不能逃,该试就得试啊。”
“这种事情我不确定谁确定?”我说,“我没怀孕。”
啪!他又拍了一下柜子,这一次拍得更响了。“你故意的?”他逼问我,我嫌烦,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脸。“你故意整我?你都那样了你还有心思整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心眼这么坏?”我感觉到他整个人逼到我脸上来了,被子里也憋得难受,我就拉下被子对他说:“就是故意的,可能就是想整你。别问了我要睡觉。”“为什么?”他的脸很近地贴着我,带着一种非常困惑不解的表情。我跟他困惑不解地对视了几秒。然后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然后,当我想重新把被子拉上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脸对上了我的脸,他的嘴唇吻上了我的。“你神经病啊!”我骂他,但他不再回骂了,我怎么也躲不开他——他吻得很专注。他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我的牙齿,逼得我把嘴张开。他的手摩挲着我的脸,我的脖子,然后是我的肩,他温暖的手罩在我的胸上,轻柔地,几乎一动也不动,像在捧着一样非常易碎的、非常珍贵的东西。我忽然懂了,原来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是这样的,他的手从胸口离开,开始有力地抚摸着我的背,我的腰,我冰冷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下,渐渐温暖了起来。我仿佛这才知道,他真的已经喜欢我很久了,他的身体已经渴求我很久了,我回吻他,他似乎吃了一惊,瞥了我一眼,那目光中几乎带着痛苦和怨恨。然后他的动作渐渐地粗暴起来,但同时又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在进入我的身体之前他低声问,行吗,可以吗,我羞得不敢回答,只能闭上眼睛。最后的时刻过去以后,他还是用力地抱着我,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你哭了?”他问我,我摇头,把脸藏在他的胸前不说话。他的手指轻轻地过来了,用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轻触着我的眼角,他的皮肤像带着轻微的电流,让我的全身又起了一阵战栗。然后他的嘴唇又来了,顺着眼泪的痕迹一路吻下去,先是极轻的,随后便带上了力道。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的身体又纠缠过来了,只是这一次他似乎变得大胆了许多,不再顾及我的反应,而是用一种先满足自己的方式长驱直入。当发现我的身体开始配合他时,他的动作变得更加激烈起来。在察觉到自己快要尖叫之前,我挣扎着想要捂住嘴,但这个动作很快被他捕捉到,“别动!”,他用力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按在床单上,身体却没有停下,在强烈的冲击下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恐慌和无助。我叫了出来,那声音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带着哭腔,像是在求救,而他的身体则满意地倾倒了下来,脸紧贴着我的脸。“我睡一会儿。”他在我耳边低语,“我守了你一整天。”他抓着我的手,“你可千万不要逃了。”
他醒来的时候,我不在床上。大概是因为察觉到了,他几乎从床上一跃而起。
我望向他,轻轻地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他披着衣服过来,什么话也没说,环住我的肩。
我们一起面对着那张白板。何老师画着人物关系图的白板。“你怎么想?”我问他,他不说话,只是轻轻吻我的头发。“你觉得,这个人物关系怎么样?我输定了吗?”他摇摇头。我整个人在他的怀里,那怀抱的温度让我觉得一阵安心。过了良久,他再次吻我头顶:“你一定要变了吗?”他说,“我的小姑娘要变了吗?”我又很想哭,但这一次拼命忍住眼泪。我说是的。他说,你再考虑一下,我还有钱,不少的钱,我们可以现在退出,去过我们神仙眷属的日子,我们可以去开一个图书馆……我打断他,我说,我现在不想要什么图书馆,如果几个月以前有人给我提出这个选项,我一定会开开心心地接受,可是现在不行了,我不愿意,因为我不想认输。他怔了怔,最后说,你既然想清楚了,那我陪你。
他伸手,拾起白板笔槽中的马克笔,写上了两个新的名字,又擦掉了几个箭头。我端详着,又加上一个名字。最后他拥着我,我又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这一次,我真的希望不要醒来,因为我知道,当我醒来,整个世界就要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