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程雨扬的反应告诉了丢丢,当然隐瞒了我被骂哭的那段。
“哦这样啊。”丢丢沉吟半晌。然后她说:“这样说来,他倒是没打算宣扬这件事。那就行了。”
她没说自己接下来打算见他,还是不打算见他。我想起程雨扬的话,心里像有只苍蝇在嗡嗡一般不舒服,但也只能尽快平复情绪。
一来一回已经耽误了大半天的时间,我今天的计划是写完第十八集的初稿,眼看就要完不成了。
回到宾馆,我理了一下责编发来的意见,还有跟组助手发来的拍摄情况汇总,看看并没有太大的出入,就放心地拉起窗帘,关了手机,塞上耳塞,保守估计要奋战到夜里三四点。
我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了。
笃笃笃、笃笃笃。
当时我刚掏出了耳塞,去浴室洗了个澡,正要接着奋战最后八千字。
我不确定门外的那个人敲了多久,唯一确定的是他还挺急。心想不会是小苍吧,穿着浴袍凑到猫眼去看,是肖翰!
我把门开了一道缝,跟他说:“你来干什么,我写剧本呢。”
他说:“我实在没办法了,到你这来躲一躲。”
我:“那你等等,我换个衣服。”
他:“快开门,我都在外面站几分钟了,待会有人看见就不好了。”
一想到被人看见年轻演员半夜来敲我的门,我马上忘记了自己穿的是浴袍。浴袍怎么了,不是也遮得挺严实吗!肖翰进来,我说怎么,就不肯放过你吗?你身上长了金子还是怎么的?
“我也不知道!”他看上去都要崩溃了。
我打量他一眼,大概这两天拍戏紧张,他变得比来时瘦了一点。帅,他是真的帅,起码帅过那个双眼皮之间可以撑杆跳高的男二。这样的男孩被人盯上也正常。
平心而论,有时候这不一定是坏事。
“我上午叫你等着我,你怎么走了?”他怪我,“我本来想……”
“你想什么?”我说,“这种事我可不能瞎搀和。”
“你怎么能这样!”他一把抓住我胳膊,“佳佳,我真的……你们演艺圈,怎么都这么,都这么……”
后面的形容词,他说不出来了。
我猜那个词是:淫荡。
“佳佳,不然我跟你写剧本吧。”他说,“我实在受不了了。这酒店隔音太差了,我隔壁就……我……”
“你解决这个问题不是跟我写剧本啊,是赶快混出头,当男一,住五星级。”我甩开他手。
“那还不是一样。”他说,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不说了。我心里还惦着剧本,跟他说,那你就在这儿眯一会儿,我待会写完叫你,你再回去。他没回答,我就继续打字,谁想到过了没一会儿,身后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
“佳佳,我想问你,如果我真的……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不在乎啊。”我飞快地打字。
“可是,我……还从来没有……我……”
我打字打不下去了。
“我真的……我不敢跟你说,其实,我也,挺正常的,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因为我发现,我自己的声音,也有点诡异地发抖了。
屋子里一下变得很安静。就好像被抽成了真空罐头的那种安静。安静得能听到我的呼吸声,还有肖翰咽了一口口水的声音。我蹭地站起来,“热死了,这屋里怎么搞的啊,空调是不是坏了?”我去拿空调遥控器,我没想到肖翰也扑过去拿,我们就那样迎面撞到了一起,并且我还穿着浴衣。我往后一跳,绊到椅子上,眼看要摔个嘴啃泥,肖翰一把拉住我,顺势我就滚到了他怀里。
拉得有点用力。
贴得有点紧。
然后。
他身上某一个部位的变化我感觉到了,他应该也察觉到我感觉到了,他原来要干什么我不知道,这下他可一下弹开了。不仅弹开了,他还保留着一个双臂微张的姿势,滑稽地站在那里。
他脖子以下的部位我看不到,但是脖子以上,就跟水煮过的虾一样,通红通红了。
那一瞬间,我居然莫名其妙地想,他说他从来没有……应该是真的。
那我应该发挥一下成熟女性的风范,让场面至少别那么尴尬。我清了一下嗓子,咳咳,可我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到了一声好像不属于人类的惨叫。
“啊——”
惨叫的发出者就像突然从石化状态中复苏了似的,用一连串迅速的动作转身、拉开门,一阵风似的逃出了我的房间。
“佳佳姐,剧本写好了吗?第十八集?”
“还差一点点啊,马上,你再给我一个小时!不,一个半小时。”
“好的哦。”小苍那边发过来一个胜利的笑脸,看着那个笑脸,就好像她真的相信我会在一个半小时以后交稿似的。
昨天肖翰走了以后,我大概用了两个钟头,把软绵绵的脑子从一片沼泽里拔了出来。
我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现在的问题不是他被敲门了,而是我被敲门了。
我,作为一个编剧,在剧组里第一次被敲门了。
然后我忽然有种冲动,很想打开一个被我屏蔽了好久的编剧群,把这个消息广而告之。“剧组潜规则无孔不入,大龄编剧半夜被小鲜肉敲门”,在那个平时就飞舞着黄段子的群里,一定会惊起哇声一片。
编剧都是可怜人啊!在那个有四十多个人的群里,90%的人是单身。
纵观我身边(尚未成名/苦逼)的女编剧,她们的个人问题一般有三个解决方式:1、单身。2、找另一个编剧。3、转行。
维持一个家庭正常运转的基础是什么?
钱?爱情?孩子?
以上都不是。
就跟呼吸经常被人忽略一样,维持一个家庭正常运转的基础,是家庭成员共同的作息时间。
家庭成员必须在作息时间上相互配合,保证一定量的共同生命活动,这样才能形成最终的家庭纽带。
除非实在惨到没活干,一个编剧是完全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她的二十四小时,不是在赶稿,就是在拖稿,除非拥有特别坚强的毅力,才能在老公回来的时候站起来,搞搞卫生,或者准备一顿饭。
一个编剧朋友,不知道从哪里诓到了一个正常人结婚,终于有一天,老公忍无可忍地对她说:“你成天在家穿睡衣也就算了,能把脸洗一洗吗?”
“这句话当时就触及了我的灵魂。”朋友讲。
“这样活着还像一个女人吗,老子不干了。”她宣布。
“你就不能像严歌苓老师一样,每天只写到下午三点,然后焚香沐浴,等待老公回家吗?”
“呸。”她反驳道,“下午三点我还没起。”
就是这样。
这就是我们(普通)编剧群体的生存状态。我记得有一次,大家在群里交流自己没有性生活的时间。谁的时间最长,谁就赢了,其他的人都要给她发两百块钱红包。
当时的最高纪录是两年零七个月。
但那其实不是真正的最高纪录。
真正的最高纪录保持者应该是我,我从我妈肚子里出来以后就没有过性生活。
但是,打死我我也不好意思把这件事说出口。
太丢人了,我也是个正常的女性,而且观念一点都不保守。
跟我有着鲜明对比的,是一个观念保守的女性伊丽莎白•泰勒,她结了七次婚。之所以结七次,原因是:“因为我出身在一个保守的家庭,所以对我来说,每一次恋爱都是要走向婚姻的。”
别人是怎么理解这段话的我不知道,但对我个人来说,我得到的教育是:
在娱乐圈,纯情也好,保守也好,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德。
相反,淫荡才是。
比方说我认识一个导演,他擅长拍都市爱情戏,每次建组,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男一女一不来电。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谈恋爱呢?你们不谈恋爱怎么能演出来恋爱的感觉呢?”他苦口婆心。
给人的感觉是,他恨不得把男一女一绑起来关进一个房间了。
后来,他不拍都市情感,改拍玄幻了。原因并不是都市情感剧不挣钱。
“妈的现在这圈里gay太多了。男一是gay,男二也是gay。并且他们吧,还都不藏着掖着,女一也知道他们是gay。这还怎么可能有火花,真正的那种火花?”
“这活儿真没法干了。”他总结道。
好久没有他消息了。
可能因为我拉黑了他。
也可能是因为我好久没有打开过群聊了。
自从上一次退出编剧圈、回去当图书管理员之后,我几乎退掉了所有的群,隔绝了所有圈内消息,唯有这个群舍不得退,只是屏蔽了。
毕竟哪天要是我活不下去的时候,还是可以甩出我的秘密,领上8000块的红包呢?
我终于还是在群里发出一条消息。
当然,没提什么敲门的事,我就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没人说话,呼啦呼啦群里发了一片红包。
我一个个点开,最大的一个8块8,最小的一个1分钱。
“怎么了!大家都混这么惨吗!”我假装嚎哭,心里却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怎么不惨,最近演员都自己带编剧了。嫌你写得不行,现场改。跟陈道明似的,编辑符号用得一个溜啊。”
“影视公司的文学策划一个个牛逼得不行了,你不懂年轻人,你不懂网络,小我十来岁的人,训得我跟臭狗屎一样。”
“你回来了啊。”有人说,“前几天我见徐强他还提起你呢。”
“怎么,他想给我派活吗?”徐强就是那个说“没法干了”的导演。
“没有,他仅仅表示,你是个好姑娘。保守,纯情,目前整个世界上不多了。”
“他是不是骂我?”
“绝对不是!绝对是真诚地在夸你。我们说你不干了,他就感慨啊,他说,你这样的好姑娘就是不适合这个圈子,因为这个圈子的本质就是性!”
……无言以对。
“他是不是追过你?看那样子好像是啊。”
“追个屁,那能当真吗,他都结婚多少年了。”
“那不人家才说你保守、纯情嘛。他说,小王把我都拉黑了,但我还是很欣赏她,因为她不趟浑水。但她可惜没有领会到我的深意。”
“什么深意?”
“水至清则无鱼,一切要为了创作啊。要把自己打开!打开!这样才能创作出有感染力的作品!因为这个圈子的本质就是性!”
“去死吧臭流氓。”
“不代表我个人立场,我只是复述原话。”
“你也死吧,你传播一次代表你也有责任。”
“那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就这样,唇枪舌剑,你来我去,那种恨不得去死的尴尬终于消解,虽然我仍旧是一个母胎就没有性生活的保守、纯情的女性,却获得了一种在性方面很老练、很有发言权的自信。
就好像我也拥有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淫荡,足以傲视周围了一样。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过程耗费了太多时间,当我发现天亮的时候,最后的八千字还剩七千字。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半小时里,我要写完这七千字。
这根本不可能。
我并不是一个打字机。
我想死,现在就想。
对一个编剧来讲,被人教育一顿,被人深夜敲门,这些困扰跟交不出稿来的绝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剧本没交的话,既不会去和谁吵架,也没功夫谈恋爱,这是我作为一个编剧的道德底线。
但是世界上的确还有一样东西,能让我越过我的道德底线。既不是爱情,也不是羞辱,而是……
“你这回来是又开始写戏了吗?”群里又有消息。
我说是,又说了一下现在这个剧的名字。
“哦哦那个我知道。”群里一个人忽然跳出来说,“程雨扬是男一吧。你的死对头。”
群里忽然响起一阵哄笑,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苍天饶过谁,哈哈哈哈哈。
“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兴奋得不太自然啊,我微微一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你还不知道吧?”七嘴八舌。
“谁叫你脱离组织。”
“他那个特别厉害的经纪人跟他翻脸了。”
“原因不详。”
“违约金创下天价。同志们不要外传啊,这是两边都下了封口令的。”
“听说他把房子都卖了,就留了一辆车。”
“好惨哦,北京的房子还要涨。”
“可能他现在还没你有钱(流动资金)。”
是的,八卦,这就是我们编剧近乎干枯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我们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弃、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的。
关于程雨扬的这段八卦,最后大家总结出一句话:
“现在,你可以想把他写死,就把他写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