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佳，有你快递。”

“我等下去拿。”

“你还是快来拿吧。”前台在群里催我。然后，她又发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表情符号。

阴阳怪气的，我懒得理她。

同事经过身边，我赶紧关掉刚刚打开的八卦新闻页面。

身边的座位仍旧空着，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清理掉浏览器上的搜索痕迹，虽然可能没什么意义。

如果说一方说“我喜欢你”而另一方接受，这就算作恋爱的起点的话，我和肖翰谈恋爱已经三个星期了。这恋爱的感觉有点一言难尽。

因为我已经两个多星期没见过他的面了。

自从他上次去上海参加一个什么商业活动，就没再回过北京。先是去海南参加一个城市旅游节的开幕式啦，然后是去几个城市给《洛阳绝密情事》做中期宣传，庆祝点击量突破二十亿，然后又飞到巴厘岛拍一套热带宣传片，他说接下来还要去北海道。

虽然恋爱的经历不多，但恋爱的程序我还懂，经常发发微信语音啊，回到家里就等视频啊，分享今天发生的趣事啊，等等。开心也挺开心的。就当是异地恋吧。有时候，手机摆在枕头边，但我人已经睡过去，而调到最大声的提醒音突然响起，我就在满屋的灯光里惊跳起来，点开手机屏幕，把肖翰的脸放到最大。他一脸歉意：“你是不是睡了？那我明天再给你打。”我：“不用不用！现在说说话吧挺好的。”然后说几句我就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看到他微信：是我不好，那么晚才跟你视频，可是我那时候刚回酒店……我赶紧回：没关系没关系，我就是爱困，其实也不是很累啦。他没回，估计还在睡。我在地铁上摇晃着，偷看别的女生的手机，果然是在看肖翰的脸，成为那二十亿、几十亿中的一分子。我心想，那是我的男朋友诶，可我为什么对他还没有表现出这位陌生人一样的热情？别的不讲，我敢在微博上叫他老公吗？我能转发他的九宫图带一个“想睡”的评论吗？我不敢。

那么问题来了：跟铺天盖地的女友粉相比，我到底算不算真正的女朋友？

“基础没打好啊。”我仿佛听到了某人的讪笑声。

“呸。”我在心里反驳。我非要成为真正的女朋友不可。

这个愿望带来了新的烦恼。

我开始思考什么时候跟肖翰睡的问题。

睡……那是肯定要睡的。成年男女，无法回避。可是一回想到他红着脸跑出我房间的样子，就恨不得自己穿越回去，把当时的自己一刀捅死。

如果当时一把把他拽回来摁倒就好了！

当时的我是怎么想的？编性战胜人性？

“我后天就要回来了。”肖翰下午才回我微信，“我一下飞机马上去找你。”

我就在网上下单了一套新内衣。

下单是前天的事。我好不容易决定起身去拿快递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怎么会寄到单位？

应该是迷糊中忘记了改默认地址……吧，我想。

我才刚刚走近前台的范围，远远就看见放快递的桌上有个巨大的盒子，顶上还粘了一只硕大的粉红色蝴蝶结。“这是我的？”我有些困惑。“不是你的是谁的？让你早点儿来拿嘛。”前台捂着嘴笑，“没想到你还挺……”

这就尴尬了。我抱着盒子回工位，经过的地方人都向我行注目礼。这帮人今天怎么都这么奇怪？不过我也没功夫问，还是把这盒子拆了毁尸灭迹要紧。真是的，卖个内衣要这么夸张？

盒子包得很严实。我借了把剪刀，打开一看里面又有一只盒子。盒子再打开，里面是只粉色蝴蝶结——不过这只是塑料的。这玩意儿要怎么打开？我低头寻找着机关，忽然“砰”的一声。

一股粉红色的烟雾直喷到我脸上。

烟雾散去，站在所有人目光中心的我，涕泪横流，手里拿着一只粉红色的按摩棒。

也是整件事发生之后我才知道之前别人向我行注目礼的原因：原来那个箱子上就很嚣张地印着那个按摩棒的品牌LOGO，那是一家以生产情趣用品闻名的公司。

箱子里除了按摩棒，还有一张卡片：

听说你是编剧。

看你写那么烂的戏人也一定很淫荡吧。

请你有需要就自己解决！不要祸害我们家肖翰。

一颗粉红色的心，为这几行字署了名。

一分钟后我被老板叫进办公室。“小王啊，你解释一下。”老板笑眯眯地说。

“没什么好解释的老板，我被奸人陷害。”

“那为什么人家偏偏要陷害你呢？”老板问。

“您这么说我就没办法了老板，不然我辞职？”

“哎呀小王，你这个人真的。”老板急了，“按摩棒有什么的了？这种事情要辞职的话，公司明天就没有一个人了。”

“所以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跟你聊聊。”老板说，“你不要这么紧张。你知道，你的简历，既没有海外留学背景，又年纪偏大了，原本不符合我们公司的要求，我为什么决定招你当副总监吗？”

“我不知道啊！”

“我就是欣赏你这点！直来直去。”老板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我吓了一跳。“之前有人告你的状，说你人品有问题，我也……”

“等等，谁说我人品有问题？”

“你先不要纠结这个。你觉得我是个看重人品的人吗？”老板说，“我招人，主要是凭直觉，我当时拿到你的简历，我看了一眼，我就知道这个女孩子她肯定有故事！”

这什么情况，我有点蒙。

“我们做新媒体，做创意企业，要有传播力，要拉到下一轮投资，最重要的就是讲好故事。我觉得你有这个讲故事的能力。”

所以？

“你是不是编剧？”

老板这话一出，我直接吓了一跳。“那个，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说，“怎么了？”

“我这边已经知道了。”老板说，“你就是《洛阳绝密情事》的编剧。”

我的第一个直觉是否认。但马上就意识到否认也没用。“是猫猫告诉你的吗？”我问。老板点头。

“你好像对那个女孩子不错。”他说，“可是她离职之前，就告诉了我这么一件事，还说让我把你一起开除。”

“就是她说我人品有问题是吗？”

“她说是这么说啦。”老板说，“但她脑子里长了瘤子，说话是不正常，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什么？“她脑子里长了个瘤子，所以公司把她辞退了？”我说，“公司怎么这么不地道？”

“这怎么是不地道呢小王？”老板说，“我不是因为她脑子里长了瘤子而把她辞退的，是因为她脑子里长了瘤子却隐瞒公司才把她辞退的啊！要不是那天她突然晕倒我还不会知道。公司入职体检的时候要报告既往病史，她向公司撒谎了啊！我们辞退她完全合理、合法。”

我想了想。“老板，那我也对公司撒谎了。”

“猫猫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想请你将功补过一下。”

“怎么补？”

“小王啊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也很想进军影视界。”

“怎么进？”

“首先我们也可以做一个像‘娱乐圈阅后即焚’那样的号吧？”老板说，“我已经考虑成熟了。就由你来主笔。”

“然后呢？”

“今天的第一篇就从公司员工收到坏人寄来的按摩棒开始吧！”

“然后呢？”

“然后我们做网剧啊。”老板说，“你认识很多明星吧？就让他们来客串一下。我们做那种素人和明星搭配的网剧，是不是很符合我们的草根气质？在国内的影视圈也是一个创举。”

见我没什么反应，老板加了一句：“当然，你来编剧。”

我没说话，他又加一句：“公司一定会给你署名啊。署第一个。第一编剧，这对你的职业发展还是很重要的，对不对？”

“那公司还给我编剧费吗？”我问，“我编剧费很贵的。”

“多少？”

我看着他的脸：“一集二十万。”

一丝惊吓的表情似乎掠过他的脸，但很快他又恢复平静。“小王，你要知道，职务作品和个人创作作品的概念是不一样的。”

“所以呢？”

“我给你工资加到一万五。”

一万五。

如果是上个星期，不，如果是昨天，听到这个数字，我肯定高兴得要胡言乱语，把老板的亲戚朋友马屁都拍遍了。

但那不是现在。

现在，此时此刻，我带着一点恶意，看着老板期待又略带有一丝心痛的表情，故意延迟着给出回答的时间。

终于他有点扛不住。“要不，一万……六？”

“不用了老板。”我说，“这个钱我拿不起。”

“小王你就不要谦虚……”

“老板，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看重人品的人。”我说，“可我是。”

“现在我觉得，老板你的人品有问题。”我接着说，“这个公号你自己开，网剧你自己写吧，我觉得你很适合。”

“你……”

“我不干了。”

说完这句话，根本不想听他回答，我就走到外面办公区，在众目睽睽下，拔掉了电脑的电源线。办公桌上东西不多，我感觉也没什么值得拿走的。不过……“我按摩棒呢？”我喊，旁边设计组一个男生小跑着递过来，我瞪他一眼，把那根粉红色的塑料物体塞进双肩包里，然后就永远地离开了这家公司。

“你辞职了？”肖翰问我，好像有点不敢相信。“怎么突然辞职？”

我有点气：“就说辞了啊，辞职需要理由吗？”

“做得好好的干吗要辞……”看我脸色不对，他赶紧补充，“是你一直都很看重工作的嘛，独立女性。我怕你辞职是有人欺负你。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啦。”

“你说没有就一定有。”

没办法，我只好挑着拣着把辞职的理由告诉了他。“有人因为生病被辞退了，你就辞职了？”肖翰问，“我还是有点没听懂。”

“哪里没懂？”

“这两件事情有什么联系呢？”肖翰又问，“被辞退的那个是你的朋友吗？”

“就……也不算是吧。”

“那我就更不理解了。”他说，“还有，你老板为什么跟你说这个？”

“你别问了。”

如果他继续追问，可能就会涉及到我不想谈论的问题了。我不想跟他说那个震动棒的事。我也不想跟他说程雨扬的事。我岔开话题：“你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我想听听。”

“没什么，就一件挺诡异的事。”他说。

“什么事？”

“就莫名其妙的一件事。”他说，“就是，这次不是有很多活动吗，有些是路演的活动，公司负责我的出行，很多时候就给我买的经济舱。”他的口气里有抱怨，我有点好笑，因为这就是丢丢一贯的风格，她自己都不怎么坐头等舱。肖翰继续说：“就是在这发生了奇怪的事。我每次都被升舱了。”

“航空公司给你的礼遇？”

“不是的，我让助理打电话去问了，他说是有人帮我升的舱。”

“啊？”我吓了一跳，“那人怎么知道你的个人信息和行程？”

“我的行程都是公布的啊。”肖翰说，“个人信息的话……后来我们分析，应该是航空公司里有我的粉丝吧。”

“粉丝对照你的行程，去查你的航班，然后通过内应，帮你升舱？”

他点头：“应该是这样。”

“你不觉得很恐怖？”

“没有啊。”他说，“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不过也很好啊。他们是喜欢我啊，又不会害我。”

“可是，这是，”我有点结巴，“这是私生饭啊！”

“是啊我知道。”

“私生饭很恐怖啊！”

“也没有那么恐怖吧！”肖翰说，脸色有点诧异，“毕竟也不会到那个地步——怎么，你身体不舒服？”

我是不舒服。很不舒服。我穿了新的成套内衣，想要好好地跟他吃一顿饭，然后，慢慢地告诉他程雨扬的故事。我想跟他说，我们必须得足够小心，足够理智，才能避免重蹈覆辙。可是我看到的他，感受到的他，却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站了起来：“我头疼，想回家。”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声音有点大，旁边桌的人看了过来。肖翰有点慌：“你怎么了？别这么大声啊……”

“我真的没怎么就是想回家了。”我说。这时候旁边一桌的女孩忽然喊了起来：“那不是肖翰吗？”拿出手机开始拍。我见状更惊怒交加，肖翰拿起了我的包，我就跟他抢。“你怎么啦，我们到外面去说。”“不想跟你说了。”我用了大力，他一下没拿稳，包甩到了一边，东西散了一地。

一根粉红色的按摩棒就那样跳了出来。

我刚才回家太急，洗了澡化了妆，但忘了换一个包，也忘了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旁边的人还在拍，我浑身发抖。我蹲下来，把地上的东西都胡乱塞进包里，低着头往外冲。我没有回头，但是知道肖翰没有追出来。路上真冷，我外衣也没穿，出租车也拦不到。我只好跑，一直跑。身后响起脚步声，我回头看，但又并没有人。终于有一辆空车从道路的那头远远驶来。在坐上车座的那一刻，我开始干呕起来。司机诧异地看我一眼：“姑娘失恋了？”我说没有。他说哎你也别嘴硬，现在失恋的姑娘可太多了，上了出租车就开始哭，哭得跟世界末日一样，其实不就是个男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一边说，一边扭开了收音机，整点报时飘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哈喽大家好我是肖翰，很高兴在交通广播的电波里跟大家见面，希望大家支持超级网剧《洛阳绝密情事》，我们的续集很快就要开机，你希望看到什么样的故事呢？开车要系好安全带哦……我听着这个声音，觉得非常陌生。回到家里，我又洗了一个澡，洗完出来看了看手机，没有人给我发消息。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喝下去，然后就蒙着被子开始睡，我想睡到地老天荒，直到敲门声把我惊醒。

那是很不友好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我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谁啊！”，却没有应声。我又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可能十分钟也可能几秒，天知道，然后，敲门声又一次响起了。

是肖翰。

我打开门，他一下就扑了进来，一下把我抱住。“你今天是怎么了？”他用力地把我的头摁在怀里，“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东西是不是粉丝……”

我嗯了一声，他立刻就明白了，把我推开一点，脸对着他的脸。“你是不是很生气？”我点点头。“是不是想跟我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有点害怕。”

“害怕”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忽然松懈了，我从来没有在肖翰面前流露过我害怕，我一直是要保护他，给他信心和帮助的，不是吗？酒还没有全醒，我能感到肖翰把头埋在我的头发里，能感到他的呼吸在颤抖。我的耳朵在他胸前，听得见他的心跳得很快，砰砰的声音，我又感到更害怕了，推开他，“太晚了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可是肖翰摇了摇头。他摇了摇头，我从没见他那么坚决，然后他的吻就落下来了，非常用力，非常烫，几乎是在咬着我的嘴。我没有再推他了。我想，好吧，就这样。他把我推到床上，他年轻的身体也是滚烫的。我抱住了他，我想这样我就不用害怕了，应该不用害怕了，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