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啊。”我说。

与此同时，我环顾着屋里的一切。这是一间一居室，客厅很小，差不多相当于门廊，我以前是把电脑和小桌摆在这里，但此刻空荡无物。卧室在客厅右手边，刚那跟我打招呼的人已经拐了进去，卧室倒很大，过去的房东用屏风和衣柜将它隔成两边，当口的一边摆着沙发和茶几，当作实际的客厅，看上去还有一点体面，另一边则放一只小床和床头柜，只做个睡觉的地方。我过去就一直沿用着这个布局，但是程雨扬已经将这里完全改变了——屋子里没有屏风，没有柜子，没有沙发没有书架，甚至也没有床，地面中央摊开了一只大型睡袋，边上是一只胡乱盖上的箱子，箱子旁边是一大桶矿泉水。“你怎么把房东的东西都扔了？”我问，他似乎一怔，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发现你这人真的有意思，编剧小姐。”他说，“这边多少事情，你居然一上来先问我为什么扔房东的东西，你真有意思。”

他就那样一直笑，直到开始咳嗽了，才停下来。我站在那里，心情紧张，但仍然有些气恼，我对他说：“你助理说他在加拿大等你。”

“他不是我助理了。”程雨扬说，“我早就没给他开工资了。”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我问。

他没回答。

“你为什么要把我写成紧急联系人，我招你惹你了？”

他不做声。

“你搬到这个鬼地方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他好歹是回答了，虽然带着他惯有的嘲讽：“这可是块风水宝地。”

“风水宝地个屁。”

他又笑：“这是我第一次听你骂脏话。”

“我心里经常骂的。”我说，“我心里的脏话可以编一本脏话大全。如果你不把事情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告诉我，我还要骂的。”

“我不信。”他说，“你心里都是孔子，君子什么的。”

“才不是。”

“别嘴硬。”他说，“你这人就是喜欢嘴硬。其实你现在在这里，很想问我八卦新闻里说我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但你偏偏不问，怕伤害我自尊。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我这人本来就没有什么自尊。”

“你凭什么知道我想问什么？”我说，“我一点都不想问。我大清早的跑这里来问你八卦，我是不是有病？”

“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为什么总是吵架？”他问，“难道是因为一开始基础没打好？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想弄死我。”

“你才想弄死我呢。”我说，“至少你粉丝想弄死我吧，给我寄那种娃娃，我要是心脏不好，已经吓死了。”

话说出来，我又一次地感到后悔，因为我本来不想把这些话说出来——这会伤害到我的骄傲。我没想到，程雨扬居然没有说我被迫害妄想，而是点头说：“我知道。”

“我知道那个娃娃是什么人寄给你的。”他接着说，“因为我女朋友也收到过一样的。”

“包括那些网上攻击你的帖子，有好多ID也跟攻击她的是一样。我怀疑来自同一个人、至少是同一群人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不知道具体是谁。”

“所以？”我有点震惊，震惊让我变傻，所以我说，“所以，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你女朋友？所以，你是不是想把我当成你女朋友的替代品，才又接了我写的戏？”

“你傻啊！”程雨扬说，口气很厌烦，“能不能把生活跟电视剧分开？”

“不能。”我说，“如果能，我就接着干了。我不干了就因为我不能。”

“你觉得你自己够当什么替代品？”他说，“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什么？”

“我不是想把你当成她的替代品。”他说，“但是，也许我想把你当成补偿品。”

“哈？”

“我想补偿她但是没有机会了。”

“她死了？”

那一刹，程雨扬吓人的表情，周围诡异、悲戚的氛围，让我以为这句嘲讽的话成真了。但是我很快反应过来，没有。程雨扬逼迫女友堕胎。我忽然觉得自己全明白了。我问程雨扬：“是不是你经纪人干的？你经纪人逼她的，然后栽赃给你？”

我没想到，他干脆地回答：“是我干的。”

“你为什么？”

“我疯了。”他说。

“那，你助理在加拿大，是因为？”我努力地想拼凑起所谓的“来龙去脉”，“你女朋友在加拿大是吗？你那时候在剧组失踪也是去见她，是吗？你为什么又不去加拿大了？你没有机票钱了吗？你机票都买了啊。”

他又摆出一副好笑的脸。“你知道那么多干吗？这些跟你有关系吗？”

“那我走了。”

他没出声，所以我也就转身走向门口。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就算他的助理再打电话来，我总可以用一句“他活得好好的比我还精神”顶回去。本来这一切关我什么事啊……但是，我心里却好像恍然若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妥。也许我应该回家再补一个回笼觉。我低头掰门锁，这个门锁一直不是特别好使，这时候他在我背后说：“别走。”

“别走。”他说，“留下来好吗？”

我打开门。

“别走。”他重复，“请你留下来吧。留下来陪陪我。”

“我已经四天没合眼了。”

“喂！你手机响了。”

有人经过我身边，拍了一下我。

我醒了。

手机上显示的名字让我心惊肉跳。第一反应，居然是幸好猫猫不在旁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拿着手机跑到洗手间才接起来。

“你怎么不接电话！”肖翰埋怨我，“我还以为你手机丢了。”

“啊，没有。”我说，“就是昨天加班，太累了，刚眯了一会儿。”

“那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吗？”肖翰说，“我定了一家挺不错的餐厅，吃西班牙海鲜饭。”

“啊，可能不行。”

“为什么？”

我本来想说“我好像病了不能吃海鲜”，但出口却变成：今晚好像要加班到很晚。

他在那边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就只说了一句：好吧。

“好吧我下次约你。”

挂了电话，我走出去洗脸，冷不防看见猫猫在我旁边的一个位置，吓了一跳。我忽然想起，今天来公司，她就没跟我讲过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罪她，却偏偏有些在意，于是笑着跟她搭讪：“那个，我跟肖翰说过了。”

“你跟他说什么？”

“就是那个，粉丝会的事啊。”我说，“你不是让我问他……”

“那个啊，谢谢，不过不用了。”猫猫说。然后她转身走了。

我拿冷水又泼了一下自己的脸。

现在谁的事我也操心不了那么多。

因为我自己的事，我已经要疯了。

今天早晨，当我退回那间屋子以后，程雨扬对我说：“你不要走。”

又指了一下箱子，对我说：“坐。”忽然自己又笑：“我没剧组那些忌讳。”

然后，我还没坐下，他就直接往地上的睡袋上一躺，连拉链都没拉，马上睡着了。

其间只醒来一次，就是我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像惊厥一般坐起来，抓住我的手。“你手怎么这么烫？”他问，踢了一脚桶装水瓶子，“多喝水。”我还没来得及骂他，他又“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这件事最后倒霉的是我。

身体不舒服，又不能走，那我就睡个回笼觉吧，不然上班没精神。一想到上班，一切事情都变得心安理得，我就倒在了地上，睡着之前没忘记给手机定个闹铃。

结果我根本没听到闹铃。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从原来的直躺变成了横躺，睡袋的一角胡乱盖在我身上。

程雨扬已经走了。

我上班又迟到了。

刚到公司，设计组的人就跑来问我：“文案呢？”

我说：“还没做完，下午两点给你。”

“你说几点给就几点给？我们忙着新年大促的H5呢，你这么没计划地工作，到时候帮我们背KPI吗？”

我没作声。她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灌了三大杯咖啡，我好不容易如期交了文案。文案是关于眉笔的，虽然我这辈子都没有用过那么多眉笔，但为了写稿，上星期都照着一篇网络热帖，把上面所有的眉笔都买了回来，一个个试验了一番。题目是“网红推荐的手残眉笔，真的适合手残吗？手残小编亲手交出一份答卷”。照片原本想请设计组的人帮我拍，但他们都说没时间，我只好自己拍下来又修了半天。下午时候他们又跑来，说我图片没有标清楚，好几张都错了位置。然后他们组的总监虎着个脸，走进了老板办公室。

她出来我就被叫进去了。

“设计组跟我投诉说，因为文案工作不力，造成他们组员需要加班，要求我给涨工资。”老板慢悠悠地说，“还说他们忙得没日没夜，文案都闲得上班时间趴桌上睡觉了。”

“对不起，我是有点感冒。”我说，“但我不是闲的，我为了及时交文案，也没吃午饭。”

“你身体抱恙我很同情。”老板不愧是老板，“可也想请你同情同情我，帮我把他们要求的工资涨上，可以吗？”

我正想问他“多少钱”，他却挥手让我出去：“刘超你进来。”

我正在纳闷谁的名字是“刘超”，却见猫猫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就站在办公室门口。我心里嘀咕，“不是一直也跟着我们叫猫猫吗”，但猫猫从老板办公室走出来，就径直到了座位上，开始收拾东西。

“你怎么了？”

“我辞职了。”

“为什么？？？”我是真的诧异，但猫猫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目光让我有点不寒而栗，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那就好像她恨不得从我身上剜下一块肉。

那天我的确加班了，加班的时候听见有人议论，说猫猫不是辞职的，而是被辞退的。

“为什么？”一人问，“她工资那么低，干活也还可以的，辞退她干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另一人答，“而且今天老板特别通知人力了，这个月要把她社保医保停掉。”

“所以社保那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啦？”接下来她们就转了话题。

我听在耳里，深深震惊。这个只有萍水之交的女孩，也许因为太过卑微，让我错愕又痛心。我给她发微信，“你还好吗”？但她已经把我拉黑了。

为什么？

又一想，也许是把公司所有人都拉黑了吧。我给肖翰发微信：我加完班了。他很快回一条过来：发你位置，我去接你。

停在楼下的黑色保姆车让我觉得有点不真实，但他说，这是公司要求的。“我也觉得很不方便，还是出租车好。”他说，“我还没有考驾照，考了以后就自己开车，有人说送我一块车牌。”

我用开玩笑的口吻问：“光送车牌有什么用，他送你车吗？”

结果肖翰回答：“他说要送，我没要。我说车我自己买。”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我又问：“你昨天主题曲录得怎么样？”

“那个……说来话长了。”他说，“我们先去吃饭，我慢慢告诉你。”

结果去吃饭的餐厅不是早先说好的西班牙海鲜饭，而是一家江浙菜馆子，建得亭台楼阁的，一看就是不让人消停吃饭。肖翰注意到我神情，解释：“因为你原本说没时间所以我就约了别人，可我还是想见你。”我说没事，我就是有点不适应，以前做节目编剧的时候就最讨厌这样的场合。他说你们编剧也要应酬吗？我说是，你别小看我们，以前节目火的时候，很多经纪公司的人想把新人推上我们节目，都请我们去长沙最高档的会所，然后那些小男孩都是要来陪酒的。说到这里我感觉我又有点说错话了。“不过我都是坐在角落，偷偷找个机会就溜了。”我补救道，“对了那你约了谁？我在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你都认识。”肖翰说。他推开了门。

坐在那间装修淡雅的屋子里，已经坐着一男一女。其中一个的脸，每次目光触到，我都会条件反射般的低下头。

但是，他却对我灿烂一笑。

“佳佳姐，好久没见了哦。”他跟我打招呼，“你过得好吗？”

如果不是肖翰站在我身后，我一定掉头就走。

实际上，如果不是他硬拉着我的手，我已经走了。

小苍这时候也跑上来，揽着我的腰，非要我落座。

她说：“佳佳姐！别这样，我们今天是来给你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