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华小松是自杀,出租房里多出来的鞋印是你的?”昏暗的灯光下,赵天成面露疲态。监控室内的警察都离开了,现在只有赵天成一个人还坐在审讯室里面对着郭凛。
郭凛颔首默认,经过半天的审问,他逐渐有了真实感。他总是不断回想起那个时候,可惜它已经在记忆中定格,那个人不会再一次鲜活地跳到他面前。
为了避免警察太早对他的身份和行踪产生怀疑,从5月18日发生第三起爆炸案到5月21日与赵天成见面之前,他一个人待在宾馆里,没再去找华小松。5月19日晚上他给赵天成打过电话后,心才慢慢沉下来。果然不出所料,赵天成在5月21日约他见面,整理出了昙市发生的三起爆炸案和二十一年前华继宏被冤一案的联系。赵天成在去城西公安局查看案件记录前,没有料到这起案子会和郭凛有关,否则他为什么要主动提起?警方初步推断,当时还是以华小松身份出没的郭凛,做这种自爆的行为,是为了强调华继宏被冤一案中警察的无能,没有意图造成更严重的伤害。如果将郭凛主动坦白和后来逃跑的行为联系起来,就会发现案件中被隐藏的部分。唐谦和丁雨傅不知道郭凛会逃跑,这几个人的作案计划有偏差,他们没有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郭凛和华小松隐瞒的东西恰恰就是本案的关键,这是披着友情外衣的残酷报复。二十年前的事件源于唐谦和丁雨傅的合谋,而二十年后的事件则是华小松和郭凛的合谋。
警方走进了华小松和郭凛精心设计的圈套里,和赵天成的谈话结束后,郭凛就马上赶去了昙市郊外的那间出租房里。华小松遵守了约定,没有选择与父亲在同一个时间自杀,一直在等他回来。当郭凛打开木门后,看到华小松好端端地坐着,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
他剪去了毛躁的长发,虽然只是用剪刀解决,修得不成体统,但好在一簇簇短发贴在头皮上,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他的五官要比几天前舒展许多,那对蒙尘的玻璃珠会在郭凛走动时移动,让人感觉此时他还是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们一起去了海边,在沙滩上从午后躺到日落,等海水涨潮,两个人脱了鞋子沿着海边一路散步,偶遇一家海鲜市场,便进去买了点鲜虾鲜蟹。因为华小松的那间屋子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所以他们只能找个饭店将虾蟹蒸熟了,连锅碗一起买下来才往回走。
“感觉好久都没有在海边散步了,”郭凛还记得华小松曾这样说过,但他没有问华小松是不是和他一样,想起了高中时他们一起逛海边。更多的时间,两人相顾无言,空气中凝结的水珠簌簌落下,为了避雨他们加快脚步躲进出租房,踏上潮湿发霉的地面,郭凛转身关上了门。
“忘了问你,林斐怎么样了?”华小松忽然开口,想了想又低头笑着说:“她之前对我很照顾,我都没有再好好说声谢谢。”
“听说2010年嫁人了,嫁给一个小老板。你知道的,我也不能用华小松的身份联系她。”
“明天有什么打算?”华小松铺垫完后切入正题,他明白,能够选择明天的人只有郭凛。
“回周城。”郭凛哑着嗓子嘟囔着,他正全心全力地扒开刺手的螃蟹壳,甚至都没抬头看华小松一眼,“我可不想在昙市再待下去,我要去看看吴灼梅还有吴咏那小子,现在他们合开了一家超市,生意还不错,吴咏倒是婚结得早,现在儿子都两岁半了……”
“谢谢你,”华小松突然打断他说,“事情结束后你可以继续做回郭凛了,吴灼梅,她能有你这样的儿子肯定比我好吧。”
郭凛气得一把撇下那堆废弃物,但华小松又迟迟等不到他发作,眼见着他将那股火生生咽了回去,许久之后才悄悄流出一声叹息。
“你确定她知道真相后不会后悔吗?难道你的报复对象也包括她?”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忘了她长什么样。”华小松的目光投射到窗外的夜空,他不是没想过要走出去,只是现在这样在一个破屋里,全身蜷缩着才能够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以后去不去看她都随你,反正吴咏也长大了,他们两个人也挺好的。”华小松闷闷地憋出一句,说完后又开始怀疑自己,他真的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了吗?
“唐谦和丁雨傅,我都没有见过,之后如果见到……那时恐怕警察已经告诉他们,我是郭凛,不是真正的华小松了。”他在最后提起这两人,华小松的睫毛微微一动,恍惚过后,毫无顾忌地笑了笑:“你说,他们有没有可能,会率先发现你不是真正的华小松?我都不知道我在他们心里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郭凛提着一兜子垃圾出门时,表情就像平常一样。身后的华小松穿戴整齐,拧开汽油桶的盖子。他将汽油泼洒在身上,面无表情,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刺鼻的气味弥漫整个屋子,传到了郭凛的鼻子里。郭凛此时正蹲在门口系鞋带,然后跺了两下脚,响亮地擤了一下鼻子,像是想要回头看,却还是克制住了,浑身湿涝涝的华小松小声提醒他:“走远一点。”
他径直走出出租房,左手提着垃圾,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让他除去了一切杂念。郭凛加快脚步,喘息声变得沉重,坚硬的鞋底踏灭了藏在草丛中的点点星光。巨大的苍穹将他一人笼罩,那个隐形的密笼里忽然窜出来几缕火苗。
随着一声巨响,他跪倒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脸贴着漆黑的草尖。深夜的露水混合着肆意流淌的泪洇湿了衣领,冰凉的触感将滚烫的意识一点点驱散。他胡乱抓了一把泥土,又任由它们从指间滑落,忽然想起,华继宏明明是把自己勒死的,华小松为什么要选择和唐奈一样的死亡方式?终于远方的星芒聚集成群,那片火光冲出狭窄的屋门,衬得整个天空泛出深绛色的层层光晕。
刚才还在沉睡的郭凛浑身一抖,瞬间脱离梦境直起身,满脸的热汗流至颈部。喘息平复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寂静里,环顾四周才认出这里是看守所的监牢,距离记忆中的那天早已过了十日有余。
“有人要见你。”一大清早,赵天成在进入看守所前打了个哈欠,整了整衣领才踏进那条熟悉的走廊,看见郭凛坐在铁窗边发愣,面前的早餐纹丝未动。
会面区的两个警卫一左一右站在两侧。赵天成带着双手被拷住的郭凛走到玻璃窗前的位置,拉开椅子,让他坐下来。隔着那面玻璃,郭凛看到对面坐着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衣着整洁,身体有些僵硬,看到有人来动手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双深陷进眼眶的眼睛。
郭凛挑了挑眉,率先拿起电话,那人才随后拿起电话,迟疑了一会儿放在耳侧。
“你是?”他的声音平静,毫无波澜。
“我们没有见过面,我叫,我叫杨洛,”那个人在说出名字后刻意避开目光。
只有离得最近的赵天成看到了,听到这个名字后,郭凛的后背禁不住一颤,他为了掩饰这个小动作,晃了晃身体,靠向玻璃窗前的桌子。
杨洛干咳了两声,因为紧张烟瘾犯了,他努力克制住,继续说:“我看到新闻后,就想着要过来一趟,原来,原来你才是郭凛?”
郭凛看着他点了点头,长久以来被埋藏的晦暗和不平被眼前这个陌生人无端掀开。
“那么他其实叫,华小松?这是他真正的名字?”杨洛试探地问。
郭凛沉默了几分钟,在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酝酿着曾经不敢问华小松的问题,现在也许就是他仅剩的机会了。
“其实,你,2006年因为母亲生病回家后并没有再去川市找他,对吧?”这个问题他积压在心里十二年,吐露出来后,引发一阵强烈的心悸。
杨洛缓缓闭上眼睛,自从被父亲强制带回周城,他十三年未再走出那圈禁锢。他听从了母亲病床前的遗言,选择留在家里,找了份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现在女儿七岁了,开始敏感地觉察出父母感情的异常。
“2006年,我妈生病,我爸来川市找我,让我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就连忙收拾行李跟我爸离开。临走前,我向郭凛……不,是华小松……我向他承诺,办完我妈的后事,解决完家里的事就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面郭凛的表情,看着他蓦然睁大眼睛,控制不让眼泪流出来。
“回到家后,看到我妈真的病得很重,就剩最后一口气了。我回去不到三天,她就过世了,在病床前她和我说,希望我能留在周城,好好照顾我爸,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尽快结婚……”
“所以,你背叛了他?你没有再回川市,而他一直在等你!他在信里说,你们过得很好,可是其实后来网吧经营不善吧?你把这个烂摊子全甩给他?”他的眼泪终于滚落到衣襟上,郭凛想起了2007年从川市赶过来质问他的华小松,当时他已经积郁过深,这其中又有多少是这个杨洛违背承诺导致的呢?
“我换了一切联系方式,对他来说就像是人间蒸发。”杨洛一脸愧疚,今天他能主动来到这里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其实,我们一起生活和工作了将近五年,这五年我没有他的话很难、很难再坚持下去,是我对不起他!”
杨洛怨恨自己此刻还在自我辩护,可是望着眼前和记忆中的人过于相似的一张脸,他感到害怕,想钻进乌龟的躯壳里:“我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妈去世后我爸和我恳谈了一番,苦苦哀求我,希望我留下来。”
“刚开始的一年,我很怕他会来周城找我,因为他的老家也在周城,但是时间一长,没了消息后我才确认我们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他的思维涣散,仿佛回到了三个多月前,“直到,今年二月,我爸居然,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爸2006年去川市时,我的确把我爸的手机号留给过他,后来回家我只换了自己的号码,我爸的手机号十几年都没换过。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打来,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杨洛顿了顿,继续说:“他说,能不能把在昙市闲下来的房子租给他三个月。”
“我爸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就同意了,但只是托人将钥匙交给他,我爸和我都没有露面,我也是在那间房子着火后才知道的这些事,我爸一直瞒着我。”
郭凛听完这些话后抬起头来,神情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冷漠,他看着杨洛,声线冷得像镀了一层冰:“2007年以后他就患上了抑郁症,去租房子时已经做好了自杀的打算,他当然不可能见你。”
简短的谈话过后,赵天成带着郭凛重新穿过那条漆黑的走廊,走向看守所的监牢。郭凛忽然停下脚步,静默地望着窗子,整个面容像是遗忘了所有表情一般。赵天成还未开口询问,他就稍稍偏过头说:“天成……赵警官,我能知道,唐谦和丁雨傅到底是为什么没给华小松的父亲作证吗?”
这可能就是他与华小松的区别,即便扮演了这个人将近十九年,他还是想知道答案,不能任由自己被蒙在鼓里。华小松才是陷入友情漩涡的可怜人,而郭凛在他们三人之间一直都是一个局外人,所以他才能够替华小松写威胁唐谦和丁雨傅的信。如果是华小松本人亲自去写,恐怕不会写出那么冷漠的口吻。
赵天成犹豫了一下,想到那个出租房里让人不忍目睹的焦尸,他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个陌生的华小松在临死前的煎熬,可是面对着曾经一起共事的前辈,了解到他做的事全部与这个人相关,对于这个请求赵天成无法拒绝。
“华继宏去采草药的前一天晚上,唐谦的继母周雅兰服用了唐谦递给她的药,那个药是错的,导致了她哮喘病发作猝死。丁雨傅到现场后和唐谦连夜离开,路上要翻过秦娥山。那天晚上下了大雨,他们被困在山下,凌晨才开始登山,在山上看到了华继宏。为了逃避责任,他们已经和唐谦的父亲唐岳说,从前天晚上到第二天中午他们一直在丁雨傅的家里,从未出过门。他们当然不可能承认案发时,在秦娥山见到过华继宏,都是为了圆这个谎。”
郭凛略带嘲讽地笑了,一直耸起的肩膀忽地垂下来。他没再多说什么,回过头继续往前走,衣料被摩挲得沙沙作响。头顶的灯在眨眼的瞬间配合性地灭了一下,再度亮起时,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没有随之亮起来。
赵天成将案件报告整理好后送到检察院,在开庭的前几天,为了躲避每日在公安局门口围堵的媒体,他在周末回到了周城。返回昙市时,他路过东区,顺便去拜访了唐谦的父亲唐岳。
“上次您说唐奈失踪,离家出走是因为和男友吵架,但我猜测,您是不是当时就已经知道真正的答案了?”赵天成来的时间正好,保姆出去采购,家里只有唐岳一人。
“当时谦子告诉我了,他向我承认,”老人的精神明显不如往日,但凭借着一股倔强,还在轮椅上暗暗地撑着:“小奈知道了,是他给错了药导致雅兰病发猝死,还有他的朋友丁雨傅也参与进来了。小奈受不了打击,才离家出走的,只是没想到会遇到那样的事……”几天前通过报纸,唐岳已经知晓唐奈在离家出走后误入了传销组织,早在2007年在火灾中烧伤去世。
“我也是没办法啊,都过了那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把真相抖落出来,去害自己的亲儿子?我是对不起小奈,对不起雅兰,可是我得和谦子一起承担啊……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么多年他心里藏着这个秘密,该有多难受……”唐岳突然捂着脸哀嚎,像是乌鸦在枯枝上的啼鸣。
“现在他受到惩罚了,我无话可说。”老人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松开手露出通红的双眼,调整好情绪后看着赵天成说:“他居然为了赎罪听从朋友的话去犯案,这难道不就表示他心里的愧疚从未消散过吗?但是有些事不是一个人能控制得了的,他没有想到小奈也被卷入了这起事件中。”
傍晚的阳光落在玻璃窗上,显出模糊的印记,是前几日干涸的雨点。赵天成陷入沉思,他们四个人形成了一个巨大网环,因为一个错误又衍生出了许多错误,曾经想要知道真相的少年们,如今却在掩盖真相。二十多年过去了,如果早在2007年就发现问题并解决,还会造成今天这样难以挽回的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