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蛹·第二十章·萤火虫


文/李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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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坑洼映出头顶上的一片阴云,他小心避开,走向平坦的石子路。空气里的湿润搅动着他的思绪,直到停下脚步,驻足在那个家门口,他开始仔细端详铁门上贴着的一副旧对联。

那只略显犹豫的手还未抬起来敲击,门就先一步开了。随着艰涩的吱呀一声响,郭凛向后退了两步,看到了站在屋内防尘垫上的女人。她的个头比自己想象的高,身材却无比消瘦,手腕像是随风摇摆的柳枝,清晰可见的血管被一层松弛的皮肤包裹着,让人不忍去看第二眼。

“你……你是小松吗?”吴灼梅嗫嚅地开口,毫不掩饰上下打量的目光。这时从她的身侧钻出来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模样,也一本正经地抬头看他,郭凛敏感地觉察出了些许敌意。

“我,我是华小松,”他轻声回答。

他的声音此刻仿佛正回荡在胸腔内,惹来某些不必要的酸楚。

吴灼梅确认了他就是自己十五年未见的儿子,走上去轻轻抱住他。他有些不自在,挣脱怀抱,擅自往屋里走,头底下的那个小男孩面露胆怯,突然拽住妈妈的睡裙,只露出半个脑袋,继续观察郭凛。

“小松,没想到你都长这么高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她自觉有些尴尬,转身把吴咏推到他们的中间说:“这是你的弟弟吴咏,小咏,快,和哥哥打声招呼。”

那天晚上郭凛并没有在吴灼梅的家里住下来,他们一起吃过晚餐后,他随便找了个理由,说想提前去看看学校,就带着行李离开了。他走之后吴灼梅也松了口气,家里太小了,没有他住的地方,也没有准备他的生活用品。郭凛早在职高时就住过宿舍,他带的东西很少,收拾完了就坐在床边,随意撕了一张纸,开始给华小松写信。

华小松来到川市后,工作了两周,因为水土不服,患了严重的过敏和感冒。他提前预支了薪水去医院打点滴,同事们把他送到医院后就再没出现过。他住了五天院,错过了周末本来约好的聚会,等到再上班时,他只有放弃休息的时间连轴工作,每天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十点以后。他本来就寡言少语,平时只会闷声干活,连同事偶尔抛过来的玩笑都接不上,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这个新人十分无趣,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唯一让他抱有期待的是与郭凛每月一次的通信。因为川市与周城距离太远,坐火车要坐四十个小时,能够保证这样频率的通信已经很不容易了。他经常扳着指头数日子,一到月初就往邮局跑,与邮局的人混熟以后,工作人员甚至会提前将收件人是郭凛的信件分出来。

十月初的一个早晨,他穿了条单裤,冻得瑟瑟发抖,因为长时间干活,手指的表皮已经开始脱落。遇到这样湿冷的天气,再厚的外套也抵御不了那股直往领口里钻的寒意。华小松忽略了手指上剧烈的疼痛,拆开信,龙飞凤舞的大字映入眼帘,还有落款上写的“华小松”,不禁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这已经是第三封信了,最近你信里的内容也太少了,亏我还在这里坚持上学,学这些根本看不懂的外星文……”开篇的吐槽在他意料之中,抚摸着信纸上面的字迹,想象着那个人往日的神情,华小松也忍不住露出难得的微笑。他大致浏览一遍后将信纸小心地折好揣进兜里,路过一家烧饼摊,进去打包了十个牛肉烧饼,想分给上早班的同事们。

2001年的农历新年吴灼梅过得一点都不好。这个刚来的儿子才上了一个学期大学,居然回来通知她要退学去考警校,对于这么离谱的话,她刚开始只是付之一笑,不置可否。本来以为他就是随便说说,没想到吴灼梅竟接到了大学辅导员的电话,希望她能去学校一趟。吴灼梅的抑郁症虽然早已治愈,但她还是不愿与外人交流。这半年来,儿子华小松的确没给她添麻烦,还将兼职赚来的钱交给她补贴家用,正期盼着清闲的日子能够早一点来,结果没想到老师来了这样一通电话,挂上电话后,她的心里有些不满。

“小松这个学生,不瞒您说,挺让人头疼的。”辅导员开门见山,当着吴灼梅和郭凛的面说。吴灼梅坐在一旁听着,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偶尔瞪一眼郭凛,他却好像没事人一样,浑身都没个紧张的劲儿。

“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各科老师都跟我说,他要不就是没答卷,要不就是胡乱答一通,这才大一上学期啊,就挂这么多科,真是少见了。”辅导员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瞟了一眼郭凛,还是毫不避讳地说,“我也和小松谈过好几次了,听他的意思是想退学啊,不知家长您……”

“退什么学,不行不行。”吴灼梅连连摆手,见老师的态度没什么改变,她连忙伸手去推旁边的郭凛,示意他也一起求求情,可是郭凛坐得更是心安理得,一副铁了心的模样,看起来比老师更难劝。

辅导员看着这一对对彼此陌生的母子,明白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不愿意再耽误时间耗在这里了:“那个,小松妈妈,有时候还是要多听听孩子的想法吧,毕竟是他要去上学……”

吴灼梅有些急了,怼了一下郭凛的肩膀,气急败坏地说:“怎么回事,小松,你以前挺听话的呀。”

郭凛终于有了反应,他慢条斯理地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吴灼梅,冷不丁来了句:“没看出来你喜欢听话时的我啊。”

吴灼梅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就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一样。

过完年,郭凛于开学前办好退学手续,随后一边打工赚钱一边准备考周城的警校,就这么忙碌了大半年。八月,录取通知书下达,郭凛确认能够进警校学习,让吴灼梅闭上了嘴,才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了华小松,并且鼓励他如果不适应酒店的工作,不如干脆辞职跳槽。

华小松收到信后拆看扫了一眼,笑容十分苦涩,他在前日收到了酒店裁员通知。通知刚下来时,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了平时默默无闻的“郭凛”,果然,领导头一次私底下找他,委婉地告诉他,他被列入了裁员名单里。这的确不能怪罪于酒店,近半年来营业额一直在走下坡路,又没什么钱搞重新装潢,本来服务员已经处于饱和状态了,唯有厨师迟迟应聘不来让人满意的。华小松最初拿着的简历里写着烹饪学校的学历,来了之后厨房的忙是一点都帮不上,经理才将他赶到大厅做服务员的。于是所有人都觉得裁员名单里肯定有郭凛的名字,包括他自己。

在一个工作日,他一个人去宿舍收拾行李,搬空了之后想了想还是没留下什么信息。他向来与同事的交流不多,估计走后不久,他们就会彻底忘记他的存在,相比于告别,更让他担忧的是该如何寻找下一个工作。华小松翻了一下存折,好在还有一点积蓄,他计划着先找到住的地方,之后再去各个人才市场看一下。没犹豫多久,他找到中介租了一个最便宜的地下室床位。这里的环境极差,人挤人的,不仅有生活落魄的穷打工,还有拖家带口来治病的人,因为没钱缴住院费而蜗居在这里。屋子一到雨天就漏雨,漆黑的墙壁上满是洇痕。孤独的夜晚只亮着一盏灯,床帘后面有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华小松和衣躺下,听到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声响,他翻了个身,双手捂住耳朵,沉沉睡去。

他奔走了将近一周却毫无收获,大多是嫌弃他的职高学历,上一个工作时间也不长,并且他言明不再做烹饪相关的工作,导致他没有一点优势。华小松为了省钱将一天的餐费都控制在十元以内,早餐三块钱的烧饼豆浆,午餐五块钱的素食盒饭,晚餐有的时候不吃,实在饿的情况下,就在晚上十点以后去便利店打包点快过期的饭团。

那一天华小松因为昨晚胃痛起晚了,睁开眼时已经快到中午。虽然吃过了药,胃还是隐隐作痛,但他依旧快速换上那套唯一的正装,洗了把脸,走出阴冷的地下室。屋外的阳光正好,驱散了身上的寒冷,当他步行到人才市场时发现上午场已经结束了,门口的布告栏上写着“今日结束”,看来下午场是临时取消了。华小松顿时有些泄气,直接坐在人行道边上,摊开双手,看着上面的纹路,甚至感到一丝茫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喂,你要找工作吗?”华小松闻声抬头,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站在面前,背对着太阳俯下身来,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在打量着他。

他表情木然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出来找工作的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很忙碌,很少同人放松地讲话,现在突然有个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愿意同他聊几句,他都觉得是一种久违的温暖。

“我看你这样子,傻乎乎的,在这儿晃悠好几天了吧?”少年看他有反应,表现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不如让小哥我带你转两圈,替你寻寻门路?”

“你多大啊?”华小松脱口而出。眼前的少年同他差不多高,却看起来十分瘦弱,衣服松松垮垮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粗项链,与那细长的脖子毫不相配。

“少说废话,给我看看你的简历。”他伸出一只手,华小松一时间神情恍惚,不知怎么,真的把简历递了过去。

“哎哟,我说你也不行啊,长着一副乖学生的模样,结果才职高毕业,啧啧。”那少年惹怒了华小松,正待他要抢回简历时,少年又开始仔细端详简历上的照片,那是郭凛的旧照。

“我说,你照相的钱都没有吗?这不是你吧?”他一脸狐疑地举起简历凑到华小松的脸前反复对照:“五官是挺像的,但这气质完全不同吧,哎,你……”

华小松一把把简历抢了过来,心跳漏了几拍,表面却不动声色,说:“关你什么事,我走了。”

他正要起身,少年的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有意阻止。

“你别生气啊,我真能给你找到活儿,包吃住,你看怎么样?”他忽然换了副诚恳的态度再次提议道。

华小松没答话,刚想要挣脱他的手,又听他坚持说:“别不信我,这样好了,我告诉你我叫杨洛。”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证件,在华小松的眼前晃了晃,说:“喏,你也看到了,我今年满十八了,不瞒你说,我也是周城人,看你在这边转好几天了,寻思你应该有难处吧,才想着要问你是不是……”

华小松停顿了两秒,还是忍不住往杨洛的那张身份证上看去,狡黠的少年瞬间捕捉到了这游移的目光。

“你还不信我?我老家在周城,现在我爸在双屿镇开理发店,双屿镇,你应该知道吧,不是本地人的话可能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明年就要划进昙市了。”杨洛远比华小松想得更加唠叨,听着他自顾自地说了许久,华小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跟着杨洛走进一条巷子,没过多久,前面的人停在了一家毫不起眼的店门口。华小松一抬头,看到头顶的招牌上写着“正大网吧”。

“我看你的简历上写着会修电脑?”少年挺直了腰板,“我就在这儿打杂,你进去试试呗,几台电脑都死机好几天了。”

当下是午休时间,杨洛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里面漆黑一片,空无一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网吧都是下午开始营业的,一直到凌晨五点,现在员工们都在睡觉,就我一个人来了。”

华小松的确懂一点电脑,在摩托车队的车库寄住的日子里,他们留了一台电脑让他鼓捣,他还在学校的计算机比赛中获得过二等奖,积累了不少经验。四台电脑,二十分钟,杨洛望着重新启动的亮光,不禁举起手拍了两下,赞叹道:“好厉害啊,还真看不出来,你放心,我下午就和老板说,让他把你招进来,然后你就可以住在网吧了,现在也缺个看门的人,你看怎么样?”

华小松和杨洛约好,今天他先回地下室收拾东西,等杨洛和老板说明后,让华小松明天中午带着行李再过来报到。他离开时连连道谢,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心想要赶快写信告诉郭凛,他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可是第二天他提着沉重的行李过来时,网吧里的确有人在经营,却表示根本不知道要来什么新人。华小松的心一沉,不死心地又提了杨洛的名字,老板抬起头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说:“那个小子,欠了这的地霸好多钱,昨晚人家找上门来,我们就把他赶走了,他介绍来的人,我们能要吗?”

得而复失的心情华小松是深有感触的,要说失落好像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是他望着眼前曲折的巷子,忽然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他没有马上返回地下室,而是提着行李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转悠。川市的街道整洁又平坦,比双屿镇和周城的都要好,但在他的心里,这里比不上昙市。以前的他总是被困在小村镇里,没能真正地去昙市看一看,昙市对他来说是一个略带梦幻色彩的乌托邦。它距离他不远也不近,好像伸一伸手努力一下是可以触及的,毕竟他的朋友唐谦和丁雨傅都在那里上过学。在华小松的心里,曾有过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要同唐谦和丁雨傅一起去昙市上大学,只是这个心愿还未萌芽就被他亲自扼杀了。

他破天荒地花了五十元吃了一份自助烤肉,坐在狭窄的桌前汗流浃背,因为酱料太辣而呼哧呼哧地喘气,这样能暂时麻痹心里的难堪。等他擦擦嘴结完账离开饭店,又将走向长久以来唯一与自己相伴的冷清与孤独。

天色暗下来,华小松才往地下室那边走,进了一处老居民区,地下室就在其中一栋楼下面,路灯年久失修。他摸着黑,因为熟悉方向,脚步没有丝毫减缓。等他走到一处弯道前,忽然听到从身后的那栋楼传来些异响。他调转方向,循着声音走去,绕过一堵漆红的墙,意外地看到一群人扭打在一起,不,是只有一个人处在下风。瘦小的身子瑟缩在墙根底下,那人抵抗不住不断袭来的拳打脚踢,声音越来越微弱,如一条野狗般悲切地呜呜叫唤。

华小松站在不远处,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硬生生地像是被钉在了那里,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那个人就在一群人的围堵中发现了他,连忙朝华小松呼救:“郭凛……郭凛哥哥!救救我……我是杨洛!”

“我妈还在家里等着我赚钱给她治病,救救我……”

黑暗即将没顶时,他偏偏抓住了一束最柔软的稻草,不过是手指轻轻一碰,就恰好打开了平日里见不得光的那处心门。

华小松将身上的大半积蓄都给了那群恶霸,替杨洛还清了债款,然后领着浑身是伤衣着破烂的杨洛去药店买了点药,一起返回到那间地下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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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弦
李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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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rkVilla
与郭凛互换身份真是一个悲剧性的选择啊……小松放弃了大学这一个重启人生的可能,选择彻底逃避,切断了过往,将自己藏进底层的阴暗角落里,只留郭凛这一道光(然而这光却投下欺瞒的影子)……敏感怯懦,温和善良,这样的小松被命运推搡着,一步步沉沦,死亡的决绝背后还有什么是我们不曾知晓的呢?
云轻°
看这张竟然有种性格决定成败的感觉。
无鹿可走
郭凛能伪装成功,也是因为吴灼梅对儿子实在没怎么亲近过吧,可怜的小松。郭凛在毫无兴趣的大学里读书时想的是小松的来信,而华小松得到好消息时第一反应也是写信分享给郭凛,他们是互相依靠着的“共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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