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街道的路灯逐一亮起时,晦暗的天空还沉溺在直至傍晚依旧连绵不绝的雨水里。
雨刷摇摆的节奏放缓,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睡熟的女孩,在手机铃响的第一声后就接通,“您好,请问是丁老师吗?”
丁雨傅向来不紧不慢的腔调未受丝毫影响,后座的女孩被铃声吵醒,沉默地望着他。
“您好,我是。纪思雨同学已经找到了,我现在就送她回学校。”
“老师,您能别告诉我妈是在酒吧里找到我的吗?别说我是兼职……”
“学校规定禁止学生在娱乐场所工作。”纪思雨想从他的声音里辨别出他的情绪,在还未确定时话音即落,没有征兆。
“老师,我妈上个月被确诊为焦虑症,刚开始吃药治疗。”车窗被雨水模糊掉,外面除了人影,其他景象都匆匆疾驰而去。
“我先送你回学校,明天中午之前到辅导员那里报到,那边的工作辞退后,考虑一下申请助学金吧。”丁雨傅的车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茉莉香,也许是窗外的雨水无意间带进来的。
“纪思雨,别告诉我你喜欢丁雨傅?”何露的声音难掩困倦。
大学的课堂,学生各自低头忙碌着。楼前的水坑遍布,泥土粘连在她们的鞋底,刚进教室,纪思雨赶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喂,你知不知道,他三十七了哎,三十七!头发都白了!”何露找了个中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降低了些声音。
“他才三十七,怎么头发就白了?”坐在她们旁边的女生加入讨论,发出疑问。
“谁知道,压力大呗。”何露耸耸肩,见纪思雨一脸尴尬,双颊泛红,又凑过去添一句:“丁老师可是结了婚的,还有个上小学的女儿。”
耳后传来的鸟鸣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只灰羽麻雀扑哧着翅膀,恰好从半掩的窗口飞走,钻进了对楼的水管里,再一回头,丁雨傅带着课本已经站在讲台上了。
他穿一件衬衫,袖口挽起,手表轻轻磕碰到讲台桌上的电脑旁。学生抬头看向大屏幕,这节课讲的是美国诗人朗费罗的诗《雨天》。
他口中念着诗句,灰白掺杂的发丝凝结了一层雾气,即便能随口背诵出来诗句,他还是没在停顿处抬头看一眼学生。原本坐在前两排聚精会神听课的人都渐渐失去兴趣,大多埋头看手机,好在还没有什么学生敢在他的课堂上低声闲谈。
唯独讲台边的窗帘是紧紧拉上的,丁雨傅的脸被电脑屏幕的光笼罩着,周身被禁锢在一片暗影里,与后三排的学生相隔甚远。纪思雨低头抄写下诗句,偶尔甩一甩酸痛的手腕,回头看看窗外,刚才残留的雨迹已经干透了。
丁雨傅今天只有一节早课,下课后等学生们离开,他把课本收进包里,沿着无人的走廊缓慢离去。雨天过后,左腿膝盖处早已愈合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丁老师,今天没课了吧?晚上要不要来参加聚会,毕业生都记得你呢。”
“不了,谢谢。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另外我女儿可能回家。”他抱歉地微笑,没有停下脚步。雨后突然来袭的湿热没有在他身上体现半分,单薄衬衣下,一双手都是冰凉的。
车送去保养了,此时五月并接近中午,他一个人坐地铁回家。昙市的繁华从错综复杂的地铁线路就能看出来,丁雨傅却选择坐上一趟开往城市最边缘的车。下车的时候来了个电话,他出了站台才接通,来电是个陌生号,他却仿佛知道是谁一般,刻意避开人群,对着手机低声说:“赵警官,你好。”
“今天下午吗?我没事,三点?好的。”
丁雨傅的家在市郊的一栋公寓里,步行至二楼的过道,需要用钥匙开一扇隔断的门才能通向三楼。三楼有三间房,一间是丁雨傅的,一间是一位独居老太太的,另一间暂时是空房。
虽说已经住了两年,他的房间摆设却依旧简单,看起来好像是刚搬进来或是随时准备搬离一样。他独居的时间,恰好也两年。
丁雨傅用钥匙开门进屋,随手把包撇在沙发上。他拿起座机电话,按下留言键:“喂,爸爸,我是童童。这个暑假我不能回家,妈妈给我报了夏令营,老师组织要去丛林探险。”
他放下电话,对这个临时变动显得早有准备,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丁濡童六岁时就随着妈妈的工作调动去了加拿大读小学,他与妻子如今只能算是名义上的夫妻,当初为了方便孩子上学,才迟迟没有选择离婚。但是上个月去岳父家拜访时,他已经听说她在温哥华和一个开养殖场的华裔同居了。
市公安局离家很远,他向来守时,不到两点钟就出门叫了辆车。沿街的景致刚开始一片荒凉,在出租车司机吞吐的烟雾中,他被熏得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手摇下车窗,包裹着暖意的微风吹拂进来,已经到闹市区了。车缓缓停在路边,丁雨傅从车上下来,抬眼就看到马路对面的昙市公安局。
说明来意,工作人员未再多言,直接领他到了一间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对里面说:“赵警官,丁先生到了。”
“丁先生,你应该知道,唐奈的失踪年限马上就要到了,今年十月一过,就要被认定为是死亡了。失踪人口档案上不会再予以保留。”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警察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神情严肃。
“这样啊。”丁雨傅越发觉得时间一过,许多当初觉得难以置信的事情,现在都能慢慢接受了。
“她目前的家庭情况显示还有父亲和一个哥哥,”赵警官边在电脑上记录边询问,“你和他们有联系吗?”
“没有。”
水池上漂浮着一个破烂的书包,散落四周的白纸同缠结在一起的水草顺着水流,全部掉进一个漆黑的山洞里。
洞口吹着阴冷的风。他一步步试探地靠近,白色的球鞋踏起水花,他还是不曾迟疑地往前走。
从洞顶流下来的水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衣领,偶尔听见野猫略显凄惨的几声叫唤。
“喂,你说,她是藏在这里吗?这里这么臭,也许有动物尸体呢。”
“谁知道,她喜欢在那呆着,别管她。”
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四下寻找又不见一个人影,越往深处走,眼前渐渐蒙上一层缭雾。他不自觉地跑起来,再停下来时,低头一看,脚前有一个女孩躺在地上,正抬眼与他对视。
她绝对不超过十七岁,双眼凹陷在发青的眼眶里,牙齿紧咬嘴唇,细软的长发可怜地被束在一个粉色发圈里。女孩的裙子布满泥污,裙摆下露出一双满是淤青和伤痕的腿。
她费力地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对他说话,就在此时,丁雨傅在一片黑暗里蓦然睁开了眼睛。
他当即旋转台灯的按钮,温暖的光晕洒在被单上,下意识朝窗口望去,此时已是早上。虽然没有早课,但从噩梦中惊醒也再难有睡意,于是他穿上拖鞋,去阳台接连抽了几根烟。
昨天傍晚,隔壁孙婆送来一份白萝卜鸭架煲,他放在电砂锅里热了一遍,配上一碗白饭,当作早中午的餐点。半宿未眠引来脑后一阵钝痛,外面传来小孩子结伴乘坐班车的欢笑吵闹,他径直走过去把窗关上,切断了头脑中连结着外界的最后一根弦。整间屋子弥漫着空调吹出冷风时捎带的气息,他一边吃饭,一边打开了电视机。
紧急播报新闻。
“今日凌晨四时,昙市晨美大学三号教学楼天台突发爆炸,目前爆炸原因不明,尚未有人员伤亡。警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暂时封锁了三号教学楼。”
汤有点凉了,白萝卜入口即化,鸭肉也煮得恰到好处。丁雨傅的胃病在春天时开始好转,性凉的食物反而能减轻一些体内的湿热。他坐在餐桌旁,需要稍抬起头才能看到电视机的屏幕,新闻播报的时候他一直低垂着眼睛,拿着筷子的右手迟迟没动地方。
赵天成刚上班就开始忙碌,上个月被调到三组,接手了几起失踪人口调查卷宗,今天凌晨却突然接到队长的电话,命令他赶紧去公安局报到,只听说是晨美大学突发爆炸事件。上级下达命令,在第一时间成立了一个临时调查组,冯队为了让他有点表现的机会,就把赵天成也安排进去了。
今天是个阴天,他睁着惺忪睡眼开车,同组的五个人正在讨论案情。
“你们说这是人为的吗?”
“我看不好说……”
“是在天台,学校天台怎么会摆放危险物品呢?”
“可是时间是凌晨,并且没有人员伤亡。”
“你们说,这该不会是一起恐怖事件吧?”
一时沉默,赵天成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一切都还需要去现场做进一步调查,但他心里也隐约察觉,这有可能是一起人为的案件。
晨美大学的三号教学楼位于整个校园的中心区域,主要提供给大二和大三学生上公共课,现在被暂时封锁起来。远远围观的学生不敢长时间驻足,只是好奇看一眼,把更多时间留给私下讨论。
防爆组已经先他们一步排查,宣布暂无危险,听同事说炸弹初步认定是自制的,但破坏性不算太大,除了被毁坏的天台,顶楼的教室天花板一角掉落下些许石灰,并无其他。副校长作为学校代表,负责配合警方调查,赵天成和同事带着一个实习女警正在校园中走动。
“赵警官,我看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到学生吧,”略显发福的中年男人紧张地抹了抹从饱满的额头上淌下来的汗,尴尬地笑着说。
“教学楼里的监控器为什么都查看不了呢?”赵天成开口问道。
“这……我们这栋楼,下个月就要开始整修,是二十年的老楼了,资金刚批下来,市里工程队都准备好了。监控器坏了有几年了,但谁想到能出这档子事啊。”他的语速不由加快。
“郑校长,我们警方也需要您的配合,如果进学校要刷卡,那么很有可能是校内人员所为。”
“校内人员?”副校长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早上七点多的阳光晃得他头晕,“我们保安都是二十四小时轮流巡岗的,外校人员没卡的确不可能进来,晚上十一点以后到凌晨五点是宵禁时间,就连学生晚上十一点以后想进来,都要事先跟保安打招呼的。”
“晚上十一点以后到凌晨五点不能进出?”赵天成低头思索着。
“天台一般没人去吧?”旁边的同事谢永插嘴说:“但是引爆也需要时间,我们先排查一下昨天,也就是五月十三日一整天学校人员出入情况?”
“可是,我们的通行卡只会显示次数,不会记录是谁使用的,”副校长挠着头补充道。
“那就先挨个了解下昨天在三号教学楼上课的老师和工作人员吧,”赵天成突然开口。
“为什么是三号教学楼的?学校那么大,人人都有可能作案,”实习女警邓椿在旁边小声问道。
“我相信,选择在这栋教学楼的天台上放炸弹,犯人既然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他说不定是与这栋楼有直接关系。”
副校长找来五月十三日的公共课程表,主要是英语选修课和公共政治课,数了数一共八个人,外加每层的保洁人员和一楼门口收发室的职员,一共十五人。
“十点,”副校长看了一遍课表说道:“这些老师今天上午都有课,最晚的一位十点也会过来。我们刚才已经下发通知,三号教学楼的课都改到五号教学楼了。”
“那我们过去就从已经到了的老师开始吧,”赵天成看了眼手表说:“才七点半,距离上课还有将近一小时的时间。”
赵天成一行人都穿着便服,说明来意后,老师们都愿意配合调查,但询问进行得太过顺利,反而问不出什么结果,大多不过是昨天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最近觉得什么人奇怪,和谁接触比较多。临近八点半,七位老师都已经问话完毕,上课时间一到,抱怨走了远路的学生们进了教室,他们开始询问起其他工作人员。
直到九点四十分,最后一位老师才从楼梯口慢慢走来,副校长见了急忙把他拉过来说明情况。那人未出声,只是点点头,他的衣着整洁,身上散发着刚洗过澡留下的皂香。赵天成看到他那双不染一尘的皮鞋才慢慢抬起头,愣了几秒,有些吃惊地问道:“丁先生?您是晨美大学的老师啊?”
“是啊,赵警官,我也是不久前才来这的,”丁雨傅颔首微笑着说:“公安局那边的记录应该还没来得及更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