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谦一度思考过,他们和华小松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生疏的。
中考后的暑假,三人行少了一人,在南境的深水湾,他和丁雨傅穿着夏威夷风短裤晒太阳时,根本没想过华小松为什么没有一起出来玩。等到他们三个再次相见已经是暑假快要结束,初中班级最后一次聚餐的时候。
即将入秋,天气转凉,班主任组织同学们去郊外烧烤。唐谦坐在板凳上串烤串到手酸时,听到同学说看到华小松在家旁边的水厂打了一个暑假的工,每天凌晨都会去送水。他一股脑儿将一把牛肉串摊在炉子上,为了避免呛到烟远远跑开了。丁雨傅被几个女生围在中间,听不清在谈些什么,直到递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唐谦瞧见后装作一脸焦急的样子冲进人群把丁雨傅拽了出来,没有回头地大喊:“我们再和老师道个别吧。”
乌云的边缘透出微光,大树下站着一个男孩正朝这边望过来。唐谦和丁雨傅小跑过去,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将近一个暑假未见,华小松变高变瘦了,额角有一点抹不净的汗迹,脸上露出微笑,不知怎的,感觉他打招呼的方式有点生疏:“嗨。”
唐谦一拳打在他的肩上,华小松条件反射地避开,那只手停在半空中挥了一下,最终有些尴尬地落下。
“听说你在打工?”唐谦找到话题。
“是啊,挺忙的,只能来看一眼,等下还要回去,”华小松挠了挠头笑笑。
“不留下吃烧烤了?”丁雨傅静静地看着他。
“嗯,我和老师说了,”他回答:“就是抽空来看一下你们,毕竟,你们知道的,我们不能在一个高中了。”
唐谦和丁雨傅都选择去了距离双屿镇不远的昙市上私立高中,而华小松家里无法负担私立高中高昂的学费,只能直接升入双屿镇的公立高中,就在和初中一起的老校区。三个朋友即将面临分别。
“这有什么,”唐谦一脸无所谓,语气藏了些安慰:“我们又不是搬家了,等到放假我和渔夫回来,咱们照样一起玩。”
迎着吹来的微风,华小松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说过要教我们捉泥鳅,你舅妈煮的泥鳅汤可是大补哈哈哈……”那一长串笑声终于感染了心情一直低落的华小松,看着唐谦毫无顾忌的大笑,他也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空气中飘浮着一丝桂花香,又即将在不知不觉中淡去。
唐谦和丁雨傅出发前一天,特意去华小松的家里找他,他舅妈说他一早就去打工了,等他们赶到打工地点,发现大门紧闭。他们两个坐在水厂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华小松的人影。唐谦感到不安:“这小子,该不会是在躲我们吧。”
正说着就看见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串钥匙,唐谦连忙迎上去,焦急地问:“请问您知道华小松在哪吗?”
“华小松?”男人皱着眉想了一下:“哦,你说那个临时工?今天白天我们休息,晚上有活儿,听说他家有事,可能晚上才能过来吧。”
丁雨傅还要赶回去参加升学宴,唐谦也打算去帮父亲关店,临走前丁雨傅把一本漫画书交给那个管事,请他转交给华小松。那是他们三个传看的漫画,这一本先被别人借走了,华小松一直心心念念后面的情节。
两人顺着水厂门口通往海岸的路一直往前,在一条岔路分开,唐谦问:“你说我们能分到一个班吗?”
“可别,”丁雨傅开玩笑地说:“你又想抄我作业吗?”
还好他反应及时,在唐谦一个飞毛腿踢来前就迅速躲进小巷,丁雨傅回过头朝气呼呼的唐谦挥了挥手:“明天见。”
那些声音被忽然路过的汽车鸣笛掩盖,等唐谦反应过来,只看到了他的背影在小巷边的矮墙上逐渐被拉长。
第二天天气晴朗,绿色铁皮火车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气派。唐谦一个人提着行李,走上拥挤的阶梯上时,看到丁雨傅正站在不远处和母亲话别,丁妈妈一直在嘱咐着什么,丁雨傅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点头。唐谦的父亲照常一早出去开工,周姨最近身体抱恙,所以没人来送他。
终于听到火车发车前的铃声,列车员帮丁雨傅把行李安置妥当,偷偷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唐谦坐在车厢里跷着二郎腿舔着柠檬冰棒,转头瞧见丁雨傅有些郁闷的脸:“怎么,舍不得?想妈妈了?”
丁雨傅一推他,不吭声,把帽子往头上一搭,准备睡觉。
正以为他会识趣一点不再说话,唐谦却猛地连拍几下丁雨傅的肩膀:“喂喂喂,起来了起来了!”紧接着火车开了,忽悠忽悠地行驶起来。
“又怎么了?”丁雨傅一把掀开帽子,有些烦躁地说。
唐谦却毫不在意他的情绪,把脸拼命地靠近窗户向外看:“跟你说,刚才我好像看见小松了。”
“啊?在哪儿?”丁雨傅听后连忙也探过身去,却只能看到站台上逐渐变小的乌泱泱的人群,根本辨不出来其中特别的脸。
唐谦和丁雨傅分到了一个班。丁雨傅因为年级第三的成绩被推举为学习委员,在活动周很忙,唐谦却是闲人一个,上了高中不久就谈了个女朋友,每日和女友腻在一起,逛遍校园的每个角落。临近期末他同女友分手了,就夹着尾巴乐颠颠地来找丁雨傅:“喂,兄弟,学习委员指导一下学习呗。”
他们突击了将近两周,当所有同学都以为唐谦必然垫底时,高一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发下来,唐谦是班上倒数第十二名。他那倒数第一的同桌拿着他的卷子看傻了眼,唐谦拍了一下同桌的脑袋,乐呵呵地说:“看到没,我都说了,高中学习可不是光靠记的,靠脑子,懂不懂。”
其实在他补习的那两周,他包圆了丁雨傅每天中午的伙食,听到他的话,丁雨傅借着午饭的情谊才忍住没翻白眼的。
学期一结束,唐谦和丁雨傅就踏上了返程的路。火车驶向双屿镇时才发现,原来他们对这个地方充满了留恋,头顶上的那片天空依稀与昨日相同。
“哎,你说小松放假了吗,咱学校放假太早,他应该还在考试吧。”唐谦提着行李转过头对丁雨傅说。
“不知道,过一阵子我们一起去找他吧,这两天我要先拜访一下亲戚。”丁雨傅在人群中寻找母亲的身影,忽然一个陌生男人向他招了招手,跑过来问:“你是丁雨傅吧?”
“你是?”唐谦一脸警惕。
“哎,别误会,我是丁先生的下属,”他拿出丁雨傅的照片,继续说:“老板在开会,让我过来接你。”
“哦,”丁雨傅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默认那个下属接过行李,回头跟唐谦告别,上了一辆黑色轿车。
唐谦一个人步行回家,快到中午想着父亲应该还在店里,于是就去家旁边的面馆解决午饭,等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
他用钥匙打开家门后意外地发现周姨也不在家,周姨是没工作的,一般不是在忙家务,就是在院子里同邻居闲聊。唐谦打开一面墙壁上的灯,灯罩老旧,照的范围有限,死角处的电视柜上积了一层灰尘。
“没人在家吗?”他在心里嘀咕,直接拖着行李回到房间。
房间保持原样,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没有一点清扫过的痕迹,记得当初他临行前,特意将重要物品收走,避免洁癖严重的周姨打扫房间时将东西打乱位置。唐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弥漫着潮气,他走过去想打开窗户,恰好瞥见书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周姨通常不怎么和他讲话,有写字条的习惯,他都懒得去看,今日鬼使神差一般,唐谦放下书包,拿起纸条翻开:“你周姨住院,到家后速来第二人民医院316病房。”
周姨近一年身体一直不好,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她向来不愿折腾,住院还是头一次。唐谦放下纸条,想着离约同学去网吧的时间还早,第二人民医院并不远,于是他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
第二人民医院门口的花坛里各色鲜花都过了开放时间,一簇簇地堆积在泥土里。
唐谦站在医院楼梯口,顺着走廊往里走,挨个数着门牌号。记忆里他曾经也住过一次院,不过那时他的个头太小望不到房间的牌号,如今却可以平视它们了。他站在门牌号是316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后推门而入。
周姨坐在病床上背靠枕头,父亲坐在旁边正在削一只白梨。
“回来了,”父亲招呼道,眼睛没离开手上的刀。
“嗯,”唐谦应了一声。
他还没在沙发上坐稳,父亲把梨放在旁边台上的不锈钢盆里,就站起来把唐谦叫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关好门。
“是什么病?”唐谦问父亲。
“支气管哮喘。”父亲没他高,低头的瞬间,头上几根白发格外刺眼。
“豆腐店的生意你有空就帮忙顾一下,还有两个员工在。”父亲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他:“这是你半个月的生活费,还有一些在电视柜的抽屉里,省着点花。”
“唐奈呢?”唐谦问。
“小奈最近在考试,为了照顾妈妈瘦了一大圈,这几天寄宿在老师家,考完试应该会回家。”
他从医院出来时心情格外烦闷,因为走土路过来,导致球鞋沾了灰。唐谦弯下腰正要用手掸两下,眼见着地上落下几滴雨,心想着网吧应该是去不成了。
一周后属于丁雨傅的假期才刚刚开始,距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父母每日忙于工作,剩他一人在家好不悠闲自在。那日他去豆腐店买东西,居然见到了唐谦,才知道他的继母住院了。
唐谦像模像样地系了个白色围裙,主要负责点单收银,见到朋友进来,脸竟然不知不觉红了。他向领班请了个假,就摘下围裙,随便套了个外套,拉着丁雨傅走出店门。
“渔夫,我中午怕是不能去医院了,店里忙不过来,你帮我给我爸送点东西吧?”
丁雨傅拎着一个纸兜,里面装着叠好的换洗衣物,刚才在店里喝了一碗豆浆,走在冷雨聚集的青石板上,胃里一股暖流。接连不断的雨水迷乱了双眼,啪嗒啪嗒几声,他没来得及躲开落在镜片上的雨滴,只好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眼前一片模糊。一个身影渐渐靠近,停在一米远的位置,那人由于视线被大树遮挡而试探地问:“是丁雨傅吗?”
丁雨傅戴上眼镜,看向面前的人停顿了几秒,发现雨已经停了,就将蓝伞收起来回答:“是唐奈啊。”
“你也去医院吗?”这里距离第二人民医院不过一个路口的距离,她开口问道。
“嗯,”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说:“你哥在店里忙,我来替他送衣服。”
“要是有事的话,我拿进去吧。”唐奈伸出一只手,声音闷在喉咙里,不敢抬头望一望他,这似乎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单独对话。
丁雨傅注意到她手上提着一袋水果和一袋日用品,指尖发白,手腕有红色的勒痕,于是他走上前接过这两个袋子,把那个轻飘飘的纸兜递给她,说:“走吧,我也去看看。”
他手指的微凉传导过来使得她的脸颊发烫,为了掩饰慌张,唐奈甩了甩酸痛的手腕,一不小心磕到旁边的树干,丁雨傅闻声回头,她的脸更红了。
在医院养了将近一个月的病,周姨的病情终于有些好转,考虑到费用问题,医生也建议他们可以回家调养。回到家以后,唐谦要负责去医院为继母拿药,这个寒假匆匆结束,没来得及和许久未见的朋友华小松联络。
高一下学期,五一假日,因为初中要求毕业生去补交材料,本来没打算回家的唐谦还是和丁雨傅约好,在这短短的假期一同回了初中校园。
“小松呢?”丁雨傅前一天晚上刚到家,现在突然起了个大早有些不适应。
“我没联系到他,也不知道去哪了,”唐谦正往嘴里塞着半块面饼,口齿不清地说。
“唉,总之待会儿就能见到他了。”说不清原因,丁雨傅的心里有些不安。
华小松的高中和初中在同一个校区,他们去初中交材料应该可以见到华小松。今天是截止前的最后一天,唐谦特意问过老师,华小松还没有交。多云的天气,凉风吹在脸上夹了些许海的潮气,学校里人不少,正值午休,偌大的操场上远远看到有人在踢球。
他们补交完材料后特意去华小松的班级找他,但是人不在,问了一个同学后说可能是在小水池那边,于是唐谦和丁雨傅道过谢后就往小水池的方向走去。小水池在教学楼后的空地上,原来的喷泉在今年被拆掉,现在施工刚进行到一半,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水池在那儿。
他们刚转过一个弯,就感到这里的风比刚才的更凉。唐谦抓住袖口,袖子被风吹得鼓鼓的,断断续续的吵闹声距离他们越来越近。水池附近没人打扫,草丛里堆满垃圾,远看一个人蜷缩在地上,身上撒满了像是从饭盒里倒出来的米饭和菜叶,校服上除了汤汁和泥土的污迹外,还有几个人的脚印。脚印的主人就站在那人的旁边,哄笑着,像是在拉扯他的衣服。
唐谦和丁雨傅对视了一眼,没有多说一句,在同一瞬间起步,跑向水池。
“都给我滚!”唐谦大吼一声,把那几个人吓了一跳。
“哟,这不是唐谦吗?还有丁雨傅。”那人故意行了个礼,一脸嘲讽。
丁雨傅要上前扶起躺在地上的华小松,手却在半空中迟疑了,看到他的脸上有许多擦伤,一边眼睛肿起,已经无法正常睁眼了。
“伤口,会感染……”丁雨傅小声对他说。
华小松没有理他,自己爬了起来,毫不在意身上的菜汤和油污,捡起地上的饭盒,问那群人:“我可以走了吧?”
“小松,你,”唐谦看到华小松的脸也懵住了,迟迟开口:“你怎么了?”
华小松将头埋进衣领,抱着个饭盒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一阵嘘声:“滚吧你,死同志!”
“徐一陌,你说什么?”唐谦咬着牙,忍不住要对那人的脸挥拳。
那人看着唐谦和丁雨傅两个人就像是在看笑话,指着他们的鼻子哈哈大笑,怼了怼旁边的宋褚,说:“我看他们还不知道吧,喂,你们不是朋友吗?”
“知道什么?”唐谦急红了眼,正要往上冲被丁雨傅一把拦下来,他在耳旁说:“我们先去找小松吧。”
眼前两个讨厌的老同学还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四下一看华小松却不见了踪影。宋褚见他们没反应,偏要火上浇油:“你说知道什么,全年级都知道了,华小松和他表哥,就是那个初中成天打架的差生郭凛,亲!嘴!了!”
唐谦最终还是把拳头送了出去,宋褚的左脸一阵灼烧,没过一会儿就肿起来。唐谦站在那里反复握拳,无法化解心中的郁结。那两人的脸上终于出现惊慌的表情,他们一边倒退一边叫嚷:“华小松是自愿当狗被我们揍的,谁让他被我们抓住了把柄!”
徐一陌和宋褚撇下最后一句就转头跑远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漆黑的大门里。
两人沉默许久,过了半晌,唐谦抬眼看了看身旁的丁雨傅,说:“你说,这是真的吗?”
丁雨傅的视线一直在水池上面停留,没有回应唐谦的疑问径直走了过去,他站定之后才朝唐谦招了招手。唐谦跑过去定睛一看,斑驳掉漆的水池壁上被人用黑色记号笔写了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我是同性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