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昙市老城区的绿苑小区,曾是检察院的家属楼,如今被列入了明年拆迁的名单里。住在这里三十多年的邻居不打一声招呼地相继离去,只剩陈婆还独自一人,没人听她谈起搬家的事宜。丈夫去世七年有余,她唯一的儿子出生不足百日就死于高烧引发的肺病。
房子是公公的单位当年分下来的,作为婚房送给他们,独自住在这里的这些年,她的活动空间只局限于房子周围,说起昙市如今的发展变化,她定是想象不到的。同她谈得来的邻居曾经劝她,把房子的赔偿金拿到手后就去敬老院生活吧,六十出头的年纪还能暂时操管一下自己。
陈婆的生活极其规律。每日清晨起床后,都会先拉开百叶帘,望一望临街的小岛公园,再套上一身运动服去公园晨练。小岛公园同它周围的居民楼有一样悠久的历史,却先一步老去了。这是一处废弃的公园,里面杂草丛生,挡住了蜿蜒伸展的小路,雕塑喷泉早已干涸,春夏之交,里面堆积起层层柳絮和白色花瓣。
昨晚刚下过一场雨,天气依旧阴沉,地面上的积水还未蒸发殆尽。废园里清冷得很,只有陈婆提溜把老旧的伞,和往常一样来到公园。她没有直奔园子里适宜运动的空地,而是顺着那些难走的泥泞小道,一路低头前行,像是在仔细寻找着什么。
她在公园的小路上走过一遍后,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突然调转方向,不顾脚上那双干净的运动鞋,直接走向雨后淤泥更多的中心花园,拨开扰人的树枝,过了一座木桥后忽然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她不断加快步伐,直到眼前出现几缕青黑色的烟雾,才慢慢站定脚步,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部老年人手机,拨通电话:“喂,公安局吗?我要报案。”
赵天成在公安局接到通知后,立马联系警队出发去现场。同组的同事刚刚完成上一个案件的文书整理,见身旁的赵天成已经起身开始行动,连忙追上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说是爆炸案,发现有炸弹。”赵天成也只能传话,并不了解事件真实与否。
小岛公园位于昙市城西一角,虽然已经计划在明年开发改造,但一眼望去就能感到这座公园的落败凄凉,与正值春天的昙市格格不入。公园里没什么人,这反而给警方的工作提供便利,上次发生爆炸案是在晨美大学的教学楼天台,光是疏散围观人群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哎,怎么回事?”同事在赵天成耳边悄声说:“这才过去多久,有两天吗?又有爆炸案?”
“还是先等防爆组的消息吧。”赵天成将疑惑暂时压在心里,他总感觉有几滴雨落在肩上,看向地面又什么痕迹都没有。
“是自制炸弹,同晨美大学那起一样。”防爆组的结论令众人讶异,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有人提出质疑:“同上次一样是指……”
“手法一样,初步认定使用材料也一样。”
“难道是同一人所为?”赵天成嘀咕一句后不经意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连忙用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掩饰过去,现在都只是猜测,没等结果出来谁都不能妄下定论。
现场调查完毕,一行人刚返回局里就接到了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赵天成坐在不起眼的位子,整间会议室被紧张压抑的气氛笼罩着。他掏出记事本,翻到笔帽夹着的那一页,用油性笔写的“昙市爆炸案”几个字出现在眼前。
短暂的交谈后,周围忽然静下来,冯队一脸严肃地走到前面,环视了一圈坐在下面等待的下属们,语气带着强烈不满:“一起爆炸案发生在学校那么密闭的空间,你们都破不了,现在好了,又出一起。”
“刚才防爆组已经得出结论了,学校天台和小岛公园的炸弹制作手法相同,目前的调查方向就是把这两起事件联系在一起,看看能不能有所突破。”冯队忽然话锋一转,注意到角落里的赵天成,于是点了他的名字:“天成,目击者怎么说?”
赵天成慌忙起身,他能感觉到来自整间会议室的人的目光,刚调到这里没多久,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言。
“目击者也就是报案者,是小岛公园附近的绿苑小区三栋401的住户陈春琪,她说是早上去公园晨练时,无意间发现炸弹的碎片,然后立即报警的。”
“爆炸时间能推算出来吗?”
“防爆组根据弹温推测,大致是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冯队皱着眉,坐在前排的人能闻到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烟味,“昨晚发生爆炸,附近也有居民,怎么没人报案呢?”
“有可能是昨晚的雨,”赵天成想了想回答:“昨晚突降大雨,炸弹的放置点在公园的中心花园,爆炸的瞬间,人们也许误以为那是一声惊雷,爆炸后产生的火星也会瞬间被大雨浇灭。”
“的确有这个可能,”冯队认同地点点头,示意赵天成可以坐下继续说,“天成,你就负责跟进这案子,晨美大学和小岛公园相距较远,但表面上越是没什么关联的事物,反而更加可疑。”
陈婆配合警方调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快到上午十点半时,绕到一家熟悉的火锅店门前,店就在小区与小岛公园中间。不过几桌客人,透过玻璃窗看进去,只有两个服务员在忙碌着,这种老派火锅店在春夏里向来是这样冷清。
陈婆犹犹豫豫地绕着火锅店走了大半圈,不时探着身子向里张望,弄出些声响,终于引起了服务员的注意。年纪不过二十的女服务员发现了站在窗外的陈婆,十分不耐烦,没有丝毫对待陌生客人的顾虑,直接冲出来,眼神中的嫌恶尽显无遗:“喂,你怎么还在这里转悠,看什么呢。”
“哎哟,这不是刘丫头嘛,”陈婆赔笑道:“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老板在吗?”
“你还好意思提老板?”女服务员的声音陡然提高:“上次差点被你偷光半个月的营业额,是老板放你一马,你倒好,又来往枪口上撞?”
“我是真有事。”陈婆并没有被她的话语影响,不慌不忙,一直保持着平和的微笑。
服务员没时间耗在这里,只得带陈婆进店。收银台的人在低头理账目,大堂只剩一个服务员在三桌客人间打转。她连忙给陈婆指路到老板的办公室,说明情况后返回了大堂。经过走廊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陈婆今年大约六十三,稍稍猫着腰,衣服还算整洁,掩盖住了接触后才能慢慢了解的某种偏执。
陈婆不紧不慢地敲了敲门,过了半晌才听到里面的人回应:“进。”
她推门而入,一个男人倚在沙发上,见了她并没有丝毫想要起身客套两句的打算。
“唐老板,”还是她先开了口。
“您坐。”男人跷着二郎腿,身边堆积的文件像是许久没打理了。
陈婆站在原地没动,露出一如往常堆砌出的笑容,“不用,对了,我刚刚见过警察,路过这儿,顺便来瞧瞧您。”
“您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员工了,没必要向我报备行程。”他的声音慵懒,听了叫人莫名生厌。
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陈婆不再拐弯抹角:“昨晚小岛公园爆炸,你知道吗?”
“哦,刚在新闻上看到了。”他举起手中的遥控器,晃了晃。
“唐谦,直接和你说吧,”陈婆怒于他那散漫的态度,连带出几声咳嗽:“我昨晚看到你进小岛公园了!晚上十点!”
唐谦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慢慢将惊慌吞到肚子里,坐直了身体,不禁哑然失笑,“所以呢?”
“别装傻了,”陈婆渐渐按捺不住说:“昨晚下那么大雨,你去公园做什么?”
“您怎么知道我有没有进去呢?”唐谦慢条斯理地回应:“从您家那个角度看,只能看到公园的侧门,其余全被底下一排房子挡着,我是进了公园,还是绕到后面的路上,您能知道吗?”
陈婆心里一惊,唐谦是怎么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的?员工资料表上她只填了小区的名字而已。
“我猜,您应该没和警察说昨晚见到我了吧?”唐谦悄无声息地往前推进一步。
陈婆的脸色惨白,忽然觉得窗外从不歇息的汽笛声格外刺耳,没有一面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百叶帘,让她觉得此刻十分不自在。
“没证据?还是打算再来敲一笔?”
“您可以去和警察说看见我了,既然已经打算这么做,为什么不更彻底一点呢?”
唐谦注视着陈婆匆匆逃离办公室,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躺在沙发上,很长时间一动不动,直到一通电话的铃声暂时惊扰了他的恍惚。
“喂,爸?”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看向天空中慢慢散开的成团阴云。
“我知道,我晚上就回。”简短的对话中,有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给自己又默默套上了一件枷锁。
唐谦没在火锅店吃饭,等晚高峰一过,就开车往家赶。最近他都住在店里,不与父亲同住,只在周末尽量挤出时间回家吃饭。父亲今年快七十了,早就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他年轻时的腿病没根治彻底,老是复发,去年坐上了轮椅。唐谦给他请了个保姆,主要负责做饭和打扫,等他赶回家时,父亲正在一桌丰盛的菜肴前等他,保姆今天有事提前回去了,否则一般都会留下来吃完饭再走。
“爸,我回来了。”唐谦用钥匙开门,看见父亲在正对门口的餐桌后面朝他招手。
“声音怎么这么哑?”父亲的眉头迟迟不得舒展,眼睛扫过唐谦放在桌上的手提袋:“又抽了?”
“嗨,我不早就戒了吗,”唐谦的笑容温柔又无奈,轻轻摇头:“可能有点感冒吧。”
他坐下来,看起来是真饿了,抓起碗就埋头扒拉了两口饭,父亲望着他这副模样,只得把许多问话咽进肚子里。
饭后,唐谦给父亲泡了壶刚带来的乌龙茶,默默注视着老人抿了一口后将茶杯放在桌上,预感到父亲还是要例行问话。
“有你妹妹的消息吗?”父亲的头发被剃得过短,额前单单一缕碎发,格外碍眼。
“没。”他答。
“你说,”老人急了,眼里泛起泪花:“小奈是不是故意躲着咱们,这都多少年了,唉。”最后那声沉重的叹息成为了唐谦今晚又一个难以入眠的理由。
他的回答还是老样子:“我一直有在和公安局联系,但是没消息。”他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到父亲的嘴角残留着饭粒,顺手递了张纸巾过去,说:“之后一段时间我可能会比较忙,不能常过来,但我会打电话跟您联系。”
赵天成又一次在局里熬了个通宵。清晨,他趴在桌上,半睡半醒间忽然闻到了热茶的清香,那是早早过来跟他换班的同事放在桌上的。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面前是他研究了一个晚上的文件。
同事见他醒了,走过来拍了拍肩,语气中颇带同情:“如何?有什么发现吗?”
“没什么进展,”赵天成无奈地苦笑:“晨美大学的人我找了个遍,没有谁住在那个公园附近。”
“发散思维,”同事一敲赵天成的脑袋:“发散思维懂不懂,你怀疑的那个老师呢?丁老师是吧?他这两天有没有去过公园附近?”
“我第一个问的他,”赵天成对着材料一通乱翻,对目前的调查结果明显不满意:“丁老师最近正好参加晨美大学的一个外派项目,十五号就去周城访学去了,人根本就不在昙市。”
“他就不能有帮凶吗?”同事随口一说,赵天成刚想留个心眼,思绪就被一阵敲门声扰乱,“请进。”
“赵警官,之前小岛公园的报案人陈春琪来了,说有事要说。”是前厅的警务人员前来通报。
赵天成激动得仿佛抓住了救命绳索,大手一挥差点打翻桌上滚烫的茶水,“好,好,告诉她我马上过去。”
不过一日,陈婆憔悴了不少。赵天成换了件衣服,慌忙洗把脸,端着一杯热白开走进办公室,把水杯放在了她面前。她抬眼看到是上次问过话的警察,连忙开口:“警察同志!我知道,我知道谁是犯人!”
她在仔细观察赵天成的表情,面前热水冒出的蒸汽模糊了他脸上的疲惫与疑惑,看到示意她继续的手势后,陈婆才稍稍松了口气:“放炸弹的人肯定是唐谦,就是我们小区楼下不远的那家火锅店的老板。”
“你怎么知道?”赵天成问道。
“我看到的啊,”陈婆的身体往前一探,说:“那天晚上,十点左右吧,我就看到他一个人骑着辆电动车,后面放着个箱子,不知道是什么,车灯晃得我……”
赵天成突然打断她:“上次你怎么不说?”
“我,我还不确定啊。”她整个人向后缩,目光转了一圈。
“这两天你见过他?”赵天成想了想继续问道。
“我偶然遇到的,哎,其实我以前在他们家干过活,所以认识他。”她说完才捂了一下嘴巴,仔细回想刚才有没有说些不该说的话。
“好了,我知道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赵天成合上电脑,看了一眼手表,心想今天下午应该有时间去一趟陈婆口中的那家火锅店。
赵天成扑了个空,他和同事到火锅店的时候,服务员说老板回父亲家过周末了,明天才回来。顶着大太阳,他汗涔涔地想寻找一处阴凉,太阳穴突突地跳,是昨晚熬夜的后果。迈过火锅店的老式门槛后,赵天成无意间回头一望,原来招牌上的店名是“双屿镇火锅店”。
同事见他一脸疲惫,善解人意地主动去开车。赵天成把车窗摇下来,呼吸一下行驶中带动起的些许清风,却还是因接二连三的事件被困在让人摸不清方向的迷宫里。这时同事接起一个电话:“喂,好的,我们现在马上回去。”
启动引擎后,同事才转过头简短地传话:“又发生一起爆炸事件,今天下午三点,在城西中心繁宇大厦的地下停车场,目前无人员伤亡。”
赵天成警校毕业至今有四年了,虽然不是重案组的,但也接触过不少案件,这次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已经开始有媒体关注,回到局里时发现门口聚集了众多媒体。他灰溜溜地避开人群上楼,却迎面撞上了冯队。冯队板着铁青的脸,明显是刚被上级批评过,听到赵天成此行也无所获,只得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待会儿开会,准备一下。”
与此同时,从下午四点开始,独自驾车返回昙市城西的唐谦,将车停靠在中途的休息站,去超市买了夹心面包和矿泉水。他仰头咕咚咕咚喝水时,无意瞥见休息站的露天电视正在播放今日新闻:昙市连环爆炸案,幕后黑手令警方陷入困境!
他望着滚动的字幕,依稀听见与其紧密相连的那不断振动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