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本市在五天内发生的第三起爆炸案,警方目前还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答复……”电视忽然出现灰白的雪花,继而转入一片漆黑,整间会议室充斥着无比压抑的沉默。
“5月14日晨美大学三号教学楼天台凌晨四点,5月16日小岛公园中心花园晚十一点,5月18日繁宇大厦地下停车场下午三点,这些都是目前估算的时间,还不能确认,”冯队用记号笔在白板上边写边说,试图寻找一个切入点。他的目光扫视前方,警员们都低着头,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这个案子,分一半人,暂时三个组,每组跟进一起,谢永负责晨美大学,天成负责小岛公园,苏辛负责繁宇大厦。”
三人被点到名时迅速起立,冯队挥了挥手让他们坐下,继续说道:“这三起案件目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在城西,还有一个线索,只有小岛公园的爆炸案有目击证人,天成,你有联系到那个唐谦吗?”
“报告冯队,今天下午我们会再去一趟店里,”赵天成重新起立,紧张地回答。
冯队点点头说:“先不要打草惊蛇,就当是收集信息,但尽量要快,实话跟你们说,上级已经注意到这个案子了,我们要尽快破案!”
为了精简人数,提高办案效率,赵天成只带了一个组员,他们特意选在午后,火锅店不忙碌的时间来访,希望能够发现一些线索。因为昨天没能见到,店员特意通知老板,唐谦此刻就坐在办公室等待警察的到来。
“您好,我们是公安局的,”赵天成出示了证件,继续说道:“想向您了解一些事,是有关小岛公园爆炸案的。”
“好,”唐谦起身示意他们坐在沙发上,又让服务员送来两杯水,“我一定全力配合调查。”
“有目击证人说,你在5月16日晚十点骑着一辆电动车进入小岛公园,车上还驮着一只箱子?”赵天成试探地问。
唐谦最惹人注意的浓眉很久没修剪了,显得有些不协调。他没直接回答问话,而是拿起茶几上的文件夹,翻到其中一页,然后递给赵天成。
赵天成低头瞟了一眼,随即便皱了眉,一旁的同事见他不说话也凑了上来,一看是员工资料,上面写着“员工陈春琪因偷窃被辞退”。
“陈春琪?”同事开口问:“就是这次的目击证人陈春琪?”
“是的,”唐谦一脸无奈地说:“因为她家就住这附近,曾在这里做过清洁工,谁知她偷了还未入账的营业额,还好第二天有员工查了出来,她还了钱,我们才没报案,只是把她辞退了。”
“你的意思是陈春琪是为了报复才谎称在16日晚上看见你形迹可疑地进入小岛公园?”赵天成紧盯着唐谦,想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蛛丝马迹。
“我那天的确骑车路过,但没进去,更没什么箱子,”唐谦再次开口。
“有证人吗?大晚上骑车去做什么?”赵天成逼问道。
唐谦不禁笑了,说:“我喜欢夜骑,虽然那天没人看到,但这个习惯朋友都知道,只是平时和我骑车的人有事出差了,我就一个人骑了几天,没想到会碰到这种事,”他随即一摊手。
赵天成和同事从火锅店出来,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钻进车里,他才像是卸下重担般瘫坐在椅子上。
同事摇下车窗,问他:“有什么发现吗?”
赵天成慢慢分析着说:“16日晚上九点半左右开始下雨,按照夜骑的线路,唐谦返回店里的确会经过小岛公园,不过还有三个疑点,需要回去再确认。第一,唐谦知道举报人是谁,那份文件是早就准备好的;第二,陈春琪说,唐谦是骑电动车进入公园,但唐谦说他骑的是自行车,没有进入公园。”
“是啊,当然没有人骑电动车运动了,他为了说是夜骑,只能换成自行车?不过如果他说谎了,还是可以查一下那个电动车的来源,”同事随口猜测道,然后忍不住问:“第三点呢?”
“你有没有注意到,火锅店的名字,”赵天成小声提醒:“双屿镇火锅店,”看到同事还是疑惑不解,他才解释道:“上次我注意到后回去查了一下,双屿镇这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了,2002年时被划进了昙市,双屿镇曾经所在的区域,就在如今的昙市城西。”
车缓缓行驶着,在返回公安局的路上,赵天成眼看那家火锅店的招牌越来越远,他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案件发生的地点也都在城西……”
“你去过双屿镇吗?”同事开口问他,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地方那么在意。
赵天成晃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解释道:“我家在周城,我没去过双屿镇,不过……”他像是在迷雾中找到一个焦点,那个焦点开始变亮变大,“不过之前在周城工作时,我的组长就在双屿镇生活过!我曾听他提起过!”
“哦?是吗?”同事也因这个新线索感到兴奋,“那他现在人在哪儿?我们可以问问他双屿镇的事。”
“我调来这里前,临走时和他见过一面,”赵天成仔细回想:“当时他说要去看看母亲,他的老家在周城,只是在双屿镇生活过一段时间。”
“还是先给他打个电话吧,既然是同组,那你们的关系应该不错吧。”
“好,我回去找找他的号码。”
赵天成难得早回家,他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这时微信的提示音响起,是同学告诉他今晚不回来住,让他一个人解决晚饭。赵天成订了个外卖,刚打算在通讯录里翻一下之前在周城公安局的组长华小松的号码时,突然进来一个电话,显示是陌生号,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暗示他,他按下接听键:“喂,你好。”
“天成,是我,”电话里的男声显得沙哑,有些疲惫。
“小松哥?”赵天成难掩惊喜,连忙说:“我正想找你,你现在在哪儿?”
电话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作答:“我现在就在昙市。”
“啊?”赵天成十分惊讶,这是他未曾预料到的回答。
“我一周前就来了,处理一些私事,才闲下来,想着联系你一下。”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无法推测出处理的事是否紧急。
“还记得我嘱咐你的事吗?”未等赵天成开口,华小松先抛出了问题。
“哦,你说,让我向领导自荐,去负责失踪人口档案的整理工作……”赵天成没有多加思考,重复着记忆里的话。
“失踪人口档案……唐奈……丁雨傅?”赵天成仔细回想之后忽然晃过神来,有些意料不到:“丁雨傅在晨美大学,可能和爆炸案有关,所以你认识丁雨傅?难道是特意让我去留意他的?”
“不只这个,”华小松在电话里轻笑道。
“丁雨傅……唐奈,哎?”赵天成突然想到了什么,但手边没资料,又急于去问:“唐奈的家属有谁?”
“唐谦。”华小松直接回答:“他是唐奈的哥哥。”
“这么说,唐奈失踪案的报案人丁雨傅和唐奈的哥哥唐谦本来就认识?他们俩还都和这次的连环爆炸案有关系,”赵天成的大脑飞速运转,疲惫感一扫而空,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仿佛地面之上有两棵相距甚远的大树,地面之下的树根却紧密缠绕在一起,只待拨开一层层泥土,才能够一探究竟。
赵天成有些迟疑,但心想既然华小松主动给他打了电话,应该是有话要说,于是直奔主题:“你怎么会知道的?你们是什么关系?”
“去公安局找一下双屿镇1998年的案件记录吧,目前双屿镇的案件资料都归城西了,”华小松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把赵天成的疑问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赵天成放下手机,顿时来了工作兴致。他等不及明天上班再去调查,直接给值班的同事打电话,让他联系一下城西公安局,说明情况后直接坐车赶了过去。
今夜的乌云从傍晚便开始慢慢聚拢,在天际边翻滚的波纹,抬眼时又消失不见。
等在城西公安局大厅的警察恰好认识赵天成,寒暄两句后把他领到档案室,临走时轻轻带上门。档案室里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借着窗外的微光,赵天成摸到了墙上的开关,办公桌上方的白炽灯亮起,斑驳脱落的墙壁和一排排整齐的铁架出现在眼前。
他不再耽搁,按照电话里华小松的提示找到了双屿镇的案件资料,这些资料被放置在档案柜尽头。那时双屿镇还没有被划进昙市,只是一个小镇,被保存下来的档案资料屈指可数,不过三个文件夹。他打开其中一个,指尖在上面匆匆划过,终于找到了九八年的记录。
这一年除去一些交通案和盗窃案,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1998年5月14日的晨美师范学院女学生失踪案。
“5月14日?晨美师范学院?”赵天成的视线锁定在这一行醒目的记录上,连忙将文件拿到办公桌上,在灯光下仔细阅读起来。
“那天晨美师范学院的女学生陆小敏被报在学校失踪,嫌疑人锁定为学校的化学助教华继宏,后者矢口否认。两天后下了一场大雨,有人报案称,在小岛公园的中心花园发现一只箱子,里面装着一具女尸,经家属确认,死者是陆小敏。死者生前遭受过性侵,后窒息而亡,经调查华继宏的嫌疑最大,18日下午在繁宇集市将嫌疑人抓捕归案。”
赵天成的心脏忽然没有缘由地震动了一下,窗外天已经黑透了,那些乌云依旧在不远处堆叠。
“5月14日晨美师范学院,晨美大学……5月16日小岛公园中心花园……5月18日繁宇集市,繁宇大厦地下停车场……”他在口中默念,一时间额头渗出冷汗,宽松的短袖衫被风灌入,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赵天成又看到了这一页底部的几行字,字迹潦草,像是被人匆匆写下:21日,华继宏从看守所逃走后自杀,他并不是犯人,真正的犯人是晨美师范学院的装修工人张匡,在23日自首。张匡的家人只有他的妻子,陈春琪。”
“5月21日……”赵天成在记事本上记录下这一时间,看了眼手机,今天是5月19日,星期日。
5月14日凌晨,张匡对来舞蹈教室练习的女学生起了歹意,性侵中失手将对方杀死。他先把尸体藏在了教学楼的天台上,待天一黑,才将瘦弱的女孩尸体和杂物一起装进箱子,骑车去了离家不远的小岛公园,趁着黑天人少,在中心花园埋了尸。16日晚的一场大雨为搜查添了很多困难,虽然装尸体的箱子被发现,但没人怀疑他,张匡依旧每日按时上班开工。直到22日早上他从新闻得知那个被冤枉的人自杀了,接连几日的梦魇终于令他良心发现,主动自首。张匡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2012年因肺癌病逝。
赵天成忽然想起什么,往前翻了两页,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年代,这期案件在双屿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所以负责人对案件的经过和调查记录得十分详细。
“华继宏,42岁,离异,籍贯为周城小树村。父亲华伟光,曾因诈骗罪服刑三年,后因病住在疗养院,直到1996年去世。独子华小松,16岁,在双屿镇高中上学。”
“华小松……华小松……”赵天成的手指反复摩挲这个铅印的名字,他推算了一下年龄,这个人与他认识的周城公安局前组长华小松年纪吻合。
档案里还附有一张华继宏的黑白照片,他的眼神涣散,很难将那张方正的脸与万恶不赦的强奸杀人联系在一起。
赵天成对这个新发现难以接受,自己敬重的前辈华小松和他父亲并不十分相像。他上警校时,华小松是他的训导员,给过他很多指导,分配工作后更成为了他的同事。他们二人都属于不爱社交的类型,对彼此的家庭并不了解,一起工作那么长的时间,赵天成也仅仅知道华小松有一个病恹恹的母亲和从警校退学的弟弟。现在从案件记录里了解到华小松的家庭,还是让他觉得心里膈应,有些难以接受。
赵天成向城西公安局的同事打过招呼就离开了。在转角的路灯下,他忽然停住脚步,望着不远处的车流,无数车灯在大厦闪耀的广告屏下显得黯淡。繁宇大厦发生爆炸案后不过一日,便恢复了营业,他忽然想到华小松在电话里告诉他,他一周多前就已经来到昙市了。
唐谦起了个大早,刚到火锅店还没等坐下就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让他赶紧过去一趟。他无比平静,仿佛这个电话是在预料之中。他忽略了店员们讶异的目光,简单交代了句火锅店暂时停业,随手拿上车钥匙便踏出店门。
5月20日,天气晴朗,碧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在密集的高层建筑间点缀,这与记忆中的模样全然不同。
坐在面前的警察看向他的目光不知为何有了些变化,仿佛想通过眼神的交汇窥探到他尽力掩藏的过往,然而就在今天,他知道一切都即将被揭露。
赵天成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询问,眼前的人却露出比他更加沉着的微笑。他不再犹豫,直切重点:“唐谦,你认不认识一个人,他叫华小松。”
话音虽落,赵天成却没有忽略对眼前唐谦的观察,听到那个名字后,唐谦的嘴唇不经意地抿了抿,带动两颊的肌肉微微抖动,而他的一双眼却刻意地避开,蓦然转向一旁窗子的方向,一时间觉得有些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