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面前的文件久了,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水杯里漂浮着几片茶叶,茶凉了,多饮一口都是藏不住的苦涩。
“还在看报告?瞧出什么名堂了?”谢永路过赵天成的办公桌,见他正在对一份报告圈圈画画。
赵天成被叫了两三声后才回过神来,一看是前辈连忙起身,手指着报告中的一处说道:“郭凛的死,我觉得有一个疑点。”
“哦?哪里?”谢永听后急忙问道。
“你看这里,房间内的窗户疑似被胶水封住,密不透风。”
“这个行为给我感觉有些反常,首先房门是锁上的,如果这个人是自杀,那他把窗户关严后没必要再用胶水粘住吧,只要不开窗不就可以了,”赵天成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是他杀的话……更奇怪了,凶手没有选择绑住死者或下迷药,而是将窗户封死,在窗户上涂胶水,怎么想都是多此一举……”
“你说的有道理,也许凶手是死者的熟人?在之前就已经筹备好了。”谢永搭腔道。
赵天成思考了片刻后又否掉了这个想法:“假如窗户上的胶水是凶手几天前涂的,那么死者想要开窗时,随时就可以发现啊。”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虽然死者身上没有挣扎迹象,但我认为他在火灾发生前是一直保持清醒的,如果凶手是多出来的那组鞋印的主人,那他就是教唆人自杀,为了防止死者逃跑涂上胶水,凶手离开房间后再诱使死者将门锁上,死在这个密闭的空间内。如果是自杀,那么胶水就是死者自己涂上去的。”
谢永有些惊讶:“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多此一举吗?现在是夏天,屋子里又没空调,怎么可能不开窗?”
“我刚刚才想到,如果死者性格很封闭呢?”赵天成继续分析着,“我觉得死者可能患有抑郁症,日常生活中表现为自我封闭,不愿与人交往,甚至会用胶水将窗户封住。”
“那么,自杀的可能性就增大了,自杀原因也有了,但房间里不属于死者的鞋印又如何解释呢?”
赵天成的心狂跳了几下,还是谢永更先一步提了出来:“你有没有想过,华小松和郭凛的死有关?”
“郭凛的死亡时间是5月21日的晚上,而你那天中午和华小松谈完话后,没有人可以证明华小松去了哪里,我们去他入住的宾馆问了,他在21号上午就退房了。”
赵天成在报告里增加了华小松的去向这一项,放下笔后,他说:“等到死者的家庭情况资料送来,我想亲自跑一趟,确认下他是否患有抑郁症。”
“这下有的忙了,看来纵火案和爆炸案得不可避免地联系到一起了,”谢永一拍脑袋,无奈地说:“华小松和郭凛是表兄弟,也许能从他们的家人口中得到些线索。”
下午,赵天成坐上了前往周城的火车。周城与昙市的距离有三百多公里,为了报销路费,他选择乘坐传统快车。
周城没有昙市繁华,因为地处盆地,经常下雨,倒是凉爽适宜。在赵天成的认知中,这里比昙市多了些人情味,人与人之间没那么多壁垒。当初他工作调动去昙市,母亲比他要高兴百倍,说孩子更有出息了,但是工作两个多月下来,难得有机会回到这里,居然让赵天成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放松。他忍下想马上回家的冲动,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前往目的地。
根据死者郭凛的家庭资料显示,郭凛的父亲在2011年因车祸去世,母亲年过六旬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被送到了周城的一家敬老院。郭凛职高毕业后选择外出打工赚钱,因为家庭关系并不融洽,联系总是很少。
“看来有用的信息并不多,”赵天成再次回顾了一遍资料,然后对司机说:“去安新敬老院。”
他随手摇下车窗,一丝裹挟着雨意的冷风吹进了车里。
安新敬老院不在市中心,但距离地铁站很近,出行也算方便。赵天成下车后先看到了一片花园,茉莉、栀子花、绣球花点缀其中,应该每天都有人负责打理。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能将几日以来的沉闷排解出体外。
花园在养老院正后方,通向正门的路逐渐被阴影覆盖。一楼大厅里,赵天成对工作人员说明来意,等待他们查询信息。
“登记的人是华小松,”咨询台的工作人员看了一眼电脑,再次确认后对他说:“这里很清楚地写着,我对这人有点印象,他说祝月霞的儿子在外地,丈夫也去世了,只能托他把她送到敬老院,应该是前年的事情,2017年。”
“他有说过他和祝月霞的儿子是什么关系吗?”赵天成问道。
“好像说是兄弟吧,他还拿着他们家的户口本和祝月霞的身份证来的,”工作人员继续说:“他每年都会来看老人,祝月霞当时已经认不得什么人了。”
华小松有帮郭凛照顾他妈妈?赵天成暗自心想,这的确令他意想不到,不知道华小松的家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可以去看看老人吗?”赵天成拿出警察证,得到了应允。前台的工作人员打了个电话,联系了祝月霞的护工,再由护工将赵天成带到了三楼的病房。
“这一层都是病重或难以走动的老人,”护工小声在他耳旁说:“祝月霞现在记性不好,说话也没什么条理,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三楼第一间病房就是祝月霞住的地方。护工一开门,他就能感觉到屋内空气流通良好,每一扇窗都敞开着,房间正对着楼下的后花园,走过去就能看到满园盛开的鲜花。老人衣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斜靠在床头正在打瞌睡。听见有人进来了,她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向护工。赵天成与老人对视,她并未表现出躲避或恐惧生人的态度,他在心里确认,郭凛的妈妈应该没有抑郁的倾向。
赵天成小心翼翼地靠近,弯下腰,语速很慢,意图使每个字都清晰地传达到老人的耳中:“您知道您儿子郭凛现在在哪儿吗?”
“郭,郭凛……”祝月霞瞳孔中的光微弱地一闪,嘴里默念着,她慢慢抬头看向赵天成,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厌恶与抵触:“老师,我,我也没有想到……他爸也不怎么管他,真还不如没有这个儿子……”
她最后的吐字不清,被巨大的呜咽掩盖,之后任凭赵天成怎样询问,祝月霞都不再开口。她紧闭着双眸,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护工见赵天成一脸不甘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带出了房间,关门后解释道:“失语导致了她记忆断层,她说的很可能是从前印象最深的事情,但这种片段性记忆很难理出头绪,这对你们办案作用也不大吧?”
赵天成听出了话里赶人的意思,虽然收获甚微,还是道了谢,有些遗憾地走出了敬老院的大门。
“没关系,至少证明了郭凛与华小松的确关系匪浅,他愿意将母亲托付给华小松,这趟并没有白走。”赵天成这样安慰自己,随着人流走进了地铁站。
周城虽不大,但从城南到城北还是要花费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这段时间对于赵天成来说并不难熬。他的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因为接下来要去华小松的弟弟家,赵天成和华小松的弟弟吴咏之前在警校有过些过节。
吴咏是大他一级的学长,在警校时曾带头聚众闹事,虽然吴咏有求过他别上报,但他还是将吴咏的不当行为报给了上面。当时作为训导员的华小松亲自给他弟弟下了处分,直接开除,以后再也不能做警察了。
那次之后,赵天成才从朋友口中得知吴咏是华小松同母异父的弟弟,华小松处理事情毫不拖泥带水,赵天成知道后心里还是颇有异样。许多人私下传言,华小松对吴咏是借机发作,为他那个被妻子抛弃的父亲报仇。
赵天成如今更加了解华小松的家庭,他的父亲华继宏在1998年蒙冤自杀,也不知道华小松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后会怎样和儿子相处,他们能重新一起生活吗?
出了地铁站没多远拐进一条巷子,尽头就是吴咏正在经营的小超市。这家超市还是华小松帮忙开的,如今也快六年了。赵天成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块印着永兴超市的红色招牌,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超市门口的台阶上,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正热切地聊着电话:“哎,这周进货能再提前两天吗?麻烦了,孙老板,回头给你弄两壶烧酒。”
赵天成看到吴咏站在那里远远地朝他招呼着,他捂着电话,热情地说:“要买什么,到里面看看吧。”
赵天成有些尴尬,慢慢走过去,等他的脸从拐角的阴影处显露出来,与吴咏对视上的瞬间,后者顿时就黑了脸。
吴咏没再多聊几句,匆匆挂了电话,干瞪着赵天成,堵在门口也不打算让他进来了,一脸提防地问:“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赵天成也没客套,利落地从侧兜掏出证件:“有案子,例行询问。”
曾在警校里横行的吴咏,即使在那次被举报后也从没畏惧过赵天成,但在警察证摆在眼前的瞬间,他浑身就失了气力。阳光格外刺眼,他反而惧怕这样的阳光,默默退后转了个身,让出了一条过道。
超市收银柜台后坐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动画片。赵天成进来时,她头都没抬一下,吴咏跟在身后轻唤了声:“妈,警察来了。”
吴灼梅的身体瞬间僵硬,一闪而过的警惕被赵天成抓个正着,等她放下小孩起身后,又巧妙地戴上一副面具,装作一脸茫然地看向赵天成:“您有什么事吗?”
赵天成低头想了想,问道:“请问,您最近有见过华小松吗?”
“小松,小松他……”吴灼梅支支吾吾地说:“小松两个月前把我接到这儿住,小咏他老婆忙着工作,我来帮忙看孩子,之后就没再见过小松了。”
这个答案没什么漏洞,当初华小松也曾对赵天成提过他要先去看看母亲,再帮弟弟照看超市。看来,华小松是直接将母亲接了过来,没在这里停留,不知这是他原本的计划还是临时起意?
“这两天华小松没回来过吗?”赵天成环视着这间超市,企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没有。”吴咏走过来挡在他身前说,那双眼睛比当初多了些深沉。小孩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把抱住了爸爸的小腿。
“警方现在正在找他,华小松是昙市连环爆炸案的嫌疑人,如果看到他,请一定要第一时间报警。”
赵天成回到家时才感觉到踏实。父亲早早下了班,乐呵呵地开了两瓶酒,母亲在中午接到儿子电话,听说他要回来住一晚,连忙去市场买了两大兜子菜。此刻她正在厨房摘菜切菜,还不忘提醒父亲烧水,晚餐是火锅。
赵天成在厨房里切着沙巴鱼,将码好的鱼片放进瓷盘里,他的头几乎快顶到了油烟机,戴着一条碎花围裙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笑。母亲将蔬菜和肉端到桌上,回头看到儿子这副打扮不禁眉开眼笑:“我说,你歇会儿,刚回来又干活,我看小成老婆以后是有福喽。”
赵天成笑着说:“妈,您说什么呢。”
“还我说什么?”母亲关上水龙头认真地说:“还跟我装糊涂?上回的女孩你怎么就见一面呢?你当介绍个对象那么容易?”
“我……女方对我也没什么好感啊。”赵天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手上的水无意间蹭到了发梢。
“别以为你妈好骗!”母亲爱唠叨的老毛病又犯了,赵天成急忙向父亲求助,父亲却假装专注地吃桌上的一碟花生米,眼里蕴着满满的笑意。
“那姑娘都托王阿姨问了,问你工作是不是很忙,怎么,忙到连个微信都懒得回复?”母亲瞥了眼父亲,间接表达了不满。
“好了,我知道了,”赵天成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有些无奈地说:“我明天就去见,可以吗?”
“我也不是非要你俩有什么结果,”母亲见儿子服软了也开始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这姑娘在昙市大学读研究生,条件不错,感情要慢慢培养……”
第二天,赵天成上午没工作,本打算在家吃过午饭再走,却禁不住母亲一再催促,只得和之前谈得不愉快的相亲对象又一次约着碰面,地点就在5月21日与华小松见面的那间咖啡厅。赵天成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一连串信息,表情充满了困惑,他不明白明明第一次见面就明确拒绝了他的女生,为什么在那之后却给他发信息?
“你在这间咖啡厅兼职?”赵天成一进来就看到系着工作围裙的女生朝自己迎了过来。
“是啊,上次也没告诉你。”女生笑容明朗,抬手将碎发捋到耳后。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赵天成试探地问,这个地点是对方决定的,看她现在这身打扮似乎并不是来约会的。
她笑而不语,请赵天成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后问:“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兼职吧?但是有一次我在咖啡厅看到你了。”
他有些惊诧,几秒过后才反应过来:“你是说,21号那天?”
“是啊,我们相亲的第二天我接到了老板的电话,说是找我代班,所以21号那天我在这里值班,只是你没注意到我。”
“这和我们今天见面有什么关系?”赵天成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双颊变得绯红,抬头望了一眼赵天成后又迅速收回目光,显得犹豫不决。这样的行为也不能让赵天成误解,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女生对他说过,他们并不合适,她不喜欢没主见的男生。
“我想问的是,那天与你同行的人……”
这个回答着实惊到了他,他的大脑还从未消化过如此拐弯抹角的信息,赵天成愣愣地问:“你是说华小松?你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女生连连摆手,既然顾忌已经放下,索性也将剩余的羞怯一并抛开了:“但我之前在咖啡厅见过他,我想说,你可以介绍给我认识吗?”
赵天成对这个答案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他与华小松一起共事时,许多女孩都追求过这个前辈,华小松的魅力的确很大,赵天成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18号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就坐在这里,还曾和我说过话……”对面的女生同样陷入沉思,听到这话赵天成慢慢皱起眉,瞥过窗外的马路对面巨大的广告牌,瞬间清醒了过来,急忙向前探身:“你说什么?18号下午?几点你还记得吗?”
“当然,那天下午我没课,值下午班,大约两点半左右,他进来后就坐在这里,”女生回想着:“旁边的繁宇大厦三点发生爆炸,他当时还在店里呢,后来才和人群一起出去看的。因为那次爆炸,所以我印象很深。”
“华小松,18号从下午两点半到三点一直在这间咖啡厅,没离开过?”赵天成激动得说话都磕磕绊绊,对面的女生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反常,只点点头表示确认。
按理说华小松是繁宇大厦爆炸案的犯人,他是怎么将炸弹引爆的?怎么可能在案发时出现在一个如此显眼的咖啡厅里,甚至还主动和别人搭话?赵天成忽然觉得头脑中过早建立起的某些真相正在慢慢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