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蛹·第十四章·野草莓


文/李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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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低垂,月明星稀。他隐约看见一只扇动着黑色羽翼的大鸟从墙头上一跃而过。

唐谦动了动左脚,再动了动右脚,全然麻木得失去知觉。他的双手被一条麻绳紧紧地绑在背后,手腕处被磨出一道道细痕。他跪在院子的石阶前,听着屋子里断断续续传来的哭声。

跪久了,他忍不住挺起腰晃了晃肩膀,期望能得到一点放松。抬头的瞬间,他恰好看到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的唐奈正小心翼翼地开门出来,动作极缓。她端着一个盘子,打算穿过院子去厨房再盛一些水果来招待上午参加过葬礼的客人。路过唐谦时,她没看一眼,反而是一溜小跑从他身旁逃开,两步踏上台阶躲进了厨房。

她的裙角被风带起来,蹭到唐谦的右脸颊,顿时感到一阵灼烧。等他恢复了平静,才看到重新出现在眼前的一双拖鞋,一抬头,捧着满满一盘水果的少女就站在面前。

她蹲了下来,一双红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哥,上午妈妈的葬礼,你为什么不来?”唐奈虚弱的声音如一把铁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那不断收缩的心脏。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在妹妹的注视下,话语全部堵在喉咙里,唐谦避开视线,侧耳听着厨房里连续不断的流水声。

晚上九点钟,客人终于全部离开了,还算宽敞的院子里如今只剩下三个人。唐谦的父亲唐岳拄着一根拐杖摇摇晃晃地迈下台阶,湿气过重时他的腿病越发严重,再加上傍晚出门把唐谦从派出所带回来,今日这条腿早已超出了负荷。望着眼前跪在地上足足一个钟头的儿子,唐岳举起拐杖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唐谦被这突如其来的闷痛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你是怎么想的?”唐岳怒不可遏,紧接着第二棍就要落下来,站在一旁的唐奈紧紧拽住他的胳膊,“唐叔叔,别打哥哥了,他都跪这么久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唐岳撇下拐杖,一把将唐谦从地上拽了起来。他一脸疲倦,几乎一周没好好休息过,脸上遍布的皱纹仿佛被席卷而来的风沙填满。唐谦的双耳顿时灌满了父亲的怒吼,“我们一起生活了快四年,四年啊!你连她的葬礼都不愿来参加?”

唐谦刻意不去看父亲那张扭曲的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父亲的双手紧紧卡着他的脖子,他的双颊渐渐通红,额头上青筋爆起。唐奈在一旁被吓哭了,连忙拽开唐岳的手。唐岳松开手,唐谦整个人向后仰去,狠狠地摔在地上。因为屁股最先着地,他感到一阵火辣辣地疼痛。

“你不知道吗,就是你害死了她!”在夜空的映衬下,父亲口中喷出的唾液迎面朝他扑来。唐谦坐在地上浑身僵硬,却偏偏还是不开口,一脸倔强地望着台阶上的男人。

毫无任何征兆,父亲开始掩面痛哭,不带克制的哀嚎划破寂静的夜晚。唐奈还从未见过这样宣泄情感的唐叔叔,以至于这哭声让她有些难堪。

唐岳蹲在地上,他已经不如十七岁的儿子强壮了,骨骼每分每秒都在缩小。望着这样的父亲,唐谦第一次觉得有些可怜。

“是我们害死了她。”唐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如果那晚她犯病时有人在家的话,也不至于吃错药……导致猝死……”

唐谦紧扣牙齿,浑身绷紧,害怕稍有松懈便再无法控制。

“你根本就没把她当家人吧?”唐岳呆呆地看着儿子,质问道:“四年来,她给你洗衣做饭,照顾你……你小子就是个白眼狼!养都养不熟,居然连她的葬礼都不来,你怎么对得起她?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

终于泪水顺着唐谦的脸不断流下,他迅速擦去,身体因为过于紧绷而像是要随时被风吹倒。

“你是不是还想着沈璐清那个女人?”父亲平复了下情绪后冷不丁地问他。

“不要提我妈。”唐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眼睛被夜风吹得通红,但已经不再流泪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啊,知不知道你妈为什么要走啊?”唐岳瞧着眼前不争气的儿子,心里极度愤怒,在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里还存着一点私心,期望儿子知道真相后,能够主动偏向他这边。

“我听到了,是你赶她走的。”唐谦毫无畏惧地回应道。

那种私心在胸腔内急剧膨胀,唐岳再一次将坐在地上的唐谦拽起来,他紧紧握住儿子的胳膊,力道不断加重。那些无法说出口的话,此时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唐岳那近乎狰狞的面孔,让站在一旁的唐奈感到十分恐怖。

“你妈有偷窃癖,在你三岁时就曾让你去拿邻居家的东西!”话语中的威慑敌不过苍凉,一瞬间,唐谦的双耳被一阵轰鸣充斥。父亲在他面前变得愈发渺小、紧缩,整个人仿佛被禁锢在一个牢笼里,周围满是黑色羽翼的大鸟在不停地扇动翅膀,妄图遮盖他的视野。

他踉跄地退后,挣脱开父亲的束缚。苍穹之下,阴云都默默地远离了这间院子,远离这场事端。房檐下一盏小灯亮着,吸引着一团飞蝇,照得父亲的脸好似一张鬼画符。

“不,不要说我妈……”唐谦不断地摇头,却还是感觉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害怕身体会失去平衡,使他彻底摔倒。过了很长时间的静默,唐谦终于忍不住,转头跑向了房间。父亲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想说的话语堵在那扇毫不留情关上的门后,硬生生地被吞了回去。唐岳跌坐在石阶上,仿佛丢了魂。

唐谦跑进屋后特意挂上了锁,屋内凌乱不堪,衣服足球漫画书都随意被撇在角落,再也没人会主动帮他收拾。唐谦没脱鞋就躺在床上,他疲倦得快要合上双眼,膝盖不时传来的酸痛还在一直侵扰着神经。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直起身,直奔书桌,一把拉开左侧最底下的抽屉。抽屉里静静躺着的是一块有些年头的男士手表,和一条闪着晦暗光泽的细链吊坠。

 

夜的焦灼同样不肯放过另一个人。身体暂时的麻痹不可能缓解高度紧张的大脑,陈春琪在午夜第六次疯狂擦拭那一张已经湿漉漉的木桌,操劳过度的双手皮肤松弛,唤起丝丝疼痛。

她把声音弄得巨大,好忘记一些不得不面对的烦恼,偏偏丈夫张匡赤裸着上身,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看着妻子这副模样,惊慌开口:“老婆,你……怎么……要不先睡吧?”

“闭嘴!”陈春琪将裹挟着埋怨和恨意的臭抹布不偏不倚地丢在丈夫的脸上。

她永远都忘不了,5月14日那晚发生的事情。

那晚,她从邻居的菜地里捡来两个被遗漏的丝瓜,并为此心存侥幸,煮了一锅丝瓜蛤蜊汤,没察觉到丈夫回来的时间比往常晚了许多。听到那熟悉的开门声,她赶去门口迎接,发现丈夫的神情有些不对头,低头一看,他的鞋上满是泥泞。

“这是怎么了?我刚刷的鞋……”陈春琪一脸埋怨地伸手要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摸到他的手时却感到了异常的冰冷,她下意识地扫了眼窗外,嘴里叨咕着:“没下雨啊,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她不再发问,拎着接过来的塑料袋,打开一看居然是个女式书包,错愕地抬头,丈夫不停地深呼吸,好平复焦躁不安的情绪,过了半晌她才鼓起勇气问:“你这是偷东西了?”

张匡脚一软,直接瘫坐在门口,一咧嘴,朝着屋顶哭喊道:“老婆,我杀人了……”

他被陈春琪的一只手捂住了半张脸,剩下的话语被截断下来。

“你把人埋在小岛公园了?”陈春琪让张匡挪到沙发上,将所有窗户紧闭,听他低声说完事情经过后发出疑问:“那儿离家这么近!”

“离学校很远的,”张匡有些急了,继续解释道:“我埋得很深,一时半会儿应该发现不了。”

陈春琪望着一脸懊悔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的丈夫,心里渐渐结起一层冰。张匡没什么出息,住着他爸单位分下来的房子。如今父母都过世了,他天天跟着施工队到处跑,幸好手头上还有些父母留下的存款。只是张匡好色的毛病一直改不掉。有次她不在家,张匡言语上冒犯了邻居家的女人,对人家还动手动脚,被邻居过来告了一状。陈春琪死不认账,和对方大吵一架,这件事导致他们一家在小区里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如今,丈夫又惹出这样的祸事,陈春琪这一周以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她命令丈夫照常每日去学校参与施工,晚上早早回家。几天之内,暂且无事。

5月22日早上送来的报纸,却打破了这表面上的平静。张匡看着报纸上醒目的大字,将整碗粥打翻在大腿上。他的神情掺杂着无尽的煎熬,乞求似地望向妻子:“那个替死鬼,居然……自杀了。老婆,怎么办啊,警察会不会怀疑啊,他……他怎么就自杀了呢?”

陈春琪冷眼看着丈夫:“你要是去自首,别指望我会等你,你死在里面我都不会替你收尸!”

第二天晚上,陈春琪做好了一桌饭菜后在门口坐着。她板着一张脸,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直等着,一直等着,等到后半夜一点钟,吹过来的风激出了酸楚的泪,她终于确认张匡是去自首了,他不会再回家了。

勉强睡了半宿,天刚刚亮,陈春琪就起床换上了一件平时很少穿出门的衣服,用两层纱巾将整个脑袋蒙了起来。她提着包裹从家里出来,十分警惕地朝四周张望,确认这个时间还没什么人之后,从小区的后门出去,在路口叫了一辆车。

警察局门口的警卫见到这个打扮怪异的女人,走过来问:“喂,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她支吾了两句,避开警卫的视线,低声说:“我……我来给张匡送衣物,他昨天是不是自首了?”

“你是他什么人啊?”警卫一脸严肃地问。

陈春琪将头埋得更低了,她紧紧抱着胸前的包裹,意图使心跳能够不那么剧烈。

“你要进来吗?”警卫见她一直不回答,继续说道:“他在里面,可以探望。”

“不,不了,”她拼命地摆手像是要摆脱掉什么似的。陈春琪将那个包裹推给警卫,别过头含糊地说:“帮我拿给他吧。”之后她迅速转身逃奔向马路另一侧,消失在一处隐蔽的巷口。

回到家后,她静坐了半晌,直到午间突然想明白了,决定像往常一样生活。明明是丈夫杀了人,她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呢?陈春琪挑拣了一堆需要清洗的衣物,全部装进一个编织筐里,一手提着冲出了家门,那样的力气和步伐,竟让人觉得她比以前更有活力了。

陈春琪去了一条溪边,邻近的住户常在那里淘洗衣服和水果,偶然一次被陈春琪看到便记了下来。这条溪流的边上是一大片草莓地,野草莓小却清甜,她决定采一筐回家尝尝。一路上,不知是否是因为神经太过敏感,她总感觉有人在身后跟着她,回头望过去,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低矮的房屋后,一张破损的玻璃窗,映出四个少年的脸。

“那个,郭凛,你确定是她吗?”唐谦半猫个腰,双手扒在砖墙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个中年女人,看着她身材矮小,却挎着个有点可笑的草编筐,有点怀疑地问。

郭凛先是瞄了一眼身边的华小松,点了点头回答:“错不了,这女人就是那犯人的老婆。我昨天从派出所门口等信儿的一个记者口中得知一个叫张匡的工人自首了,他家就住在小岛公园旁边。”

“你够厉害的啊。”唐谦嘟囔了一句,被身后的丁雨傅推了下肩膀,下意识地侧身去看华小松。华小松有些木然,不知是听了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唐谦不等沉默继续发酵,跺了跺脚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四角圆钝,应该是被什么人从溪边捡来丢到了这里。

丁雨傅有些担忧地问:“谦子,你要做什么?”

唐谦刻意避开丁雨傅的目光,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还能做什么,报复呗。”

他们藏身的地方距离溪边没多远,能清楚地看到陈春琪已经在溪边蹲了下来,将筐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抖了出来。唐谦瞅准她裸露的脚踝,没有再迟疑,右手向外一抛,直接将石头飞了出去,正好打在她的脚腕上。

“哎哟,”陈春琪疼得如一条炸了毛的母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裤子贴着溪边的滑石,瞬间湿了大片,她破口大骂:“是谁,哪个小兔崽子!”

她的脚像是扭伤了,一碰就痛,站都站不起来,腰间的老毛病也同时找上门来,左手垫在腰上,不住地叫唤,疼得龇牙咧嘴。

唐谦那只手还僵滞在半空,他愣愣地看着不远处摔倒的女人,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烧。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害怕,不敢再从砖墙外现出身来。

四个少年,仓惶起身,一个接一个顺着墙根向外跑。他们慌不择路,踩到了溪边那一大片草莓地,为了逃离现场,他们只得继续蒙头跑着。一颗颗已经熟透的草莓被踩烂,红色的汁液喷溅在他们的裤脚上,留下一片狼藉。

责任编辑:Jughi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友人蛹》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19。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出版事宜联系:cuizhihao@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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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弦
李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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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rkVilla
这章读来正如炸开汁液的野草莓一样刺目,虚弱惊惶的少女和仓皇逃窜的少年,在混乱失序的社会关系中他们似乎无路可逃。仇恨是危险的毒药,郭凛的出场不知道是否与他的死亡有关……配角们很有亮点:面对病逝的妻子,面对不知如何教养的儿子,面对经年的秘密,父亲狂怒狰狞的表象下是群鸦笼罩般绝望无力;一个底层的粗俗妇人,即便百般憎恨她无能可悲的丈夫,却免不了那滴酸楚的眼泪,跨起草筐,挺着腰板,从遮掩羞耻到勉力生活。这些复杂而真实的人物,他们沉沦着、挣扎着,可叹又可爱。
艾姆泰尔德
唐谦和父亲之间的隔阂有一个母亲沈璐清,陈春琪在第五章就已经出现了,她是杀人犯张匡的老婆,二十年后唐谦开的火锅店在她家附近,看来他们二十年前就有过渊源。
无鹿可走
原来陈春琪之前就和唐谦有宿怨,不知道之后会去举报对方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唐谦的偷窃癖会是一个重要的细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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