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困在车里。
今天是5月21日,他早上出门匆忙,忘记带伞。望着头顶上令人懊恼的天气,他顺手拿起一袋放在置物架上的无花果,果肉有些风干了,味道让他回想起有点倒霉的昨天。挨不住母亲的一再催促,他在难得的轮休日硬着头皮去和从未见过面的相亲对象一起吃饭。母亲嘱咐赵天成:“你可看好了,这可是我托隔壁王阿姨给你千挑万选的,你说我儿子长相也不差,怎么二十六了,还没一个合适的对象。”
毫无疑问,赵天成昨天的约会以失败告终,为了不影响今天的工作,他还是努力调整好状态,只是嘴里的无花果越嚼越没味。这是昨天和对方逛公园时买来的水果。他刚把袋口封上,就听见耳边传来咚咚咚的敲打声,一转头,许久未见的前辈华小松打着一把黑伞,正低头笑望着他。他就是赵天成今天的约谈对象。
两人合打一把伞,他也不敢靠得太近,有些别扭地和前辈一起踏过积水的人行道,走进一家咖啡厅,这让他感觉瞬间回到了两个月前,那个他正准备前往昙市就职而与华小松临别的时候。
赵天成和华小松十分默契地略过了咖啡类的菜单,分别点了白桃果汁和柚子冰茶。服务员收起菜单离开后,华小松拿起桌上的白水饮了一口,抬头看着眼前面露难色的赵天成,心里顿时有了把握。他微笑着开口问:“找我什么事?”
“想要弄清楚一些事。”赵天成想起那份1998年的案件记录里模糊不清的照片,那是华小松16岁的样子,他努力地想要让照片上的人与眼前的人重合。
“或者说,能告诉我之前我们通完电话后,你这两天都发现了什么吗?”华小松保持着浓厚的兴趣,身体向前探,不知不觉间他竟变成了主动交谈的一方。
“我去城西公安局看到了那份1998年的案件记录。”赵天成习惯直接开门见山。他不自觉地想要去看华小松的表情,无奈对方早就将脸藏在玻璃水杯后面。
“那么华继宏是……你的父亲?”赵天成有些艰难地开口,在湿热的空间内额头开始冒汗,忽然窗外的一阵风吹过,他感觉后脖颈上的汗毛都竖了几根。
华小松开始催促眼前这个对独自办案还不太熟悉的后辈:“说说你的疑惑,看了那份记录后总该有一些吧。”
“文件里只是记录了查案的经过,却没有提到华继宏为什么被当成了嫌疑人,总该有理由吧?”赵天成抛出了心里的疑惑,他想不通一个学校正经聘用的助教,怎么就在被害人还处于失踪的情况下,被认为是第一嫌疑人呢?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过节是记录中没有提到的?
华小松终于把水杯放下了,对刚刚被服务员端上来的柚子冰茶也显得有些兴味索然,没有品尝一口,右手攥着那根直插进浮冰里的吸管慢慢搅动着。
“那个女生失踪的前一晚,我爸和她在楼梯间起了争执。”华小松的眼神无法聚焦在那杯冰饮上面,而是虚无地抛向某一点,在对面洁白的墙壁上,他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外貌被寥寥几笔勾勒出来,那是从他的头脑中投射出来的画面。
“被害人陆小敏说,我爸在下楼时有意撞到了她的胸部,当时引来了很多人围观,我爸一着急就骂出了口,于是被众人指责了。”他的声音低沉,没有饱含过多情绪。
“第二天早上陆小敏在学校失踪了,所以大家一开始就怀疑你的父亲?”赵天成仔细问道。
“我妈病了很长时间,我爸一直在照顾她,但她后来和给她治病的医生跑了。”华小松的语气越发急促:“从那以后,我爸的情绪很不稳定,虽然去学院当助教,其实别说老师了,连学生都没有几个尊重他,都说,都说……他有仇女倾向。”他不禁苦笑,尝了一口柚子冰茶,柚子独有的苦涩伴随柑橘的清香在口中徐徐蔓延:“后来我们调查发现,陆小敏的男朋友就在那天上午,在课堂上和我爸发生了争执,所以我认为有理由怀疑这个女生的行为是对他进行有意的报复……”
“你们?你们是谁?”赵天成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其实对这个答案已经有了把握。
面对他的忽然打断,华小松也早已做好了准备,他知道这次的赴约就意味着有些事情已经注定无法隐瞒:“我和两个朋友,唐谦和丁雨傅。”
赵天成停顿了几秒,有意避开继续探讨华继宏的问题,而是回到了案件本身,他用手指点了点桌面,任由思绪在其间流动:“5月14日,陆小敏被装修工人张匡尾随至舞蹈教室,他在强奸时失手杀死,然后藏尸在教学楼的天台。当天晚上趁着没人的时候,他将尸体装进箱子,埋在了离家不远的小岛公园中心花园,正是因为陆小敏和张匡之间没有任何矛盾甚至都不认识,所以他才没有被怀疑吧。”
华小松保持沉默,对于赵天成的推测没有否认。
“接着是5月16日晚上的大雨,将装尸体的箱子冲了出来,被人看到。尸体衣冠不整,全身有不少掐痕,已经快要腐烂,而那场大雨也给搜查带来很多困难。因为警方怀疑受害者死前曾遭受性侵,所以才将矛头对准在几天前,曾在众人面前被当事人亲口指责性骚扰的华继宏身上吧。”
华小松神情黯淡,但毕竟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片刻之后还是调整好了情绪:“装尸体用的箱子有化学办公室的标签,整个化学办公室,有作案嫌疑且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只有我爸……最后张匡自首时承认,箱子是他在杂物间里偷来的。”
“5月18日,警方没有事先准备逮捕令,直接在繁宇集市抓住了华继宏,关进了看守所。”赵天成放缓语速,还是说到了令对方多年以来无法放下的那一部分。
“从18号到21号,我爸不知经历了什么,在案件记录里也丝毫没有提及,”华小松擅自接过话茬继续说下去:“21号的凌晨,他从看守所逃了出来,然后就自杀了!自杀了……”他喃喃自语,单手攥拳,有意无意地击打桌面试图缓解内心的愤怒,不多一会儿,那股怒意被强行压下,窗外的雨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我怀疑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警察在看守所值班,所以他才会逃出来!”他将这句结论重重撂下,心里的沉郁却迟迟没有舒缓。
“所以即使真正的凶手自首了,你还是不能释怀吧?”华小松心里的恨意究竟剩多少,赵天成还无法估算,他只能将讨论越发靠近案件的关键,毕竟他无法参与多年前的案子,现在的重点还是昙市西区连环爆炸案。
“我爸死后,他们用赔偿金打发了我们,这个案子的后续也没有媒体继续关注了,我能理解,当时双屿镇处于发展的关键期,可是后来晨美师范学院甚至还有人一直认为凶手就是我爸,”华小松忍不住嘲讽道:“果然被泼上去的脏水就再也无法洗净。”
赵天成有意问道:“那,你现在是不是也算主动承认了呢?”
就在那一瞬间,赵天成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对面的人忽然收起了那副一直维持的苦相,虽然依旧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但他的双臂却习惯性地收紧,整个人在微乎其微的变化之中忽然换了样,身体变得挺直,充满了防备。
赵天成没有留给华小松丝毫缓冲的时间,继续说下去:“晨美大学三号教学楼天台,小岛公园中心花园,繁宇大厦地下停车场都发生了爆炸案,这三个地点甚至时间都与二十一年前的案件地点和时间惊人地巧合,这你无法否认吧?”
“你有去找唐谦和丁雨傅谈这件事吗?”华小松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反问他。
赵天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没有丝毫的游移,他坦白地说:“我会去找他们,但我认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因为案件还没有就此结束。”
华小松瞟见桌上茶水里的冰块已经消失了踪影,无意看了看手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别忘了,除了14号案发,16号出现尸体,18号抓捕嫌疑人之外,还有呢,”赵天成故意停下来一饮而尽眼前只剩半杯的果汁,想让自己的神经得到放松,等他放下杯子,华小松已经一脸镇定自若,等待着他的发言。
“还有21号,华继宏自杀。”
说完这句话,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变得十分微妙,几秒后,还是华小松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耸了一下肩膀,表示无聊地笑了笑,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天成,你不会是以为我要自杀吧?所以才在今天把我约出来?”
“这的确是我的猜想,”赵天成认真地回答。雨停了,太阳穿透玻璃窗的光芒照射在对方的脸上,使他的整个脸庞都隐藏在巨大的朦胧之间,让人捉摸不透。
“毕竟,前三起案件都发生了,这难道就是你们的最终目的吗?”
“我只能说,”华小松摇了摇头,揉了揉那只被光芒照到有些不舒服的眼睛,几个人的身影在心头一晃而过,终于他肯抬起头迎上赵天成的目光,语气诚恳地说:“这是我们的约定。”
“约定?”赵天成表示疑惑,还无法理解。
“那个时候,我们约定好,要把这个被忽视的案子重新翻出来,我不想让我爸的死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像一粒尘埃一样,那么悲哀,微不足道。”
“所以,你是有意让我去认识丁雨傅的?”赵天成感觉呼吸困难,他的心里也受到了同样的波动:“这次爆炸案的凶手能够尽快被抓才是你们的目的吧,只有作案动机被发现,华继宏的案子才能被重新翻出来。”
“所以,谢谢你,”华小松抑制住来自胸腔内难以道明的情绪,语气轻松地对赵天成说。
“那么其实你们一直都有联系?所以才能共同谋划这起‘源于少年时’的报复事件?”
“你是想说我们的友情有多伟大吗?”华小松露出笑容,几次呼吸的吐气有点不自然,听多了像是在自嘲:“从十三岁到现在,二十多年,你说,有多好。”
“按照推断丁雨傅是晨美大学爆炸案的犯人,唐谦是小岛公园爆炸案的犯人,你则是繁宇大厦爆炸案的犯人,对吧?只是炸弹是从哪来的呢?”
华小松的眼神变得意味不明,与他人之间的距离不知隔了几重山:“我爸是化学老师,他曾经将自制炸弹的方法写在纸上,可能是想过要炸死我妈一家吧……”
那日谈话过后赵天成的精力也被消耗殆尽,向公安局提交了调查报告后,他请了一天的假,没什么要紧事,干脆就在家里睡了半天,醒来后头脑的紧张感缓解了不少,却感觉思维有点迟钝。他迷迷糊糊地走到冰箱前绊了一跤,碰倒了一个玻璃杯,这时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
他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简单划拉几下满地的碎玻璃,实在是受不了叨扰的铃声,于是按下接听键:“喂?我赵天成。”
“天成,快过来,冯队正找你呢!”毫无意外,同事焦急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怎么了?我不是把报告交上去了吗?剩下对唐谦和丁雨傅的调查可以明天再准备吧?”赵天成心里莫名的排斥都表露在了言语中。
“不是那个案子,昨晚城西郊外的一间出租房起火了,正着急人手不够呢。”
焦黑的墙皮大片地剥落,扑灭大火的水喷洒得到处都是,仿佛一栋年久失修的危房刚刚经历了烈火与暴雨的双重考验。软踏踏的水管被人随意丢弃在地上,焚烧过后的浓烟四处逃窜,那股呛人的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赵天成一下车就感觉到,这个破败的地方能给人的心情加重一抹灰暗,如同意外地闯入最让人不堪的隐秘之所。
“就这地方还能住人?怎么会起火呢?”一个同事一脸嫌恶地捂着鼻子说道。
“等消防队离开还是要进去看一下吧,这倒不像是正规批下来的房子,不会是什么人私建的吧……”赵天成仔细查看房子外面的情况,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问旁人:“哎,报案人是谁?是屋主吗?”
“是啊,屋主不住这儿,他家在周城,只是曾经在昙市做过生意,如今还剩下这么个地方没来得及处理,以前好像是家里开的理发店。据他说,同乡的朋友求他把房子租给他,为了赚点钱就同意了。今天正好回来处理一些事,才发现房子起火了,不过都是半天之后的事情了,火是从昨天半夜开始烧的。”
“所以住在这里的人就是他同乡的朋友?”赵天成问:“叫什么?”
“我查查,刚才还问了,”那人急忙翻开记事本回答:“哦,叫郭凛。”
这个名字还没在脑袋里多记两遍,就看到从出租房那边跑来一个警员,气喘吁吁地站停在他们面前,指着身后那个焦炭般的土房说:“赵警官,快去看看吧,里面……竟然有人!”
这是一栋两居室平房,房檐低到要让赵天成弯腰行走,腐烂味和潮气掩盖了那些在水管的冲击下悄悄溜走的烟雾,满地都是胡乱摆放的瓶瓶罐罐。前面有人围堵在一道狭窄的木门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们走近一看原来是在撬门。
“从火烧的痕迹来看,应该是从这间屋子里开始的,”前面有人转过头对他们说。赵天成点点头,静默地等待着,他看到从门缝里透出来的些许光亮,不知是窗外的阳光还是不灭的火光。
门被打开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在同一时间别过头,不忍看去。如牢笼一般狭小的房间内,两片窗帘封住窗户,上面几个丑陋的窟窿触目惊心,偏偏从这些窟窿里漏出几许充满违和的阳光,照射到地上一个蜷缩成一团的焦尸上。尸体没有一处完好,衣服与皮肉牵扯在一起,已经辨别不清,零碎的火星在上面乱窜,唯一能认出的一双皮鞋整齐地套在脚上。房间内置一张铁床,尸体却没有在床上,而是横卧在床尾的地上。
“刚才消防员是打碎玻璃进来把火扑灭的,”同事附在赵天成的耳边小声说道:“这个门被反锁了,一时间很难打开。”
搜查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赵天成从地上找到一只打火机,交给检验人员放进一个透明袋子里。没过多久这个房间被探查干净,能够证明死者身份的有效物证就是放在房间柜子上的钱包,里面除了一张身份证之外什么也没有,身份证上的姓名是郭凛,生日是1980年1月13日。
“最近怎么净是麻烦事,爆炸案刚结束居然来了个纵火案,看见刚才那两空汽油桶没?我的天啊,这人也太狠了,门也是反锁的,应该就是自杀吧……”同事在身旁小声嘟囔着,惹得赵天成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天色渐晚,出租房的后面是一大片密林。他走到门口望着林间的方向,幸好火势密闭没有波及到那里,趁着身处于阴云与雾气交错的光线里,他总是感觉从那间屋子里有丝丝绕绕的虚无在刚刚飘散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