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两间屋子和客厅都足够宽敞,唯有厨房狭窄。厨房边上是一间极为隐秘的储藏室,放孩子小时候的自行车,或是亲朋好友过节送来的礼物。天棚上的灯坏了也没人去修,灯罩里沉积了一层灰尘。华小松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天,因为饥饿产生出幻觉,仿佛胃壁里有东西在慢慢撞击。
他的脸色憔悴,轮廓不明显的脸上挂着黑眼圈,嘴唇干裂,嘴角有一点血痂。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自从被关进这里,华小松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反抗。
相反地,他竟然觉得庆幸,储藏室的门锁着,而外面的世界正在上演一出闹剧。舅妈坐在沙发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而朝着储藏室的门喊一声白眼狼。舅舅涨红了脸,半是愤怒半是羞耻地对空气挥拳。在那一连串的哭声与叫骂声中,他的思绪不禁飘回了一个月前那日的午后。
表哥郭凛初中毕业后去了职业高中学烹饪。那天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发现没带钥匙,就去双屿镇高中找华小松,华小松也没带钥匙。放学后,他们只能在海滩散步打发时间。
早春的四月,春风和煦,浪花浅浅地没过鞋底,一缕清风从指尖划过,触感微凉。郭凛不顾那片沙地的潮湿,直接甩开书包躺了下来。眼前的蓝使天空更加低垂,鼻尖都快要触碰到了。他的头枕在交叠的手掌上,不过是闭一会儿眼睛,竟然打起鼾来,听到声音后,华小松有些诧异地回头。
将近两个月没见,郭凛的刺猬头不见了,职业高中要求每个学生剃平头。他的白衬衫上一些洗不净的油渍隐约可见,胳膊上有几处烫伤后的疤痕。华小松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不知不觉间凑得更近了一点。
他的唇周有泛着青色的胡茬,几颗新冒出来的痘痘聚集在下巴上,睫毛漆黑到让人想象这个人的眼瞳应该也是漆黑的。就在华小松胡思乱想的时候,片刻之间,郭凛睁开了眼睛,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的眼里映着一个不知所措的身影,华小松避开目光,刚想把胳膊支起来,离远些,忽然一只结实的手臂搭上来,绕过他的脖子,凭借那股力量,华小松与眼前人的距离被迫更加靠近。
在海边看过落日后,两人在凉爽的夜晚并肩往家走。他们之间很少能做到相安无事,华小松正觉得奇怪,旁边的人此时一个跃步挡在眼前,吓得他打了个趔趄,低头一看,那人摊开一只手,手心里放着一盒便携装的薄荷硬糖,发出一阵戏谑的轻笑。
郭凛在第二天就坐上长途汽车赶回学校了,阳台上晾的衣服还未干透,他这段时间的生活过得的确比初中要辛苦。当华小松独自一人去上学,被几个同学堵在路上,未曾预想到原来这是后来一切事件的肇始。
徐一陌和宋褚自从上高中后有大半年没理过华小松,现在却将他整个人从自行车上拽下来。以坐在地上的视角去看,他们的个头足有身后的围墙那么高。
“什么事?”华小松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曾经在双屿镇雨林中帮过自己的唐谦和丁雨傅。
“真没想到,做同学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华小松居然是个女的哈哈哈……”他们笑弯了腰,每一声讥笑划破身前弥漫着尴尬的空气。华小松的脸慢慢地变红了,他不自觉地抱紧胳膊瑟瑟发抖。
“你们猜怎么着?”徐一陌像是在说相声,肢体动作极为夸张。
“快说快说!”其余四人都张大嘴巴像是等待啄食腐肉的乌鸦。
“我妈昨天路过海滩,回家跟我说,那有两个男生卿卿我我。其中一个还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
“那你怎么知道是华小松呢?”宋褚在一旁装作十分无辜的样子问道。
徐一陌把华小松的书包高高举起,掏空后又重重摔在地上,水壶咕噜咕噜滚了一圈,笔记本里四散的纸张掉进泥坑。徐一陌叫嚷着,虽然身在学校外的背巷,还是惹来路过巷口的学生们纷纷驻足张望。
“除了华小松,咱们学校谁还用八百年前的军用背包当书包!”他又一脸嫌恶地指着坐在地上的华小松说:“还有谁就为了省下二十元钱去买校服的残次品,这一高一短的裤脚我妈一说我就知道是谁了。”
周围的人都在为徐一陌的聪明决断而鼓掌叫好,华小松默默收拾好地上的东西,刚站起来就被强壮的宋褚顶到墙边,他的手肘卡在华小松的脖子上。
“警告你,要是不想被老师知道就乖乖听话,我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懂没?”
华小松点点头,他想到了父亲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师范学院当助教,生活刚有点起色。如果老师告诉了父亲,不知他会怎样看待自己。
将近一个月的校园欺凌结束在唐谦为华小松出气的拳头里。被唐谦狠狠揍了的徐一陌和宋褚愤愤不平地找老师告了状,老师惊讶之余联系了华小松的临时监护人,他的舅妈。舅妈听到这个消息后差点气昏在老师的办公室,她把华小松拎回去,扇了两个耳光后就一直把他锁在储藏室。她火速给郭凛的学校打电话,不敢说清状况,就说家里有事临时给他请个假,就在刚刚郭凛与父母大吵了一架后摔门出去,家里的气压低到极点。华小松将耳朵贴在木门上,听到舅妈稍微平静了气息,正在给他的父亲打电话。他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心想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储藏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一道刺眼的光照在身上,父亲堵在门口,身后是令华小松无比恐惧的世界。第一次,父亲揍了他,挨在身上的拳头不过星星点点,但他还看到了父亲眼神中的震怒与羞愤。父亲示意他收拾完行李后,带着他离开了舅妈家。四年前他刚搬进来时还未曾预料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华小松暂时停学了,父亲工作忙,没时间给他办理转学手续。平时他一个人待在父亲租的房子里,连灯都常常懒得打开。不知不觉竟过了七八日,华小松觉得前几天接连不断的波折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
近日,父亲晚上喜欢和同事去小酒馆喝几杯,华小松常常一个人解决吃饭问题。积满污垢的窗台前,他将饭菜收在伞罩下面,父亲一夜都没回来,天亮后整间屋子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伸了个懒腰,无意瞥了一眼墙上的挂历,今天是1998年的5月14日,星期四。他心里想,父亲应该一早去上班了,已经这个时间,来不及再回家一趟了。
华小松拉开窗帘,拂晓清冷的阳光流连在楼前的树杈上,几只小麻雀在上面跳跃。他突发兴致走近一瞧,却只看见了浓密的树叶后面灰调的楼房砖。他心灰意冷地转头进厨房,找了些剩下来的饼充饥。摊开在茶几上的课本还是昨天上午读到的那页,就在这个瞬间,华小松觉得生活没劲透了。他想过是否他将永远被禁锢在这个出租房里,连父亲都不愿多看他一眼,但要说让他走出去做点什么,他的脚绝对会在迈出门槛的刹那就迟疑地缩回来。
吃过早饭,他抱着课本读着读着就又睡了过去,直到九点半左右,一阵毫无节奏的敲门声响起,直接将他从梦境拉回了现实。
华小松以为是父亲忘带钥匙,急忙下地连拖鞋都忘了穿,赤脚跑过去拉开门锁,开门一看,并不是父亲,是父亲学校的行政主任,他之前碰巧见过,还有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
“你爸在家吗?”行政主任的一双眼睛狐疑地越过门口,没有避讳地望了望客厅。这个眼神让华小松的心莫名沉下来,他不自觉地侧过身回答:“我爸昨晚没回,应该是和同事喝酒去了,今早估计直接去学校,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他没去学校,”似乎是因为比眼前这个男孩更加确认华继宏的行踪,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生硬:“也没有同事说昨晚见过他!”
“啊?那今天早上,没有他的课吧……”华小松不清楚这两人的意图,见他们这样的态度,也有些急了,心里想父亲如果没去喝酒那是去做了什么?
“不是课的问题,”主任的脸色十分难看。这间屋里的日光在早上过后就已暗去,此时虽是上午,随着阴云滑过,本就毫无色彩的房间变得更加黯淡。主任彻底没了耐性,只丢了句:“你爸回来就让他联系我们。”趁着楼梯间还有一点从窗缝倾泻进来的光亮,他们离去了,没再继续逗留。
屋子里又只剩下华小松一个人,只是他不能再躺在沙发上了,这短暂的安逸被突如其来的打扰破坏。不速之客离开后他的一颗心仿佛被掏空,在客厅转了几圈之后,他开始用座机给父亲的办公室打电话。这个办公室供好几个人使用,一个陌生人接了电话,听到他说是华继宏的儿子,连忙压低声说:“你爸不在,别打电话了。”没等他再问什么,对方已经挂断,他只得垂头丧气地撂下电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开门声响起,华小松走过去,看到是父亲,才让他松下一口气。可是华继宏的神情却透着些不同寻常的古怪。
“怎么了,爸,发生什么事了?”华小松焦急问道。
“你先别问,上午有谁来找过我吗?是不是警察?”父亲急不择言,如无头苍蝇一般。
“警察?”华小松急出了汗,声音已带了哭腔:“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您告诉我呀。”
华继宏终究是不忍让儿子担心,他开口解释道:“学校一个女生失踪了,警察怀疑到我头上,刚才一去上课就接到传讯,我可能要去派出所,你,好好照顾自己。”
“失踪?”华小松的一张脸霎时褪去了全部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了的白纸,他的脑海里反复播放着父亲刚刚说的话,可是任凭他怎么去琢磨也无法将这段话和现实联系在一起。
“不是我。”父亲看了一眼儿子的表情然后苦笑道,时间来不及让他好好解释,等他再想说些什么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像是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震得华小松的脑门一阵哆嗦:“警察,快点出来!”
父亲和警察离开后,华小松暗自下决心,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随便套了件衣服走出家门,往父亲工作的地方晨美师范学院走去。
这里比想象中要安静,校园里偶尔有成群结队的人走过,暖风拂面,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真实。华小松离开父亲,一个人置身于无人打扰的安逸中,他反而更加焦虑,因为他觉得这是对父亲的背叛。凭着记忆,他找到了化学办公室,父亲是今年刚被聘任的化学助教,跟在一个副教授的身边做助手,华小松虽然没见过这个副教授,但隐约记得他姓余。
他驻足在敞开的门前,敲了敲门,小声说:“您好,打扰了。”
有人闻声回应:“你找谁?”
“我找余老师,请问他在吗?”
坐在离门口最近的男老师仔细打量着站在外面的华小松。他不停地绞着手指,身处陌生坏境都不敢大声喘气,因为紧张,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
“他不在。”干脆地说完,那个老师直接起身走过来把门关上了。
门被关上后,华小松心里的一根支柱也不由得倒下了,他背靠着墙壁,蹲下来,无助地揉了揉泛红的眼眶。
办公室里传来说话声。
“他是华继宏的儿子吧,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还能因为什么,想让学校出面帮帮他爸呗。”
“这孩子看起来不大,怪可怜的……”
“别说了,那女学生现在还没找到呢,华继宏那么阴沉一张脸……”
直到傍晚华小松才回到家,打开门后是意想不到的一通骂,父亲站在屋里,瞪着眼睛问:“去哪了?等你半天了。”
“爸,你回来了?”华小松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说话有些结巴。
“审完了就让我回来了,那个学生还没找到,也不能证明我就是犯人……”华继宏转身催促他:“我煮了面,快过来,凑合吃一下吧。”
“爸,你不认识那个女生,对吧?”他依旧站在原地,略带紧张地问。
“傻小子,真不是我。”父亲的声音有点哽咽,抬手摸了一把儿子的头。在灯光的映照下,父亲的头发像是被阵雨淋湿后打蔫儿的草,眸子里一闪一灭的光亮在时刻追逐着儿子的表情。
“那今天早上您去做什么了?还有昨晚怎么没回家?同事说您没去喝酒……”华小松有些紧张地问。
“唉,我回家了,”父亲苦笑道:“教授给我安排任务,加班晚了,回家时你已经睡了。今早我没有课,就去秦娥山采草药去了,只是没和你说……”
华小松急了,忽然想起今早主任的问话:“那警察误会了怎么办?”
“主任和警察看我不在,一早就过来问你,可你也不清楚情况,导致我们的说法对不上,所以他们才怀疑我说谎了,”父亲摇了摇头,浑身的气力都卸了下来,一脸疲倦:“毕竟那个女生还没有找到。”
在那之后的两天,一切都暂时平静,那个失踪的女生依然没有找到,家属几次去学校理论,最终也是无功而返。为了避免冲突,学校给华继宏放了个假,让他先不要到学校露面,但同样为了保持联系畅通,他也不可以出门。父亲每天愁容满面,对着墙壁唉声叹气,或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写化学方程式。华小松认为这是父亲排解压力的方法,所以没去打扰过。
三天后,5月17日的早上,父亲又一次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交谈过后父亲放下电话,转头看向儿子,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怎么样?警察说什么?”
“说是找到尸体了,在小岛公园。”华继宏双颊上的肌肉松弛下来,他长舒一口气,说:“这样应该能找到真正的凶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