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蛹·第十七章·篓筐鱼


文/李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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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成联系了之前在周城公安局的同事,请他们去周城华商医院调来了资料。他匆匆瞥过一眼后合上文件,抬腿走向那条漆黑的走廊,冗长的通道过去,是另一片拨开了天日的消沉。

据这份资料显示,2007年的7月16日,唐奈被送到医院时处于昏迷。她曾在17日有过片刻的苏醒,当时医院只允许专案组的一个警察也就是华小松单独去探望。他们的交流不超过十分钟,华小松离开后没多久唐奈又陷入昏睡,当晚她的病情急转直下,直到18日早上因为全身感染身亡。医院的资料里有她的姓名,那是在审问过组织里其他成员后才确认的,只是虽然知道了名字,接下来的调查却显然被刻意中断了。医院一方表示至今没有家属来询问过,当时警察说没有找到她的家人,于是只能将重度烧伤的尸体火化,不能再继续耽搁了。

医院当时的负责人有将唐奈的信息录入到信息库里,赵天成从昙市的失踪人口档案里找到唐奈的资料,将两者的信息分析比对后发现果然是同一个人。从2007年6月至今,一直保留在失踪人口档案中的人居然早在2007年就已经死亡了,问题就出在华小松身上,很显然当时负责这起案子的华小松在医院已经认出了唐奈。他刻意隐瞒了她的死讯,将她的名字从死亡名单中抹去。

赵天成脚步迟缓,似是陷入了思考,华小松与唐奈有矛盾?还是说华小松与唐谦有矛盾?如果他们之间有这么大矛盾,那么唐谦为什么要帮华小松去犯案呢?他猜不透答案,但是他想再去见一次唐谦和丁雨傅,事情也许会逐渐明朗起来。

“小奈死了?”唐谦的声音嘶哑,说话都很吃力,曾经的清朗被抛掷脑后,那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瞳沉溺在暗处,怎样也唤不醒。

“事到如今,你能说说你与华小松之间有什么矛盾吗?”赵天成没有操之过急,而是慢慢引导。

“我与小松的矛盾……”唐谦抬起头,脸上满是疲惫,他想要去揉一下眼角,无奈双手被手铐束缚,不小心撞到桌子,一声闷响将心底的晦暗毫不留情地翻了出来。

“是我对不起小松,是我对不起小奈!”接连不断的泪将他的面颊淹没,嘴巴一张一合,就像是被困在篓筐里濒临死亡的鱼。

“我以为他不知道,我以为他不知道!”他疯狂地摇头,表情痛苦万分,似是不断吞噬着罪恶,腾地一下他站了起来,身后的凳子被带倒。审讯室内的两名警卫连忙扑了过来,唐谦以更虚无的力气去反抗,其中一个警卫低声呵斥道:“老实点!”他将唐谦的双臂熟练地别到背后,以一种非常滑稽的姿势将他制服。另一个警卫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一并站起来的赵天成说:“赵警官,这审讯看来是继续不了了。”

唐谦被重新扭送进看守所的监室时,曾回过头来深深望了一眼赵天成。那个眼神里充满了惊惧,比任何时候的都要强烈,即便是当他被传讯到公安局时也没有如此失态过。除此之外,赵天成还捕捉到了一丝愧疚,那不是新鲜的,还冒着血泡的,而是保存在心底过久,现在又被重新掏出来却不见减损的愧疚。

唐谦的过激反应让赵天成措手不及,但他不想耽搁,在唐谦走后的不久,他还是坐在原位传唤了丁雨傅。

“你说华小松是故意隐瞒了唐奈的死,为了报复我们?”丁雨傅虽然吃惊,但他的反应并不强烈,也许他的心早已空洞,嗓音透着疲乏:“我早就猜到唐奈应该是死了,只是没料到是在那么久之前。”

赵天成敏感地注意到,他问的是华小松和唐谦有过什么矛盾,丁雨傅直接将自己代入说成了我们。

丁雨傅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明,他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腼腆又善良的男孩。虽然他的音容笑貌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还是认真地说:“不,不是华小松,不会是他。”

“什么意思?我已经确认……”赵天成有些糊涂,下意识地去解释。

“一定不会是华小松报复的,他,应该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事华小松不知道?丁老师,可以请你告诉我吗?”赵天成拿笔帽轻叩了几下桌面,发出咚咚的响声,提醒丁雨傅尽快说出真相。

他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隐瞒,席卷而来的黑暗早在二十年前就将他固定在十字架上,一步步地在这些年里将他的体内抽空,让他顶着一副空壳的心脏生活,直到瘫坐在公安局冰冷的审讯室里,他的神志才逐渐清醒,身体才逐渐温暖起来。

“是我们害死了华小松的父亲,”他毫无征兆地发声,过了几秒又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们害死了唐谦的继母周阿姨。”

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忘记那一个晚上,即便他想过要努力忘却,可是那天唐谦在他面前无助又失控的表情还是时常出现在梦里。

1998年5月13日的晚上,他如约去找唐谦,门被忽然打开,唐谦一脸惊恐,手指紧紧地抓着门把手。丁雨傅往前走了几步,探到唐谦身后的客厅里,他的继母周雅兰倒在地上。他连忙推开唐谦走进屋,周雅兰的面色呈现出奇异的瑰红,双手掐住脖子,眼睛泛白,身体摆出无比痛苦又扭曲的姿势。他还要进一步往前时,身后的唐谦终于出了声:“她已经死了,一小时前她让我帮她拿药,我递过去后回屋打游戏,戴着耳机什么也没听见,再出来就是这样了……”

“她是哮喘病犯了?”丁雨傅回过头问,慢慢地起身后退。

“我是不是给错药了,我刚看了一下,那是我爸用的镇静药,怎么办?”唐谦的魂都被吓没了,无助地捏着手指,额头开始冒冷汗:“怎么办,我爸肯定会骂死我的,要打电话吗,去医院还是……”

“跟我走,去我家。”丁雨傅按住唐谦的肩膀。

“啊?”唐谦的眼神里满是不解。

“就说你一直在我家打游戏,你爸和唐奈都没回来,不会有人知道的。”丁雨傅的冷静令人惊讶,渐渐地唐谦居然也平静下来,丁雨傅继续说:“正好我家没人,你收拾一下房间,我们一起过去。”

丁雨傅捡起了地上的药瓶,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里。

唐谦浑浑噩噩地收拾完屋子后已经接近午夜。他们两个背着书包溜出大门,为了避开沿街的一片海鲜烧烤摊,他们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他们不敢坐车,要翻过一座小山才能抵达丁雨傅的家,那是他家旁边的秦娥山。

凌晨一点钟开始下雨,他们在山脚下一处隐秘的歇脚点熬过了后半夜,无奈雨越下越大,但时间不能再耽搁了。接近凌晨五点,雨有些要停的意思,他们开始登山,好在山不算高,路也大多平坦,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在山顶的林间他们居然看到了华小松的父亲华继宏。唐谦傻傻地差点叫出声,被丁雨傅一把捂住嘴拖着躲在了岩石后面。华继宏并没有发现他们,他背着一个篓筐,一直低着头,像是在采草药。大雨渐停,雨后的秦娥山上空气清新,到处弥漫着草药的香气。

“所以,你们5月14日的早上在秦娥山上见过华继宏?”赵天成不禁瞪大眼睛,望着眼前十分陌生的丁雨傅,有些茫然失措。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我们藏了起来,所以华小松的父亲没有发现我们,否则他可以告诉警察在秦娥山见到了我们能够给他作证。”

“华小松问过你们吗?”

“他问过,我们骗了他。”他的表情痛苦:“躲过去华小松的父亲之后,我们还是沿着山路回家了,顺应了我们的计划,家中无人。唐叔叔上午回家后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周阿姨,连忙送去医院,但她早就已经咽气了……”他的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发梢在灯光的映照下更加泛白,脸上的一圈光影逐渐消融。

“你们隐瞒至今,你说华小松并不知道这件事?”赵天成满腹疑问,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了那封一直夹在文件夹里的信,重新摊开在桌面上,手指着上面的字说:“这上面写着‘如果你还记得,就按照我的指示把炸弹放在晨美大学三号教学楼的天台,5月14日凌晨四点引爆,这一天,我等着你的答复’。我总觉得这句话有问题,丁老师认为呢?这像是对相识二十多年的朋友说话的口吻吗?”

赵天成话音刚落,丁雨傅十分恐惧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按在桌上,无法抑制浑身的焦灼。他早已迷失在一片黑暗里,无数张脸从漏风的窗口处探进来,而他却背靠墙壁双手抱膝躲在角落里。

“这是我们的约定,我说过了,我们答应过要为华小松的父亲报仇……”他有气无力地在说服自己。

“这分明是威胁的口吻!”赵天成心里的怒火直冲上来,他将那张纸摔在桌上:“他这是在威胁你,威胁你去帮他作案,你们算什么朋友?这不过是愧疚心理在作祟,你们觉得你们亏欠了华小松是吧?!”

“我再说一遍,华小松不知道我们在秦娥山见过他爸。”丁雨傅咬着牙重复,表情无比狰狞。

“那为什么,唐奈为什么会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赵天成稍微平复一下后,重新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丁雨傅。

“那一定不是小松,那一定不会是华小松……”他想起陪伴他一起度过初中岁月的男孩,他的样貌早已模糊,但他却记得他的腼腆羞涩,善良柔软,只是那种久远的记忆很快就消失了。一团莫名的黑影替换了那个温柔的男孩,渐渐笼罩在心头,是那团黑影让他夜不能寐,给了他多年以来的恐惧,在几天前刚刚得知他自杀的消息时,丁雨傅甚至暗自庆幸,现在想来原来一切都并非偶然。

“是郭凛。”他吐字艰难,像是吞咽了什么硬物,一层痛苦在脸上淡淡隐去。当提到那个人时,他还是无法平息内心的恐惧,却机械般地重复道:“是郭凛,一定是郭凛。”

赵天成不由得皱眉,他没有去反驳,而是继续引导:“郭凛怎么了?”

“一定是郭凛,是他见过唐奈,是他要报复我们。”当亲口说出这个答案后,他更加确信了,似乎这个解释能够使所有疑问迎刃而解。

“郭凛?”赵天成更加糊涂了:“他不是自杀了吗?华小松是我的前辈……”

忽然他沉默了,只听得见心脏在狠狠地搏动,他想起之前的那个相亲对象说在案发时间却是在咖啡厅里见到过华小松,而郭凛自杀的时间恰好是5月21日,和华继宏的死亡时间一样……他屏住呼吸暗自回想,目光投射到面前的文件夹上,随手翻了几页,将文件夹调转方向,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问:“这是谁?是华小松吗?”

那是传销案的记录里案件负责人华小松的照片,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太好辨认了。赵天成又掏出手机,打开相册,划过去几张,找到一张曾经在周城公安局团建时的合影,指着其中站在第三排中间表情严肃的男人问丁雨傅:“这个呢?”

丁雨傅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说:“我和小松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真的认不出来,其实案发以来我们也并没有见过面,都是他留信息给我。”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是郭凛要报复你?只因为他是华小松的表哥?难道他知道你们曾经在秦娥山见过华继宏吗?”赵天成收回手机,继续提出疑问。

“他知道。”丁雨傅的眸光黯淡,不过沉默了片刻,他便开口:“他曾经试探过我,他捡到了秦娥山岩石后面的一顶帽子,那是我的帽子。”

1999年高二结束的暑假,丁雨傅的传呼机里收到了一个陌生来讯,里面写的是:“你知道你的帽子丢在哪里吗?”他的确丢过一顶帽子,但是忘记丢在哪儿了,那是父亲去国外工作回来带给他的,虽然丢了之后父亲也没有过问,但丁雨傅还是想找回来。他以为那个信息来自认识他的同学,于是他打电话到传呼台给那个陌生号码回了信,约了地点见面。

令他没想到的是,来的人居然是郭凛,便问他为什么没在信息里留下姓名。

郭凛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将那顶限量款的帽子递过去,帽子上面布满了干涸的泥污,看到丁雨傅迟疑的手,他霎时认真地解释:“是我朋友捡到的,捡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哦,谢谢……”丁雨傅接过来,隐隐觉得郭凛的手还在故意抓住不放。

“他是在双屿镇第一次举办地下摩托车比赛时在比赛现场捡到的,都一年多了,我也是前几天在车库里看到后才想起来好像是你的。”郭凛就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

丁雨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为什么已经丢了这么久的帽子,现在郭凛要特意跑一趟还给他。禁不住好奇,他去翻了一下旧报纸,居然真让他找到了,在报纸的一个角落里印着一行小字:双屿镇首届地下摩托车大赛于1998年5月14日上午9时在秦娥山山道举办。

他盯着报纸,心脏狂跳,一股电流穿过大脑。他忽然想起来,去年的5月14日那天从凌晨就开始下大雨,他和唐谦为了摆脱罪责曾经冒雨登山,早晨过后雨便停了,所以九点以后,那个人捡到帽子时是晴天。帽子上沾满泥污,说明主人一定是在下雨的时候丢掉的。郭凛一定是察觉到他们说谎了,他们曾经说他们从13日的晚上直到14日的中午一直待在家里。如果他否认帽子是在14日早上丢掉的话也行不通,因为那顶帽子他一直没离过身。学校从5月11日因为检测出甲醛超标,开始放假,他把帽子从昙市带回到双屿镇,他不可能说是在之前丢掉的。现在怎样都无法否认他们说谎了的事实,之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唐谦。当父亲问他们要不要一同随他们公司的旅游团出境游玩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们都在心里默默打算,要尽可能地避免见到华小松。

“难道郭凛没可能告诉华小松其实你们撒了谎吗?”赵天成想了想问道。

丁雨傅摇了摇头,淡淡地否认:“他不会说的,华小松的父亲已经死了,他不会想要再次伤害他。”

责任编辑:Jughi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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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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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轻°
我的天,这章好刺激……佩服作者大大的脑洞
艾姆泰尔德
那么在出租屋里死去的人是华小松??但是他不可能对这一系列爆炸案毫不知情,他也参与了!
绿狍尊者
这章太精彩了!丁雨傅在得知郭凛死后甚至觉得庆幸😨怪不得,小赵说前辈受女生欢迎,可是之前的华小松根本不是这样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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