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得很不安稳。夜色在他紧闭的眼帘前不断加重,那习惯性的皱眉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在做着疲惫的梦。第二天早晨起迟了,丁雨傅觉得头晕脑胀,仿佛刚刚在梦里被人追逐。
昙市高中因为宿舍楼刚刚翻修,被检测出来甲醛超标,教育局下令暂时停课整改,所以学校给他们放了十五天的假期,准许回家。最近天气不错,他们回到双屿镇后,除了先前一天下的暴雨令他困在家里,直到现在都不见一点雨意。
丁雨傅找了两片感冒药,手有些不听使唤,倒水时将一些水洒在桌上,滴滴答答淋湿了衣角。他并不在意,用袖子随便蹭了两下,当屁股挨到凳子上时,整个人都仿佛泄了气。他转身瞥见窗外的阴霾,刚才还在的阳光,片刻已经消失在乌云背后了。
家里只有他一人,他给一早上就到来的唐谦开了门。唐谦戴着个黑色棒球帽,额前的发被服帖地压下来,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家里怎么样?”丁雨傅侧身想让他进来,唐谦却摇了摇头:“我们直接去找小松吧,不耽搁了,周姨的葬礼……定在明天。”
他的声音沙哑,吐出的字仿佛都坠着铅石,一串串下落。
“小松最近不住他舅妈家,我打电话到学校也没人知道,还是先去他舅妈家问问吧。”丁雨傅提议道。
华小松舅妈家的地址他们知道,门口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粉橘相间的花瓣从枝叶顶端的花苞里露出来。正值上午,一个身材肥胖的女人系着一条花围裙,正举着一只花洒水壶浇花,眼中满是爱怜。丁雨傅最先认出她,快步走了过去,石板周围的草随着他的鞋踏过而被碾压。
“您好,请问是华小松的舅妈吗?”他声音柔和,然而在这寂静的早晨,还是让那个女人吓了一跳,错愕地回头看他。她反应很快,认出他们是华小松的朋友,连忙拎起水壶,几步要往屋里躲。
唐谦比她更快,先一步堵在了门口,手臂拦在铁门前:“请告诉我们小松现在在哪儿?”
毕竟是大人,她见来的不过是两个高中生,还满脸焦急,逐渐定下心神,瞪了一眼唐谦,冷冷地别过头说:“那个瘟神和我家没关系,别来问我!”
“阿姨,求您了,我们只是想知道他现在的住址,以后都不会来打扰了。”丁雨傅也走过来恳求。
丁雨傅比唐谦长得要清秀许多,戴着一副眼镜,文文弱弱,正是她理想中的儿子模样,见他开口,她语气软了下来,踌躇一会儿答道:“他爸的地址,在胡杨洞十六巷5号,三楼的出租房。”
“多谢!”他们两个向远方跑去,脚步匆匆,在到达十字路口时匆匆回瞥了一眼。那女人正恍惚地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距离5月18日华继宏在繁宇集市被抓已经过了三天了,这些日子,华小松浑浑噩噩地在父亲的出租房里度过,思维涣散,只在难挨的时候吃口饭,喝口水。冰箱里的食物,都是几天前与父亲忐忑地等派出所的消息时,打发时间做的,没想到在这几天却派上了用场。
泡在饭里的鱼汤凝固了,茶几映着瓷碗的倒影和一张不尽忧愁的脸。华小松直愣愣地望着窗外墙壁上的爬山虎。挂钟在十二点报时,才惊醒了他刚刚沉浸的幻觉。
他收拾了饭碗,抬腿送向厨房,垃圾桶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找来两个塑料袋将垃圾收拾好,又用抹布将台面上的水擦拭干净。
他踩着拖鞋去倒垃圾,回收箱就在楼下,不过几步之遥。初夏的微风轻轻拂过,他探了一下头后又马上缩了回来,好像畏惧外界的平常与美好。他想起父亲,此刻怕是被关在看守所冰冷的监牢里,终日难见阳光。
丢掉手上的垃圾,华小松径直上楼进屋,躺倒在沙发上。外面的门忘记关了,楼道里的阴风簌簌吹过,激得他腿上汗毛竖起。但他还是纹丝不动地躺着。半敞开的窗户随风频频摇晃,那拍打的声音遮盖住了些许屋内传来的隐隐啜泣。
两个人爬上楼梯,看见这一家的大门敞开着,屋子因朝北而光线昏暗,门后的沙发上好像躺着个人。他们轻声询问:“小松,你在吗?”
沙发上的人微微动了动,直起身,顶着一头乱发朝门外望去:门口站的是许久未见的唐谦和丁雨傅。记得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校园的水池边,他被人打倒在地,唐谦为了帮他,扑上去要给徐一陌和宋褚两拳。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和现在相比,究竟哪一个更为窘迫。即便如此,他还是站了起来:“好久不见,怎么到这儿来了?”
唐谦望着眼前瘦了一大圈的华小松,顿时红了眼眶,一句话不说就跑上去抱住了他。他感到华小松的身体冰凉,如同炎热夏天里捂在被子里的冰块。
丁雨傅迟疑了一会儿,声音满是歉意:“小松,我们来晚了,别怪我们,唐谦家里……也出事了。”
华小松松开拥抱,一脸疑惑地看向唐谦,想要从他口中得出答案。
唐谦紧扣住牙齿,不让恐惧与痛苦溜进房间。他咬着下唇,在华小松探寻的目光中松懈下来:“周姨,我后妈,去世了……因为,哮喘病发时拿错药吃了,导致猝死。”
华小松愣在那,许久未出声,好一阵才面露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们也因为上次见面而不再理我了。”
唐谦连忙摆了摆手否认:“怎么会,”他停顿了一下:“实在是仓促,家里这两天要准备葬礼,没能抽出时间来看你。”
他们重新坐在沙发上,窗外有一堵厚厚的墙挡着,屋子里的光线已不如早上。
唐谦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到新闻了,不是说找到那个失踪女生的尸体了吗?”
“自从听说找到尸体后,我爸就相信警察能证明凶手不是他。那天下午我和我爸一起去繁宇集市买东西,结果一群警察上来就把他抓走了,连问都没问……可是,三天了,三天没有一点消息。”华小松哭丧着脸,他想起父亲那天接到派出所电话后,像是卸下了重担,他相信父亲没有杀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
“哎,5月14日,不就是我们放假的第三天?”唐谦拿起茶几上的报纸,上面写着“晨美师范学院女生学校离奇失踪”,这已经是一周前的报纸了。
“之前我爸从派出所回来时跟我说,那个女生是舞蹈社团的社长,好像最近有一些演出吧,警察怀疑她是早上去舞蹈教室练习,在那里被人袭击了,”华小松低声说道。
“早上?”唐谦不经意地重复了一遍,“早上……5月14日早上。”
“是啊,第一节课的时间是八点,她可能凌晨四五点就已经在舞蹈教室了。”
“那个时间你爸在哪里?证明一下不就可以了,”丁雨傅在一旁提醒他。
“警察不相信,因为没有人可以证明,”华小松急得摇了摇头:“那天早上,我爸去秦娥山的后山采草药。你们知道的,秦娥山距离师范学院那么远,我爸根本赶不过去啊。他第一节课没课,上午十点才到学校,同事却怀疑他是带着那个女生一起失踪了。”
唐谦和丁雨傅根本没仔细听华小松后面的话,他们的反应有些迟钝,只记得一句秦娥山。他们看着华小松,就像是看着金鱼在水里吐着泡泡,嘴巴一张一合的,全然没有一点声音。
“对了,秦娥山离渔夫家很近,”华小松突然转过头,看向坐在沙发尾端的丁雨傅问道:“那天你出门的话,有没有……”
“前一天,13号的晚上,谦子在我家打游戏,我爸妈不在家,那天早上我们都是中午才起床,什么也没看到。”丁雨傅简单解释了一下,他的眼眸低垂,似乎在仔细辨别收在茶几底层的一堆旧物。
“哦,这样啊。”华小松有些失望,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唐谦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他,见他又开始消沉,换了一个问题:“但是目前也没有证据吧,凭什么把你爸当作嫌疑人呢?如果不是警察找上来,那天你爸去过后山后也是去了学校呀,又没有因为做了亏心事逃跑……”
华小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刚才的菜咸了,他还一口水都没喝,嗓子十分难受:“我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他刚去学校工作没多久,和大家还不熟悉,所以……看起来比较有嫌疑吧。”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整张脸上的失落越发浓重,人坐在背光的位置,侧影快与那古旧的沙发融为一体了。
唐谦忽然抓住他的手,把华小松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抬头迎上了那坚定的眼神:“别等了,我们一起去派出所问问吧!去见见你爸爸!”
“啊?”华小松本能地退缩,双手僵在原位,说话更结巴了:“这……可以吗?”
“走吧,”丁雨傅直接站起来说:“我们一起去。没有证据的话就不能定罪,现在也是可以去探望的。”
他们乘坐公交车从镇东到镇西,因路上人多,被分散地挤在各个角落。天气阴沉,紧闭的车窗外有几滴斜雨落下来。
双屿镇派出所的这一站人流量大,他们如穿梭的鱼随着人潮涌向停车站。只有丁雨傅带了伞,于是三个脑袋都紧紧靠在一起。雨越下越大,疾风几次将雨伞吹翻,三人被淋成落汤鸡,才终于抵达目的地。他们冻得瑟瑟发抖,站在派出所的台阶上,心逐渐凉了下来。
大厅的警察见他们在不时向里张望,便走来开了门,冷漠地问:“什么事?”
丁雨傅离得最近,警察将他们一一打量后,看向这个最高的男孩。
“他是华继宏的儿子,我们想要看一看……”丁雨傅迎上警察的目光,指了指旁边低着头的华小松说。
警察的眼神明显变了,让他们的心被紧紧揪着。一阵沉默过后,警察说:“先进来吧。”
从走廊到办公的地方都挂着白炽灯,冷光打在脸上,显得他们的气色都不好。身上的雨水滴到地上,瞬间又被后面人的脚步踩得模糊了。
他们准备了三把椅子,并排放在桌前,在警察的指引下,唐谦、华小松和丁雨傅依次落座。不一会儿从里间走出来一人,穿着便服,胸前挂着一张工作证的吊牌,样子看起来有些烦躁。
“你们谁是华继宏的家属?”警察开口问道。
华小松缓缓举起手,那只手攥着拳,由于紧张整个身体都开始摇晃。唐谦将手放在他的腿上,他才渐渐安定下来,“我……我是他儿子,我叫华小松。”
那个警察意外地眯了眯眼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后说:“你今年多大?”
“十六岁……”
“很遗憾地通知你,”他顿了顿,后背挺直,严肃得就像是在宣判。华小松紧盯着他,数着心跳的拍数,一下、两下、三下……
“要通知你的是……华继宏昨晚,”警察的话与华小松心里的节奏显然不合,还未数到下一拍,他就提前听到了答案:“今天凌晨他从看守所里逃了出来,然后就在外面……自杀了。”
话语刚落,身侧的两人都惊愕地齐刷刷转头,望向坐在中间的华小松。
头顶上的风扇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即便这个消息被公布,它仍保持原速,不着痕迹地将他们的衣服吹干。华小松望着这间布置简单的办公厅,不时有人经过,忙碌的人群里竟没有一个是他父亲。他幻想着,父亲会从面前那扇虚掩的门后探出头来,朝他微笑。许久,他感到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开始扭曲、撕裂。
那日父亲难得有心情与他一同去镇上的繁宇集市看花鸟古玩。他走在前面,很少和儿子并肩同行。父亲有些驼背,洗得发旧的Polo衫紧紧箍着肩膀,衣摆却松垮。华小松认得这件衣服是他买给爷爷的,结果因为太大只能自己穿。爷爷去世也有两年了。
为了打破沉闷,他主动跑过去,拽着父亲的胳膊,正要笑着说:“爸,我可不可以买点……”忽然出现三个男人,把父亲围堵在身侧的小巷里,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华继宏?”
华小松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眼里满是惊恐。
“我们不想引起骚动,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吧。”那人的胳膊肘就抵在父亲的喉咙上,像是狮子捕羊,他随即用另一只手拉开衣服,露出自己的警察证。父亲看到后紧张地点点头,望了一眼儿子,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只说了两个字:“回家。”
这难道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吗?就在那个背离太阳的阴冷角落里。
“华小松?华小松!”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身旁的唐谦悄悄碰了他一下。华小松的意识重新回到那冷得令人发抖的办公厅里,面前的警察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不断敲着桌面。他下意识地与这个警察对视,心想父亲被捕的那天,他有没有在现场呢?
“你们回去等消息吧,毕竟你们还未成年,解决不了什么事,我们会通知监护人的。”警察明显没了耐心,正要结束这场对话,华小松忽然率先一步站了起来,推开凳子,发出一声巨响。他愣愣地对警察说:“我要见我爸,带我去见他。”
唐谦和丁雨傅完全吓懵了,他们也跟着华小松站了起来,面对眼前的突发状况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昨晚你爸不仅逃跑,还有可能是畏罪自杀,回去等消息吧。”警察一脸冷静地起身,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什么叫畏罪自杀?你们有证据吗?”唐谦忍不住了,不知哪来的勇气连问了两句,说完后,后背直冒冷汗。
“我要找我爸。”华小松的眼神涣散,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其余两人没一个敢阻拦。警察终于急了,拿着一支笔指着他,朝他呵斥:“这儿是派出所,不要胡闹!”再看华小松,他满脸的泪水不住地从眼眶向外涌出,形成一条条蜿蜒的水线流至颈下,鼻子一喘一喘地抽动着,那模样竟让警察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