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蛹·第十六章·万花筒


文/李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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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美师范学院的门口停着一辆摩托车,车的主人正侧身倚在车上吹口哨。他穿着皮夹克和微喇牛仔裤,悠闲地跷着脚,自觉这一身赶上了当时的潮流。

女孩从学校里远远跑来,傍晚轻柔的风吹散了她的发丝,双眸盛满的热烈暴露无遗。学校门口的小贩和地摊儿阻拦了她的去路,她抬起一只洁白的手臂挥了挥,甜甜一笑,“阿凛,我在这儿。”

郭凛看见她也不动地方,等女孩穿过人群走来身边,踮起脚在他的脸颊印上一个轻吻,“今天来得挺早。”

“让你问的事,问清了吗?”郭凛低下头,望着眼前的女孩。

女孩一脸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这么急?你要我在这儿说?”

郭凛带她去双屿镇新开的西餐厅吃了一顿,花掉了一个月的打工钱,饭后又去了“新城KTV”,包了半宿。两杯酒下肚,他醉意朦胧地送上一条早就准备好的项链。

当她戴上了项链,包厢里不断变换色彩的灯被他毫无预兆地关上,郭凛的表情漠然,眼神清醒,轻声说:“林斐,可以告诉我了吗?”

女孩收起笑容,整理了一下裙子,重新坐回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淡淡的烟圈飘向上空。

“陆小敏是我室友,这你该知道。”她的声音嘶哑,几声轻咳后又恢复了正常。

郭凛与她间隔半个沙发,远远地瞟了她一眼。

“她男友我也挺熟的,之前一起吃过饭。昨天,我不过是找他喝了点酒,在宾馆睡了一夜,他就全说了。”她轻蔑地笑了一下,又沉重地叹了口气,掐灭了烟蒂,“小敏那丫头,不知道是说她傻,还是说她坏。”

“所以,果然是陆小敏有意的?”郭凛试探地问,有些烦躁地又点燃一支烟,点点火星掩盖了他眼神里的阴暗。

“那男的,课上被华继宏批了一顿,期中测试的成绩有可能被取消,他告诉了小敏,小敏就在楼梯间故意撞上华继宏,说他摸了自己的胸,引来众人围观。第二天小敏失踪,那男的急了,以为是华继宏要报复,就污蔑了他。”

郭凛脸色很不好,抿了抿薄唇,终究是没吐露半点恼怒。

“你有什么打算吗?”女孩望着他,面露担忧。

“还能做什么,”他的笑极其压抑,“华老师已经死了。难道这其中的每个人我都要报复吗?我可没那本事。”

“听说犯人已经自首了。”女孩仔细端详着眼前深深垂下头的青年,她咬了咬牙,好像下了很大决心:“其实小敏不也得到报应了吗?她故意陷害华继宏,最后也得到报应了。”

 

最终还是舅妈帮华小松去派出所领走了父亲的骨灰。父亲趁着无人看管,在凌晨从看守所里逃走,用事先藏在腰间的一条麻绳将自己勒死。因事外出的警察回来后发现华继宏不见了,等找到时,尸体已经凉透了,征得家属同意后就将尸身火化送了回来。值班警察受了处分被革职,政府还拨了一笔善款给华小松,只是他的心里依然有芥蒂。回到舅妈家后,他遭受了更多白眼,只得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都是郭凛把饭菜盛出来送到他面前,盯着他吃完才罢休。

父亲的骨灰还没能寻到合适的地方下葬,那个盒子暂时放在郭凛和华小松的房间里,祝月霞打扫时不小心碰到都觉得十分膈应,久而久之她对华小松的态度越来越差。不过因为华小松将那笔钱的大部分都交给了她,祝月霞才选择忍耐下来,容许他住在家里。

郭凛是早上才从外面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洗澡就一把推开门,看见华小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马上就来了脾气,拽起他的胳膊就往外拖:“走,跟我出去。”

他的手腕都变细了,郭凛的鼻子一酸,却依旧冷着脸,语气还是温柔了些:“跟我出去,唐谦和丁雨傅他们,下午就要回学校了。”

华小松那双瞪得酸痛的眼睛终于眨了眨,他起身从床上下来,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一件T恤被人抛过来,蒙在他的头上:“快点换衣服,先出去吃早饭再和他们汇合。”

唐谦和丁雨傅站在街边的树荫下,华小松看到他们就想起那天他们跟在犯人张匡的妻子后面,唐谦还用石头打伤了那个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他换上一副平静的面容,希望在小假期的最后一天,能够不给朋友带来那么多负担。

“小松,心情好点没?”唐谦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他没说话,却报以一个微笑,足够比得过再多逞强的言语。

“所以,是那个男生和死者陆小敏故意陷害你爸?”唐谦有些惊讶。

郭凛神色复杂地点头,过了好长时间华小松也轻点了一下头,表示默认。

丁雨傅握住华小松的手,试图安慰:“没人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那个张匡是激情杀人,毫无准备的。”

郭凛在一旁嗤笑了一声,说:“华老师又不是张匡杀的。”

这句话让四人之间的气氛降到冰点,唐谦和丁雨傅都想到了在派出所的那个下午,心有余悸。华小松用胳膊肘怼了一下郭凛的腹部。

“我就是要说,”郭凛没有理会华小松,他盯着眼前被吓到的两个男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凭什么他们两次抓错了人就没事,如果华老师没被冤枉,他会自杀吗?赔偿金就能解决一切吗?”

唐谦的双手无处安放,不知为什么,他流了些汗,后背黏腻腻的,仿佛粘着什么让人反感的东西。他侧过头对华小松说:“小松,你说什么我们都可以帮你,不能就让你爸白白死了,我们要给他们点教训!”

令华小松感到意外的是一向冷静的丁雨傅此刻也在默默点头,他连忙摆了摆手:“说什么呢,我不可以拖累你们。”

他们在海滩逛了一会儿,吃过午饭后就往车站赶。唐谦和丁雨傅的行李都不多,只是各背了一个双肩包。

“我要继续在双屿镇高中上学了,下周一就去,我爸已经去世了,转学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华小松突然开启一个新话题,唐谦心领神会地接了下去:“回去就要准备期末考了,唉,估计老师又要天天催,高二的课业开始紧张了。”唐谦抱怨着,瞥了一眼身旁的丁雨傅,他有些发怔地望着天,眼神涣散,一句话也没说。

“我总觉得好像发生了很多事,短期内又不能消化。”唐谦的声音闷闷的,心情十分低落。

“你爸,还是一直没和你说话?”华小松小心翼翼地问,他一脸懊丧:“都怪我,让你们陪我去派出所,耽误了,周阿姨的葬礼。”

“不是你的错,”唐谦连忙打断他,情绪激动,哽咽到几乎失声,丁雨傅拍了拍他的背,却刻意别过脸不去看他。郭凛一句话也没说,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移动,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谢谢你们来陪我。”华小松走近抱了抱唐谦,然后退后几步,露出笑容:“我没事,我会好起来的,不要担心,回学校就好好学习吧。”

华小松和郭凛都买了站台票,车站的阳光正好,照得人们的脸上都暖意融融。火车及时来了,华小松轻声提醒还在走神的唐谦和丁雨傅,他们下意识地转头,看到从远处驶来的火车,轻轻地松了口气。

华小松和郭凛追到了车厢门口,目送唐谦和丁雨傅上了车。一段提示音过后,车门缓缓关上,他们之间隔了一层模糊的玻璃,唐谦敲了敲玻璃窗,朝他们无声地说了句再见。

华小松强忍着泪水,用力地挥手,站台与车厢的距离还能够让他们看清彼此的脸。唐谦和丁雨傅的脸几乎都贴在玻璃上,他们默默地望着华小松,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微光被后面的郭凛捕捉到了。他想了想,如果非要准确描述出来,那就是愧疚,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唐谦和丁雨傅的眼神里满是愧疚。

 

1999年的盛夏,蝉鸣被除草机巨大的轰鸣掩盖,雨落后的湿润转瞬即逝,来自地面的炙烤使花坛里的花都开始打蔫儿。华小松顶着太阳,浑身湿涝涝地跑进屋,随即一声大叫响在耳畔,陡然使温度升高:“华小松,你干什么!你去哪了,身上是什么味?”

他口干舌燥,气喘吁吁,脸上画着几道油彩,无奈舅妈就站在厨房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海边工程建设刚砌的围墙,招人去漆,我就去了半天。”他的嗓子正在冒烟,还是耐着性子说完,无助地搓了搓手。

家里的客厅堆满东西,显得十分拥挤,这使得祝月霞的心情分外烦躁。两间屋子,她与丈夫住一间,儿子郭凛住一间,自从出了上回那档子事,她想来想去还是不敢让华小松住在郭凛的房间了,于是,华小松搬到了客厅,一张破旧的折叠床摆在那里,让客厅的通行更加困难了。

“你去吧,今晚早点回来,我有事跟你说。”舅妈的不再为难让华小松有些意外,犹豫了好久才默默钻进了厨房。

虽然是暑假,郭凛却时常不在家,听说是参加了地下摩托车比赛,赢了奖金就带着朋友喝酒玩耍。华小松不愿凑那个热闹,每晚都早早回家,躲在角落里写信,他与母亲的通信已经保持了两年。这一天工作结束,回到家后,舅妈正在厨房煮菜,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谈话在晚饭后,于是他走向床边,手习惯性地摸到枕头下面,熟悉的触感却没有出现。华小松愣住了,将枕头翻了个个儿,白色的枕头下面什么也没有。

他将整个床翻遍了也没找到,鼓起勇气走向厨房,看着舅妈依旧头也不抬地煮菜,问:“舅妈,您有看见我枕头底下的东西吗?”

“什么东西?”她顺势抬头,仿佛站在那里就是为了等他过来:“不就是你妈写给你的信嘛,这孩子,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您看了?”华小松顿时变了脸色,双手紧紧捏着衣角。

“我看了又怎样,”她收起了那副惺惺作态的假象:“我要是不看还不知道小松是个这么孝顺的孩子!原来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在接济你那个没本事的妈!”

华小松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厨房的热气忽然凝聚在一起,朝他迎面扑来。

“你可真是个白眼狼!”舅妈突然抓住他的肩膀,钳子般的手指越收越紧,直到掐进肉里:“我们家供你吃供你住,还给你爸办了葬礼,可你呢?你对得起我们吗?对得起你爸吗?”

“舅妈,我妈她,需要帮助,还有弟弟……”

“我问你,你妈她愿意见你吗?”舅妈冷笑着,周身的寒意又将厨房的热气都凝固在了一起:“你给她钱,帮她养孩子,可她愿意见你吗?”

华小松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使他能够远离眼前的恶魔,只是耳旁不断响起的叫嚷还是时时摧残着心脏。

“你用你爸的赔偿金去接济你妈,他那么恨她,你不怕被你爸责怪吗?”

“我没用赔偿金,我是用打工的钱。”他小声辩解,不知是解释给舅妈听还是解释给已经去世的父亲听。

“你之前还能打三份工,现在只剩个油漆工的活,最近查得严不能雇佣未成年人,你觉得你还能帮她多久?”

“我马上就成年了,上了大学,我可以……”华小松还在坚持,只是势力越来越微弱。

“上大学?”舅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说:“你还想上大学?谁给你交学费?你妈早就抛弃你了!”

他不做声,炉子上的汤咕嘟咕嘟地冒泡,舅妈一转身随手关上火,说:“你离开我家吧,小松,我求你了,实不相瞒,你舅舅要下岗了,前两天他还被电动车撞了,虽然只是脚腕扭伤,但是我去问了,神婆说家里有个灾星,必须要请出去。”

“灾星?”华小松只身一人背着书包走向车站,嘴里重复着这个词。他的意识有些涣散,但隐约又感觉发生那么多让人无奈的事后,似乎有一个词能够总结这些厄运。爷爷去世时他不敢去看,父亲被关起来,他也不敢一个人去问,妈妈带着弟弟艰难地生活,作为唯一的支撑,他也再拿不出足够的生活费,甚至是舅舅的下岗和受伤也与他有关吗?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舅妈歇斯底里的模样,他慌乱地从那个家逃走,直到现在还无法冷静,如同梦游一般。虽然下意识地跑到了车站,可他已经彻底没了去路。犯人疗养院里没有了爷爷的名字,父亲的出租屋早已被屋主变卖,妈妈带着弟弟生活,千叮咛万嘱咐,暂时不要来找她,舅妈刚刚将他赶出门,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听说唐谦和丁雨傅跟着丁爸爸公司的旅游团去了国外游玩,可能是知道他肯定没时间也没钱,所以他们连问都没问,还是偶然一次他路过豆腐店听唐奈说的。华小松整个人蜷缩在车站外的长椅上,夏夜的清风中,阵阵困意袭来。

当太阳移动到眼前,他从蒸腾的热气中苏醒。睡了一晚上的椅子,他的后背十分疼痛,舒展了一下才缓和过来。他的身上盖着一张报纸,不知是谁在他睡着时帮他盖的。

“喂!”华小松刚要掀开报纸,突然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连忙转头,看见一个女生站在身旁,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他还在愣神,那个女生开始连珠炮似的说话:“你是华小松吧?我果然没认错人!你和郭凛长得还真有几分相似,快,拿好东西,跟我走!”

华小松的手腕被她直接拉起,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暂时还能保持一点理智,问:“不好意思,你是谁?”

“啊,我给忘了,”女生潇洒地一甩长发,露出爽朗的笑容,整个人神采奕奕,“我叫林斐,是郭凛的朋友,他正在比赛,已经进入到决赛了,所以托我帮忙去找你,他说你肯定在车站。”

责任编辑:Jughi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友人蛹》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19。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出版事宜联系:cuizhihao@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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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弦
李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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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ina
“友人蛹”这个名字很有意思,蛹是个不活动的虫期,虫体看似一动不动,但蛹体内部却进行着剧烈的组织解离。唐谦、丁雨傅和华小松之间的关系就像蛹一样,表面风平浪静、坚实牢固,实则波涛汹涌、逐渐分崩离析。看完前一章我就感觉到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有些怪异,这一章更是明显了(唐谦和丁雨傅的表现实在奇怪,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处于火车内外一样,他们之间隔了一层模糊的玻璃。后来出现的郭凛作为一个相对局外的旁观者,能够敏感地捕捉到这一丝异常,这可能是后来招致杀身之祸的原因之一吧。
奶茶部长灵狗子
作者每章标题都很用心 人物之间的缠绕 时间线的游移 谨慎且克制的语言和真相一样被紧紧束缚 愿每个人都得救 每个人都无碍
手戈木木夕
唐和丁眼里闪过的内疚,也许是丁曾经可以作证华父案发时确实是在采草药,但却未站出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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