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三年级的合唱比赛,最后一次彩排,华小松迟到了。
走廊里回荡着他仓惶的脚步声。他凭着记忆跑到昨天的教室,发现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偌大的空间里唯有他双手拄着膝盖不住地喘息着。忽然来了一群人,领头的老师见他一脸茫然地站着,便告诉他:“这间教室要开会,你的同学们已经去别处排练了。”他走出教学楼,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没办法联络大家,不知道同学们换到了哪间教室。
忽然,一个轻盈的纸团打在头上,他下意识地回头,一楼的一扇窗户被推开,唐谦趴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他,朝他招了招手说:“发什么呆啊,快进来!”
华小松连忙爬上窗台,跳进教室,顺利站进了合唱队的最后一排,此时老师恰好在前面点名:“华小松?”
“到!”他应声回答,老师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丁雨傅就站在他的身边,捂着嘴轻声发笑。随着前面指挥的同学一个手势,众人的歌声响起。
“我是丁雨傅的父亲,丁正元。”头发梳得整齐,穿着一身西装的男人出现在派出所。他神情严肃,像是背后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操控着他没有别的表情。
“签了字,就可以把人领走了。”警察双手递过去纸和笔。
丁正元跟在警察身后,穿过一条走廊上楼,看见儿子正坐在那间拘留室的地上,头靠着墙壁睡觉。他心里气急,表面却不动声色,声音漠然地说:“丁雨傅。”
唐谦一直坐在丁雨傅旁边睁着眼睛,这时拍了拍他,让他顿时清醒。他抬头看见父亲正俯视着他,面无表情,吓得连忙起身:“爸?你来了?”
“手续办好了,跟我出来。”丁正元语调平淡,不见一点起伏。
“我的朋友……也可以一起走吧?”丁雨傅的眼里满是恳求。
“你给我出来。”丁正元的眼眸漆黑,在暗室里分辨不清,他的口吻像在下达刻不容缓的命令。
旁边的警察忍不住劝言道:“也通知他们的家人了,很快就会到。”
丁雨傅看了一眼旁边一脸呆滞的华小松,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丁正元的耐心已耗尽:“你少管闲事,给我出来!”那刻意压低的怒吼刀刃般割在丁雨傅的心上,弄出一道血痕。
外面的阳光格外刺眼,烧得他双颊滚烫,走在前面的父亲仿佛变成了一个强烈的光源。在楼与楼之间最隐蔽的角落里,一个预留已久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扇在他的脸上。
“我不希望再发生这种事。”丁正元冷冷地撇下一句,兀自低头钻进了黑色轿车里。
还在拘留室里的唐谦因为身边少了一个人,莫名觉得轻松了一些。他起身挪动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天色,心里算着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不一会儿,耳边又传来了脚步声,他转头看过去,是一个高个子青年,身材健硕,眉眼看起来有些熟悉。站在青年身旁的警察敲了敲铁栏杆,有点不耐烦地说:“喂,华小松,起来了,你的家人来了。”
听了警察的话,唐谦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的人是华小松的表哥郭凛。他差不多已经有一年没见过郭凛了,记得上一次回到初中校园,还从徐一陌口中听到传言。现在的郭凛明显变了,褪去了初中时的顽劣不羁的气质。
郭凛望着躺在地上的华小松,半蹲在门口,语气缓和下来,难得听出一丝温柔:“喂,快起来,跟我回家。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华小松终于动了动,抬头望向外面的郭凛。空气在缓慢流动,光从外面投进来,晃动着斑驳的浮影,好似水面上的波纹。
“谦子呢?他可以走了吗,他也是因为我……”华小松的鼻音很重。
唐谦连忙摆手,说:“小松你先走,我等一下就可以走了,出去之后,我们再联系。”
不能再继续僵持了,华小松轻轻地点头,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双脚已经麻木。他走到门口,回头看唐谦,唐谦朝他挥了挥手,挤出一个有点违心的笑容。
出了派出所,华小松的心情低到谷底,警察的话回响在耳畔:“你父亲的事,调查结果出来后,会对你家里进行一定补偿。”
阴风阵阵,吹得他不得不面对现实,那种冰冷时时刻刻都在逼迫他意识到,父亲的自杀就发生在今天凌晨——他熟睡的时候。华小松开始怀疑自己,他真的能够理解父亲的痛苦吗?
“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去,”郭凛把头盔戴在华小松的脑袋上,轻声询问。
“我想回出租房,把我爸的房间收拾一下。”华小松回过神来。
他坐在摩托车的后座,紧紧抓住前面人的衣襟。郭凛身上的烟味直冲脑门,意外地短暂消除了他心里的杂念。随着车骑得越来越快,一切感伤都被风滞留在原地,早早抛却。
华小松用钥匙打开门,父亲房间的门依旧关着,与外界形成隔绝。他们一同走过去,打开房门。房间里的摆设和父亲临走时一样,这几天华小松一步也不敢迈进这里,妄图逃避那些不必要的伤感。如今,父亲的离世已成事实,他是否有勇气,走进父亲生前的居所,去感受那些被保留下来的父亲生活过的证明。
屋里扑面而来的霉味惹得郭凛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快步走到窗前伸手要推开窗户,发现窗户的缝隙里被填满了已凝固的胶水,两扇窗户都完全打不开了。华小松见状也摇了摇头,他搬来这里不过十几天,根本不清楚华继宏是什么时候将窗户封死的。
初夏的傍晚,房间里的一盏老式台灯映着背后灰白的墙壁,上面被人贴满了纸,每一张纸上面都写满了化学方程式。从墙壁到低矮的天棚,几乎没留空白。
“这是?”郭凛明显被吓到了,那些过于紧凑的黑字出现在眼前,好像蚂蚁在脑袋里四处爬行。
“我爸从小成绩差,就化学好,高中毕业后还上了夜校继续学习,为了给我妈治病,他把房子卖了,没有一点存款,到处打工赚钱,好不容易才在今年当上化学助教……”华小松对这样的环境早已习惯,他扫视了一遍那些轻薄的草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却显得格外沉重。
“他心情不好时就会写这些,没人可以打扰他,他也不需要和朋友倾诉……”华小松爬上凳子,去够那些贴在高处的纸,撕下来后整齐地放在怀里。
“这是什么?”郭凛拿起放在桌上的笔记本,本子的纸质有一定的厚度,和贴在墙上的纸张明显不同。
华小松闻声低头,他对这个本子当然有印象,墨绿色的磨砂封皮,封面底下印着一行烫金小字:晨美师范学院。
“这是我爸的笔记本,我见他拿过,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他从凳子上下来,接过笔记本,潜意识里有个声音提醒他要翻开看看。
原本有些厚度的白纸像是在被一次次的抚摸下变得单薄了,引导着华小松翻到了之前可能被反复翻看的这一页。随即,触目惊心的大字映入眼帘。每一个笔道都划出深深的沟壑,每一个转弯都喷涌出的情感,这不像是在书写,这是利用书写而完成的发泄。通篇全部重复写着五个字:吴灼梅去死。
这些字的排列毫无章法可言,下笔人甚至因为一页写满了而又进行反复的堆叠,猩红的颜色,让人瞧了心惊肉跳。郭凛凑过身去,看到内容后随即抬头看向华小松。只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忍不住去抚摸那些字迹,仿佛在一点点地抚平那些恨意。
“吴灼梅,是我妈妈。”华小松的嘴角微微颤抖:“我爸把房子和存款都拿出来给我妈治病,但她病好后就跟医生跑了,留下我爸一个人。她把姓氏都改成那医生的了。”泪水再度充盈眼眶时,他用手背轻轻拭去。郭凛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他的后背有节奏地轻轻拍打。
“不过,”他耸了耸肩:“我妈也算是遭到报应了吧,那医生比我妈大了整整二十岁,在我初中毕业时得了胃癌去世,我爸还不知道……”
“所以你有联系过他们?你妈妈和那个弟弟?”郭凛忍不住发问。
“我初中毕业的暑假偶然听舅妈说起我妈的近况,她带着弟弟回到了周城,那时她们借住在外婆家。我没有办法不管他们,弟弟才五岁……还要遭受那些人的冷言冷语吗?于是我试着要了地址给她写了信,居然收到了回信。我妈问我能不能寄一些钱来接济她们……所以我一个暑假都在打工赚钱,但我不敢告诉我爸。”
“现在好了,”华小松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试图摆脱长久以来郁结在心中的烦恼,他一度担心父亲会发现他在攒钱接济母亲:“我爸现在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说不下去了,紧盯着本子上的字,一切话语都被堵在嗓子里。他在想,父亲到死都不知道母亲现在过得并不好,这对他来说算不算是一件好事?不再被过多的憎恨和不甘所烦扰,是否能够平复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外婆把老家的一间房给了妈妈,所以,我决定去周城上大学,这样离我妈也能近一点,方便照顾他们,可是直到现在我妈都不愿意和我见面。”华小松庄重地翻过这一页,想要将那些无心窥得的仇恨也一并翻过去。忽然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神聚焦在下一页的纸上,有些出神。
这一页的字很少也不乱,只集中在页面的中间,却让他凝望了许久。郭凛很担心,表面却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一把将笔记本夺了过来,凑近脸去看。这一页的最上面写了一行字:炸弹的制作方法,下面写着火硝、硫磺、木炭、甘油等各个原料所需要的剂量和购买途径,最底下写着雷管,旁边还附注了一个问号。
“这是?”郭凛与一脸紧张的华小松对视了一眼,将这一页纸小心地撕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华小松阻拦道,郭凛将撕下来的纸折好放进裤兜里。
“警察也许会再来搜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把它藏起来吧,你说呢?”郭凛解释道。
华小松抿了抿嘴,眼神无意往本子上又瞟了瞟,最终无奈地点点头。
“我爸不会在家里藏了这些东西吧?”华小松紧张地开始翻箱倒柜。
“不可能,明知警察要来调查,肯定早就转移到别的地方了,”郭凛想了想说:“这个雷管估计不太好弄,所以被标注出来了吧……”
“我爸之前在建筑工地上干过活,”华小松仔细回想:“那里经常要做危楼爆破,如果需要雷管的话,应该可以托人找……”
“总之,这件事你不要和任何人提起。”郭凛的双手扶在华小松的肩膀上:“即便是你的那两个朋友,也不要说,好吗?”
楼下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因为窗子封闭而无法听得更清楚。楼上的小孩子定时定点在敲着水管,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屋内回荡。两个男孩站着,彼此之间有一段距离,相顾无言。
晚上六点半,警察照例巡视,顺便给一间拘留室送餐。他打开铁门将盒饭和水放在桌上,回头望了一眼正朝着他咧嘴笑的唐谦,无可奈何地说:“唐谦,你还不打算把你家人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们吗?”
唐谦瞪着一双眼睛,无辜地撇了撇嘴:“我明明说了啊……”
“拨了好几遍了!那是空号!”那个值班警察毫无威胁性地翻了个白眼:“你说你一个小孩,非要待在这里做什么?除了派出所没地方待了是不是?”
唐谦的表情流露出一秒钟的黯然,但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了。他起身奔向桌子,掰开一次性筷子,打开盒饭,饭菜香味扑鼻而来。他吃得狼吞虎咽,整个头深深埋下,警察也没机会再说些什么。
丁雨傅在家里吃过晚餐后才有机会出来。家里的阿姨做了满桌的菜,父母和他都只顾低头吃菜,没有任何交流。虽然没什么胃口,他还是勉强吃光了碗里的米饭,在那之前,母亲已经放下了碗筷进了房间,关上门了。
父亲正在打电话,丁雨傅换了一身衣服悄悄从门口溜了出去,特意避开了书房对面的窗户。夏日的晚上,闷热的风吹着脸颊的汗,蒸腾起心里的阵阵焦躁。
“或许明天还会下雨吧,”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心里想着。
他并不是毫无目的地游荡,早就想好要去哪里。他顺着大道一路前行,过了十字路口后停在公交车站前。公交车缓缓驶来,丁雨傅几步踏了上去,交给售票员一张平整的纸币。
他坐在最后一排,打开窗户,这有助于排解胸口异常的烦闷。没来由地他开始哼歌,半天才反应过来,调子居然是唐谦经常用音响播放的松田圣子的《琉璃色的地球》,在唐谦身边听惯了,他竟然也能不自觉地哼唱出来。车到站了,丁雨傅第一个下了车,抬头看见唐谦家里豆腐店的招牌,再过一条街就是唐谦的家,这条路他早就熟悉了。
豆腐店的大门紧锁,里面一片漆黑,丁雨傅望了一眼,没有过多停留便朝着唐谦家的方向走去。唐谦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明天是他的继母周姨的葬礼,能够来得及回家帮忙也算是幸运。
他这样边走边想,在拐角处和一个一脸焦急的男人撞到了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连道歉,捂着胀痛的鼻子。
那个男人却一把抓住他,把他吓了一跳,本能地缩回手,抬眼一看,居然是唐谦的父亲:唐岳。
“是雨傅?你看到我家谦子没有啊?”唐岳急得满头大汗,手里的拐杖不住地敲打地面,整个人站都站不稳了。
“唐谦……还没回来?”丁雨傅顿时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只会重复想着这一句话。
“今天是他周姨的葬礼!”唐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眼泪控制不住地刷刷流下来,他的手在眼角反复摩挲,惹得丁雨傅心里一阵酸楚。
“您说什么?今天,是周阿姨的葬礼?”丁雨傅感觉周围的景象突然变得模糊,唐谦父亲的那张脸猛然放大在面前,嗡嗡的声响霎时充斥双耳。
“周姨的葬礼定在明天……”今天早上,唐谦来到他家时曾这样对他说过。
“谦子没告诉你吗?”唐岳抓住丁雨傅的胳膊,手的温度烫得惊人:“今天中午,葬礼已经结束了,可是谦子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你知道他在哪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