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小松十二岁以前一直把爷爷视作偶像。
在那片荒凉的院子里,爷爷是抽陀螺比赛第一名。他小时候就被送来和爷爷同住,上着院子边上的幼儿园和小学长大。望着那扇无比狭窄的铁门,他背着书包低头进进出出,只是在他的记忆中,爷爷从未走出过那扇门。
他跌倒在石子路上,一边膝盖磕破了皮,丝丝血珠渗出来,一边青肿,稍微碰一下他就龇牙咧嘴地叫唤。
“叫唤什么!还不是你自己不小心,眼瞅着砖头在那儿就往上挨?”爷爷气不过,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背上。
华小松不叫了,牙齿紧紧裹住干裂的嘴唇,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一声不吭。
“你委屈啥?”爷爷的愤怒顿时削减大半,等他调整好情绪又凑过去问:“想家了?”
华小松没说话,狠狠地摇了摇头。
“你妈的病会好的。”爷爷手摇一把蒲扇,扑面而来的清风烘干了他脸上的泪痕,那沙哑的嗓音,似是喉咙里浸泡了储藏多年的药酒:“你爸他工作忙,没时间照顾你……”
院子里有很多户人家,男女老少都有,只是华小松从没见过有一家三口一起出行的,没有了比较,他的心情也就平和了。经常有二十几岁的大哥哥陪他玩,将后院的草丛当作他们的根据地。
那一天,爷爷一早不见了踪影,学校放暑假,他百无聊赖地在家待了一上午后终于忍不住走出家门。院子里没有往日的热闹,他四处寻了寻,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正坐在后院的溪水边。他的半边脸上布满白斑,穿着破烂。那人一回头,把华小松吓了一跳,但他还是鼓起勇气问:“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玩捉迷藏?”
那人流着口水,嘴唇闭合不上,一直僵在牙根附近,听到声音他动了动,盯着华小松看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华小松气喘吁吁地跑到他捉迷藏经常躲着的地方,念着倒数的童声越来越小,常年无人打理的草丛很轻易就将小小的他藏在里面。当他站在丛草深处,望向常年居住的地方时,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那么的寂静,那么的萧索,仿佛一直以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华小松不知不觉睡着,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叠了一架纸飞机,载着他和爷爷一同飞过院子外的铁门,飞到一个他非常想念的地方。爸爸正在家门口等他,样子比记忆中的苍老了一点,脸上的笑容是他从未见到过的。他急忙跳下来,奔向楼梯。他不停地爬,爬到精疲力尽,那些楼梯越来越陡,需要他四肢并用地往上爬,但好像离妈妈的房间越来越远……
华小松醒了,脑后传来闷闷的疼痛,下意识用手摸上去,碰到一层纱布。他揉揉眼睛,看到爷爷家里的昏暗灯光。细碎的言语从隔壁传来,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在门缝上偷看,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和爷爷对话。
那个女人他以前也见过,总穿一身制服来院子里溜达,却不住这里。据爷爷说,她是这里的管理人员,谁家有什么困难她都会提供帮助,只是现在她的表情很严肃,对面的爷爷垂着头,愁苦的皱纹全部堆砌在深深的沟壑里。
“老华,你太不注意了。那么小的孩子就随便放在外面?”
“对不起啊,刘同志,都怪我出去干活没看好孩子。”爷爷一脸懊恼,双手无力地垂下,不知是攥着好还是松开好。
“我一直很信任你,才同意你把孩子带进来,但你这样……那个人是新来的,孩子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也担待不起啊。”
“唉,我也是没办法,小松妈病得厉害,他爸没什么出息,没学历也没本事……临着我们这个地方,这学校学费也是最便宜的。”
说话声戛然而止,爷爷发现了躲在门后的华小松,一把把他拽了出来。爷爷瞪圆了眼睛,拎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扔进了房间的衣柜里,刚一进去,一股霉味就直接将他淹没了。
第二天他们在餐桌上吃饭,爷爷才试探着问:“你昨天和谁玩的?”
华小松吸了吸鼻子,声音和蚊子哼哼差不多:“一个新认识的哥哥,我和他玩捉迷藏,后来他就不见了。”
“以后见着他躲远点,”本以为又会被骂一顿,爷爷却将那口气硬生生憋了下来:“他人不好,趁你躲在那儿,用木棒打晕你了。”
华小松越发不愿与人玩耍了,成天坐在阳台上发呆。爷爷家不过一间狭长小屋,他找不到一点乐趣。放置在阳台上的盆栽是每家都会分到的,华小松没日没夜盯着那盆被浇涝了的虎皮兰,在土壤里埋下了一颗随意在家门口捡来的玻璃弹珠。
一次学校要求老师进行家访,全班同学都会在课余时间讨论。班级第一的女生说,她妈妈为了招待老师准备了难得一尝的水果,老师还表扬她读书认真。华小松是班里的第二名,但他只能坐在一旁听同学们讨论,那些被老师提及到表现不好的同学,老师走后被爸妈臭骂了一顿,他们的心情华小松也是无法理解的,因为,自始至终老师都没有去过华小松的家里家访。
爷爷终于觉察到了他的消沉,整个院子没有同他一般大的孩子,与同龄人群的隔绝导致他无法将心愿说出口。当爷爷看到他趴在阳台上痴痴望着滑轮滑的孩子们时,爷爷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孙子说出什么请求,于是托付管理人员带来两个陀螺。
“你在玩什么?”
“抽陀螺。”
“这看起来一点都不难哎。”
“那你们试试呀,我爷爷教我的,不是谁都能学会的。”华小松挺直了腰杆,心却怦怦直跳。
“哇,你好厉害,教教我们呗。我们一起去公园玩吧!”一群人簇拥而上,华小松的脸颊通红,笑容透着难以隐藏的腼腆。
学校见抽陀螺在学生群里越来越受欢迎,加上陀螺价格低廉,小巧便携,于是在春天继承与宣扬中华传统文化的例行活动里,举办了小型抽陀螺比赛。毫无意外,华小松是第一名,他抱着比赛奖品一箱牛奶回家,那时爷爷就站在家门口眉开眼笑地等他回来。在华小松心里,爷爷才是第一名。
转眼间华小松要上初中了,他被爸爸接了回去,打算让他在双屿镇上中学。回来后他才知道,妈妈的抑郁症好转以后和治疗她的医生在一起了,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妈妈随医生工作调动去了外省,现在已经生下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弟弟。
他被爸爸寄养在舅舅家,因为爸爸的工作依旧忙碌,无暇照顾他。舅妈愿意收留他是因为他学习好,人也听话。舅舅家的儿子比他大两岁,却留级两年,要和他一样在九月份时读初一,据说是因为经常逃学,又被舅舅打断了腿,在家一直休养着。
“小松来了,快过来,这是你表哥郭凛。”由脸上的肥肉撑起笑容的女人一把按压住他的肩膀,不断地把他向前推。
他却充满怯意,虽然不信任,但面对眼前看起来更加危险的存在,他不住地向舅妈的腿上靠拢。
郭凛可能是华小松目前认识的所有同辈男孩里最高的一个,一脸桀骜不驯,他有一双似睁未睁的眼睛,看起来总像没睡醒,偶尔一瞥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攻击性。
“小松学习好,你要多跟人家学习,我们在你屋里多放了张床。从今天起兄弟俩就好好相处吧。”
从那天起,华小松觉得倒霉的日子才真正开始了。
郭凛与他不同班,但郭凛的名字时常被贴在警告处分的布告栏上。同班的唐谦还曾打趣过,这个同学和华小松长得有几分相似,他就当没听清糊弄过去。虽然郭凛要远比华小松受欢迎,但他从不主动同他说话,依旧是独来独往。
清晨天还未亮透,华小松早早起床,虽然住在一起,但华小松从不和郭凛一起上学。他一个人走出家门,缩着肩膀,双眼在地上扫视,那条路十分安静,道路两旁的野雏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他深吸一口气,一瞬间,一望无际的蓝变成两眼前的漆黑,后背上铛的一声,他摔倒在地上。他被吓懵了,整个人被束缚在一个破烂麻袋里,手指戳到几个窟窿,眼见明明灭灭的微光中几个人影将他围了起来。
“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华小松抱紧脑袋,妄图躲开一阵接连不断的拳打脚踢。
“郭凛是吧?别给老子装傻,让你欺负我弟!”那一拳头正好打在华小松的右眼眶上,眼泪顿时喷涌而出。
“我不是郭凛!”他声嘶力竭地喊,从未那么大声说过话,以至于听到自己的叫声都觉得有些陌生。
“骗鬼呢?我们知道你家在哪儿,等好几天了。”
华小松一瘸一拐地走到学校时,迎面而来的班主任吓了一跳。他灰头土脸的,整个右眼都肿了,鼻子下面全是用手擦过又残留下来的血迹。第一节课他没上,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先是替他处理一下伤口,接着就开始审问,他到底是和谁打架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华小松支支吾吾说不清,直到郭凛因为迟到被隔壁班老师拎到办公室。郭凛刚踏进办公室看到华小松,不顾老师就在身后,径直走过来和他说了自从他住进家里以来的第一句话:“喂,听说你因为我挨打了?抱歉。”
晚上放学是舅妈亲自过来接他俩回家的,与老师沟通过后她一路上沉默不语。郭凛和华小松一前一后跟着,当舅妈用钥匙打开家门,华小松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客厅里的父亲。
他愣愣地看着华小松脸上的伤,一言不发,只是招招手,华小松就跑过去,一头栽进父亲的怀里,眼泪簌簌落下,任凭父亲温柔地拍打他的后背。平复心情后的华小松说出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爸爸,我能跟你回家吗?”
华继宏眼角的皱纹纠缠在一起,双眼布满血丝,流露出日夜颠倒不停加班的疲惫。舅妈在一旁插话想要劝劝华小松:“小松,实在对不起,都是郭凛的错,不过你爸工作忙,真的没时间……”
“那我就回爷爷家去!”生平第一次,华小松赌着一口气,强撑着心底的愿望,没有选择委屈低头。
“哈哈,”郭凛在旁边忍不住笑。华小松转过头和他对视,他止住笑声,直起腰问:“你真打算去你爷爷那儿?”
“郭凛!你给我闭嘴!”舅妈突然怒不可遏,紧张地大声呵斥。
“你真打算回那个精神病院吗?”郭凛说的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砸在华小松的心头。话音刚落,他仿佛听见了呼啸风声,将爸爸和舅妈正在诉说的言语一并卷走。
“你,说,什,么?”他一字一顿咬着牙问。
“没听清吗?”郭凛龇着牙,从未这般认真过:“你爷爷是个诈骗犯,进监狱后得了精神病,就被送去那个疗养院了。你爷爷家不过是养着精神病犯人的地方……”
华小松大踏步走过去,狠狠给了郭凛一拳,腾的一下,他的脸却率先涨得通红,直接烧到耳朵根。他不敢回头看爸爸和舅妈的反应,看到那一扇狭窄的门时,就仿佛找到了独属于他的避难所,没有一丝犹豫地跑了出去。
他凭着直觉选择一条街道,一路跑下去,擦肩而过的行人有着看似相同的脸,耳边只传来沉重律动的心跳。直到一声急刹车声响起,华小松终于停了下来,看到头顶上亮起的红灯。这时手指传来丝丝疼痛,他抬起手看一眼,红肿的指背上残留了一点血迹。
他在晚上九点赶到了长途汽车站,坐上了前往小树村的最后一辆车。秋天日落之后气温略降,他不得不将手缩进袖子,再裹紧衣领,脸贴在车窗上不知不觉地昏睡。下一站上车的一个大叔坐在他身边,身上有一股呛人的烟味,熏得他整个后半夜都没睡好觉。他瞪着一双眼睛,望着颠簸车道两旁的田地,任凭大叔靠在肩头上打鼾,于是直到汽车靠站,他都一直是清醒的。
“喂,哪来的学生?你不能进。”熟悉的地方,门口的陌生警卫却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
华小松已经徘徊两个小时了,等天彻底亮透了他才敢去问,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这是我家。”他的语气比想象的要冷静。
“你这小子,说什么呢?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警卫皱起眉,这才低头仔细看了华小松一眼,恰好此时从院子里走来一个人,连忙招呼:“刘警官,您看看,您认识这个学生吗?是不是哪个同事的家属啊?”
爷爷口中的刘同志正朝这边走来,华小松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无比陌生,原来见过的人以这样的形式再次出现,让他感到有些恐惧。
她的长相和记忆中的有几分相似,两鬓的白发新长出不少,神情越发严肃,当她与华小松对视后,她眯了眯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即嘴巴张大,一脸惊愕。
“小松?是小松吗?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到镇上上学去了吗?”她一时间还没从惊讶中舒缓过来。
“我爷爷呢?”他着急地问。
“你爷爷?”她迟疑片刻,主动碰了碰他冰凉的手指,像是为了把他从难挨的气氛中拽回来:“你爷爷他现在不在这,他病得有点重,你爸没和你说吗?要我带你去见见他吗?”
“不,我不……”华小松突然后退,脚步不稳,绊倒在身后的石头上。那时一阵微风吹过,吹起门牌前垂着的爬山虎,“刑期犯人疗养院”几个黑色的大字就在眼前。一直以来从这里不断路过慢慢长大的他,总是因为害怕那片角落的阴森而刻意闭上眼睛快步避开。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沙,雨落后的潮湿滞留在掌心,一抬头,隐约看到远处有虚晃的人影,什么人正朝这边走来。他来不及顾及手上的泥污,揉了揉眼睛,那人距离他越来越近,刺猬般的头发,浓眉狭目,一张脸冷冷的看不清楚表情,那是华小松的表哥,郭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