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耀的大腿内侧又开始刺痒起来了。
自从上次在宾馆涂过父亲给的膏药之后,那种难以忍受的感觉消失了,仿佛他从来就没有被那些烦人的红点困扰过一般。但是,随着紧张焦虑情绪的加剧,简耀在奔跑的过程中明显感觉到,那些由内而外的刺痒像这该死的雨天一样,滴滴答答冒了出来。他只有咬牙强忍才不至于伸手去裤裆下面抓挠一把。
这样显然干扰了他的逃跑速度。但不跑能行吗?就在刚才,就差点那么一丁点儿,他的喉咙就被那个荸荠杀手捏碎了。只要一想象自己凄惨的死相,他就会焦虑,一焦虑,他就更加刺痒,从而影响他逃亡。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终于起到了作用。他慢了下来,并且回了头。
意外的是,那杀手并没有追上来。
这时,他想起一件事:那女孩,不,自己的父亲,依然在那杀手的手里。他大老远跑到虎丘这儿来,不就是为了救人么?既然如此,还逃跑干吗?想到这,简耀脚下一转,打算重新回去。
眼前出现了“剑池”的字样。简耀没想到自己逃跑速度居然这么快,几分钟前还在山顶的虎丘塔前,转眼就到了半山腰。他咬紧牙关,正准备重新往上爬去,这时,眼前闪过人影——那杀手出现了。
只见那矮胖子一手拿着枪,一手拽着嘴上贴着胶布、双手被反绑着的女孩。他满脸脏泥,一只眼睛惨不忍睹,显然是被弄伤了,加上被雨水淋透了,头上的毛发全贴在头皮上,看起来就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洗一洗的超级大荸荠。简耀顿时被毛多这傻乎乎的样子给逗乐了,心想,干得好,爸爸,哦,对了,是黑猫大爷!
这么一打岔,他又感觉大腿内侧的刺痒减轻了一些。
“跑啊,怎么不跑了?”毛多叫嚣着,伸手用力捏着女孩的脸,后者疼得满脸是泪,楚楚可怜。
“放开她!”
“放开她?行啊,叫爸爸!”毛多一时心血来潮。
“爸爸!”
简耀毫不犹豫地冲着两个人站的方向大叫了一声。杀手愣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爽快!
“我让你叫你就叫,你这人怎么一点底线都没有?”
“只要你把她放了,让我叫你爷爷都没意见。”
女孩听闻,剧烈地挣扎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我有意见。只可惜她的嘴巴被封住了,什么也没说出来。
“得了吧,你害死我的弟弟,害瞎了我一只眼睛,害得我工作都没干成,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要不,我做你弟弟?”
“滚!”
“能带她一起滚吗?”
“你在玩我。”毛多可并不傻。
“没有。”
“你一定在玩我!”他吼了起来。
“真没有。对不起。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做?只要能放了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简耀说完,看了一眼女孩。她的眼神流露出了感动。
“把自己捆上。”
毛多把枪插进了腰间,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根尼龙扣,扔在简耀的面前。简耀缓缓蹲下来,无奈地捡起尼龙扣,心想,这下可能要完。
“快点,别磨蹭!”
杀手已经用手掐住了女孩的脖子。她的眼睛瞪得老大,一脸惊恐。简耀拿起尼龙扣,先把左手扣上。
“快!”杀手大吼一声。
就在简耀正准备把右手也扣上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猫叫。父亲……的肉身又扑了过来。毛多迅速掏出了枪。
“等你好久了。”
“不要!”
简耀大喊一声,吓得浑身发抖。一切都晚了。只见毛多微微一笑,对准朝他扑过去的“父亲”胸口就是一枪。
砰!
“父亲”惨叫着从半空中跌落了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停到了毛多的脚边。鲜血慢慢从他身子下面流了出来,在泥地上荡漾开去。
“这一枪是你欠我眼睛的。”
简耀跪倒在地,满脸是泪。虽然一路走来历尽艰辛,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那个他憎恨了十几年的父亲,那个为了三十万就断然抛弃孩子的混蛋,那个身体和灵魂曾遭受过巨大伤害却隐忍了一辈子的男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破烂、肮脏、无人怜悯地躺在地上,像一个低级动物得到了他应有的宿命。
不。不是这样。他当年没有选择自杀或杀人,而是“苟活”了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勇气;他留下证据,培养自己的孩子,并带领他走完这趟园林之旅,就是一种面对,是坚强的体现;他在危难之际,奋不顾身地拯救我,以至于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这难道不是一个伟大父亲的体现吗?
伟大的父亲。简耀喃喃自语,并感觉到力量和勇气像气体一样开始充盈全身。他抹掉眼泪。站了起来。
“喂!”他冲毛多喊道。
那杀手疑惑地看着他。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松鼠鳜鱼不是用松鼠做的。”
说着,他子弹般朝毛多射了过去。
方磊一行站在当初发现柳铭尸体的水池边。雨已经停了。园林里感觉稍微凉爽了一点。一只蚊子停在了小蔡的脸颊上,他抬手用力一拍,啪,什么也没拍到,不由一阵懊悔。
“方队长,我不明白你把我带这儿来干什么?”祝小芸面无表情地说。
“怎么,你还不打算承认吗?”方磊懒洋洋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玻璃专属茶杯又到了他的手上,里面泡好了一杯清亮的碧螺春。
“承认什么?你撕了我的车票,耽误了我的行程。如果你今天不能给我一个说法,我一定会投诉你!”
“要说法是吧,”方磊喝了一口茶,示意小蔡帮他拿一下茶杯,然后正色道,“祝小芸,我现在以谋杀罪正式逮捕你。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话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头儿,这是港剧里的台词,咱这儿不说这套。”小蔡在旁小声提醒。
“我知道。就过过瘾。”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证据呢?”祝小芸说。
“别着急。我先帮你回忆一下那天,不,还是从柳铭被杀的前一天说起吧。”
那天下午,柳铭得知曾经的学生简京生已经到了苏州,因第二天就要见面,故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这点从大家共有的证词中能看出来。他曾经做过对不起简京生的事,一直无法面对后者。随着年纪增大,他想找机会跟简京生道歉,但心里始终有道过不去的坎,因为一旦道歉就意味着要公开他的秘密:那篇获得世界认可的论文其实是抄袭学生的。他积攒了一辈子的荣誉将会毁于一旦。他将晚节不保,尊严扫地。
可是在与门房刘老头的下棋过程中,后者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只要真心承认错误,面对自己的过往,再晚也不迟。相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那些伤害,尊严和名节实在是不值一提。受到启迪的柳铭为了感激刘老头,把自己的插屏送给了后者,没想到却给后者带去了毁灭性的灾难。
当天晚上,柳铭生日,你陪他吃饭。席间,柳铭担心自己会有不测,把装有李元和蔡云犯罪资料的玉观音U盘交了你,请你帮忙保管,一旦自己出了意外,就把资料交给警方。随后,柳铭提到了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他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你,说明他很信任你。他还说了,那个被自己伤害的学生第二天一早就要来了,他会诚恳道歉,并向世人公布自己当年犯下的罪孽,将侵占了二十年的荣誉还给简京生。
可怜的柳铭原以为你会支持自己,没想到他错了。
是的,他错了。祝小芸心说。
那晚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她跟自己最崇敬的老师发生了争执。直到现在,她对老师的决定仍感到不可理喻。
“什么?那篇论文不是你写的?”
“是的,我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伤害了一个大好青年的人生。”
“可是,我就是因为那个崇拜你,才努力进入这个研究所的啊。”
“小芸,让你失望了。”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你为荣,你是那么伟大,几乎奠定了中国园林在世界上的地位,你是整个国家的骄傲,是民族英雄!”
“抱歉,那是一场骗局。”老师继续说,“而且除此之外,我还干了更恶劣的事情。如今我年纪大了,而且因为掌握李元的犯罪证据,随时可能遭遇不测。我必须要去面对自己,纠正曾经犯下的错误,向我的学生道歉,还要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一切。”
“不行!”
“啊?”柳铭有些错愕,“为什么?”
“你虽然犯了错误,但那也是一个伟大的错误。我不能让你毁了自己。”
“小芸,我不值得,真的。”
“不,曾经的你在我心中建立了一座灯塔,我每天靠着你的指引前行,如果一旦倒塌,我也将失去精神支柱。我决不允许它以这样的方式被毁灭。伟大的事物应该永存。”
“小芸,你太执迷了。你应该去走自己的路。而且,这件事情跟你没关系,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你走吧。”
“老师。”
“等天亮一开园,我的学生简京生就会来,我会当面向他道歉的。我会……啊!”
柳铭觉得什么东西砸了自己的后脑勺上,顿时头一昏,倒在了地上。祝小芸缓缓蹲下来,举起太湖石再次砸向柳铭。
一片静寂过后,天空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窗户的声音让人震惊,就像无数的人窥视了发生的一切。她吓坏了,靠在墙边蜷缩着,瑟瑟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开始缓过劲来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一个伟大的东西就应该在最伟大的时候消亡,而不是走下坡路。乔丹应该在最鼎盛的时候退役;万里长城修筑之时伤亡无数,但经过几千年的历史证明,它并不是一个错误;约翰列侬死得其所,她相信那个朝他射击的凶手是因为爱和崇拜。
这一切都是那个人的错。简京生。他如果不来,老师也许也没想过要道歉,更没想到要公布,让荣耀成为丑闻。她恨简京生,并且要让他为自己的鲁莽付出高昂的代价。她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嫁祸他。
唯一感到抱歉的是马涛。说心里话,她喜欢他,但仅此而已。她不想拖累他。这次之后,她会找个机会和他分手。他也许会痛苦一段时间,但很快就会有新的喜欢的人。他还年轻,拥有大把的未来。
天快亮了。
终于,她下定决心,开始动起手来。
当简耀低着头朝自己冲过来的那一刻,毛多就知道自己赢定了。他一直等的就是这种能与这个大个子男孩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只要他一靠近,毛多就能凭借着双手巨大的力量瞬间制服他。只是“松鼠鳜鱼”的问题莫名其妙被抛出来的那一刻,他略微有些伤感。他想起了那死去的可怜的弟弟。
十米,九米,八米……
简耀已经近在眼前了。一丝得意的笑容爬上了毛多的脸。只见他身子微微下沉,双手张开,准备迎敌。突然,他感觉不太对劲。为什么腿动不了了?他低头一看,刚才被自己一枪打翻在地的中年男人正死死抱住自己的脚踝,满嘴是血地朝他怒目而视。
毛多顿时紧张了。他不停地抽脚,想逃出来,但那男人就像咬住猎物的凶猛鳄鱼一般,就是不放手。他气急败坏地举起枪,对准男人的头。
也就是那么半秒钟的工夫,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一样坚硬无比的东西击中了他的头部,几乎没有反应,他就闷头倒了下去。在倒地的一瞬间,他才看清简耀手里的东西——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
不过,他毕竟是强大的“啊”军团成员。这一击虽然沉痛,但还不至于致命。满头是血的他摇摇摆摆站起来,举起了枪。
一直被晾在旁边、双手被反剪的女孩冲了过来。她利用自己的肩膀撞上毛多。与此同时,“父亲”从地上猛地蹿起,张牙舞爪扑向毛多。
两股力量从左右两个方向冲击毛多。
砰!
又是一声枪响。
三个人合成一体,撞断木质护栏,如同一片三叶草般飘落入剑池当中。
简耀呆若木鸡。
几秒钟后,回过神来的他一个冲刺,奋不顾身地朝剑池跳了下去。
“这个案子的关键是,你制造了一个误区。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当时你的眼睛乌青,你告诉我,那是马涛打的。其实不是,我刚才在医院见过马涛。他说根本没有打过你。”
“那是他一贯的做派,打人不承认。”
“不,那不是。我清晰记得你当时的样子。小蔡,笔和纸。”
小蔡有些困惑地递过来纸和笔。
方磊开始在纸上画画。很快,他画好了。纸上的祝小芸和现实中的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黑眼圈。
“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那天我见你的样子。”方磊拿着画问大家,“你们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大家面面相觑。
“好了,我就不卖关子了。”方磊指着黑眼圈说,“这个位置不对。”
“哪儿不对了?”小蔡问。
“你过来。”
方磊指挥小蔡跟他面对面站着。
“别动啊。”
话音刚落,方磊突然打出一拳,左拳稳稳停在了小蔡右眼的位置,相距不过两厘米。小蔡吓呆了,一动不动。
“头儿,你来真的啊。”
“放心,我控制得住。”方磊转身对众人说,“大家看见了吗?如果真如祝小芸所说,她的眼睛是被马涛打的,那么她乌青的应该是右眼。而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如图所示,是左眼乌青。”
方磊高高举起了那幅画像。
“我刚才在医院里仔细观察过了,马涛是左撇子,就像刚才我所做的,挥出左拳,右眼乌青。因此,我怀疑,祝小芸的左眼睛乌青,是她对着镜子化妆后的效果。”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方磊停顿了一下,“还记得我上次问你,你前一晚去哪儿了?你说你陪老师吃饭,回到家,因为玉观音的事情和马涛吵了一架,对吗?”
祝小芸默不作声。
“其实,那天晚上,你根本就没有回家。你一直都在拙政园里。”
“胡说,马涛明明那天晚上和我吵完架后去了酒吧,你们不是调查过了吗?”
“马涛和你吵架是前一晚。”
“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这段时间,你们天天吵架,而每次一吵架,他就跑出去,喝得烂醉,第二天又重复,他根本不记得日期。长期的酒精导致他并不那么在意时间。”
“这也太夸张了。”
“没什么夸张的。刚才在医院,马涛说你今天上午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实是昨天。”
祝小芸低下了头。
“因为他的病历单上写着昨天的日期。如果是今天被赶出来,为什么会昨天和人喝酒被打破头呢?”
“这个傻瓜……”
“长期喝酒影响了他的时间判断。”
“这也不能说明我杀了人。”
“我还是接着往下说吧。”
所以,那一天,你祝小芸一直在这里。你在电话里跟马涛吵架,故意说错时间,让喝醉酒的他误以为是当天。他一生气,又跑出去喝酒,直到早上才回来,却又不敢敲门,待在楼道里,结果不小心把戒指丢了。
随后,他去了拙政园,想找柳铭报复,结果发现根本进不去,于是晃荡了一下就走了。摄像头拍下了他出现的画面。再之后,烂醉如泥的他就在街边被警察找到了。
而你,那天一直在拙政园里。
你砸死了柳铭之后,一直没有动静,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忏悔,也许是在想办法。从那个太湖石摆件可以看出,你杀人显然是随机的。我猜快到天亮的时候,你终于想出了办法。
你知道那天柳铭的学生简京生会来,于是想嫁祸他。你肯定简京生对拙政园非常熟悉,会比一般的旅游团提前二十分钟到达,而在这之前,你只要把尸体留在房间里,然后把凶器太湖石擦拭干净,放在门口。
你算准简京生到了之后,会因为好奇捡起太湖石,这样上面就留有了他的指纹,等他推门进去,看见尸体,大惊,确认,再呼救,一来二去,十几分钟就耽误了,而这时,旅行团到来,恰好看见手持凶器的简京生,人赃并获,他杀人的罪名就逃不掉了。
当然,为了让时间更准确一点,你设置了一个小机关,它会使得推门进来的人以为凶手当时就在楼上,会上去查看,而这又会耗费掉差不多五分钟时间,这样一来,旅行团恰好出现,天衣无缝啊。
刘老头来巡查的时候是八点半,那时候你应该还在屋内,而等刘老头一走。你立刻布置好一切,然后走出房门,躲在了水池边,时刻等着混入人群找机会逃跑——我知道你会问,你的面孔很熟悉,拙政园的工作人员都会认识你,怎么可能混在人群中。因为你戴了红色渔夫帽。
你常年在拙政园工作,大概知道那些旅行团会在什么时候进入这里。对于你而言,搞一顶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帽子太容易了。
当然,你又会狡辩说,警察一旦发现拙政园死了人,肯定会封园,怎么出去呢?还是因为你的身份。你一定知道,在那天下午,拙政园会接待一批外宾,而迫于压力警方肯定会妥协开园,这样,你就能混在旅行团中离开现场了。
这一切真的很完美。但很遗憾,你少算了一样东西,一样实在是太出乎意料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头儿?”小蔡好奇地问。
“柳铭。”
“啊?柳铭不是死了吗?”
“不,至少当时没死。”
方磊此话一出,在场包括祝小芸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们应该还记得,柳铭的尸体被发现时,仰面朝天躺着,全身几近赤裸。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他是怎么躺上去的?”
“难道不是祝小芸搬上去的吗?”小蔡说。
“扯蛋。你觉得以祝小芸的力量和身材,她能搬得动柳铭吗?”
“难道还有帮凶?哦,我知道了,是马涛!”
“不是。”
“啊?那是谁?”
方磊抬起头,死死盯着祝小芸的眼睛。
“是柳铭自己上去的。”
“那晚,我用太湖石敲了老师的头,我以为他死了,其实,其实他只是昏迷了。正如方队长所说,我设下了那些陷害人的陷阱,然后躲在假山后面,等着简京生猎物般进入陷阱。
虎丘,剑池。
水里已经被血水染红了。
简耀靠在强大的游泳技巧,在水池里搜寻。他先是找到了女孩的身体,因为她手和口都被封住了,根本无法游泳,只是拼命挣扎。简耀使出全力把她托出了水面,然后一下一下将她拖上了岸。接着,来不及多想,他又重新跳进了水里。他还有一个人要救。
很快,他就发现了“父亲”的身影。
他游了过去,开始往上拖。血水环绕,模糊了视线。他拼尽全力,不离不弃。
眼看就要到岸边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脚被拉住了,回头一看,竟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荸荠杀手。简耀不得不回过头来与那杀手继续较量。
在陆地上简耀完全不是毛多的对手,但在水里,他可不怕。问题是,刚才救了两个人,力气早已耗费得差不多了。而且,自己一个手臂里还抱着父亲的腰。
不过幸运的是,对方也不那么强大了。
简耀看见大荸荠的头部在汩汩冒血。没有犹豫,他使出全身力气朝那倒霉杀手的头部伤口踹了过去。一下,两下,他的力气完全被耗尽了。尤其是手上,他完全没有办法再箍住父亲。稍稍一松懈,他的手松开,父亲的身体就这样漂走了。
来不及拯救,那杀手又扑了上来。
简耀彻底疯了。那股疯狂又给他蓄上了半格电池。他举起拳头,对准杀手的头就砸。他感觉自己像在和一头鲨鱼搏斗,而且还是负伤的、垂死挣扎的鲨鱼。
终于,那鲨鱼彻底不动。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岸。
祝小芸先是震惊,然后低下头,开始哭了起来。她已经明白了一切。
“当时柳铭没有死,但遭遇了致命的重伤。他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天已经亮了。他知道是祝小芸对他下了杀手,按道理他应该报警,然而,他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什么决定?”
“替凶手隐瞒。也许他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他脱掉衣服,挣扎着走出了门,然后跳进了池塘里,爬上了金幢,仰面躺着。他死了。制造了一个诡异的杀人现场。”
“为什么啊?”小蔡依然不解。
“他在误导警方。只有这样,警方才会永远猜不到杀人动机,也不会想到祝小芸是杀人凶手。”
“原因呢?”
“为了赎罪。他年轻时对简京生做了很多坏事,一直耿耿于怀,好不容易想开了,想道歉补偿,却又遭了祝小芸的杀手。他不想再次因为自己而毁掉一个年轻人的前途,一个大好青年的人生。于是,他宁愿死去,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愿意让祝小芸坐牢。说实话,他成功转移视线。”
“原来是这样。”
祝小芸已经泣不成声了。
“对不起,辜负了你老师的愿望,但犯罪就是犯罪。你的人生还很长,依然有机会出来,重新做人。”
祝小芸彻底崩溃。
那天,她实在是太累了,躲在假山后面竟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声尖叫把她唤醒了。她戴好准备的红色渔夫帽,趁着大家慌乱之际,混入了旅游团中。然而,当她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向水池时,顿时吓呆了。
柳铭的的尸体不知何时躺到了金幢上,死相凄惨。泪水几乎夺眶而出。然而她还是忍住了。事已至此,已没有了回头路。她隐藏在人群中,之后随着旅行团离开了拙政园。
来不及悲伤,简耀重新恢复了理智。女孩已经昏迷了。再不施救,她很可能会有危险。
简耀揭开她嘴上的胶布,深吸一口气,然后双手用力下压她的胸腔。接着,他开始做人工呼吸。当自己的嘴接近女孩的嘴时,他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之前那次在平江路咖啡馆里,两人舌吻的体验。简耀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努力将那甜美的画面从脑海中驱赶掉,俯下身去。
呼吸,按压,呼吸,按压。
没有反应。
他开始哭了起来。这一天失去了太多,父亲,也许还有爱人。他有一种悲观的感受,眼前的生命正逐渐离自己远去。
终于,他精疲力尽倒在一旁。
他输了。一切都完了。他逼着自己接受现实:她和他都死了。
哇!
旁边的人猛地一口水吐了出来,接着是猛烈的咳嗽。
醒了,终于醒了。简耀喜极而泣。他翻过身,抱着女孩的脸像啃猪头肉一般剧烈亲吻,那种失而复得的美好,那种世上还有亲人的感觉,那种与爱人劫后余生的疯狂,通通涌了上来。
他简直太幸福了。
直到女孩用力把他推开,然后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啪。
他捂着脸,被打蒙了,傻傻地看着女孩。女孩则是一脸愤怒和疑惑。
“你是谁啊?”
祝小芸被带走之后,小蔡靠拢了过来。
“头儿,你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解答。”
“你是说那个小机关?”
“对啊。快说嘛。”
“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工作室的二楼,靠近窗边。
“你蹲下来。”
小蔡便蹲了下来。
“闻到什么没有?”
“好像有一股酒精的味道?”
“看看这是什么?”
方磊捻起一个小白块。
“不知道。”
“樟脑。”
“不懂。”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吗?”
“记得。”
“现在是梅雨季,按道理,窗户应该是关着的,否则雨水就都飘进来了。而窗户开着,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凶手开的,他从窗户逃走了,这点我们之前就证明过了,不可能;第二,还是凶手开的,他利用了窗户做一些诡计。
窗户开着,雨水进来,会让我们误以为这地板上的都是水,我刚才也闻了闻,没错,是酒精。为什么会有酒精,接着我发现了樟脑。樟脑主要成分是有机物,它不溶于水,却溶于酒精。于是我想到了一种我们南方人家里常用的东西,樟脑丸。
祝小芸把樟脑丸全弄成方块,然后利用园林建造里的叠山技术——她是园林专业,这对她不难——把樟脑块堆叠在一起,放在窗边的条案边缘。楼下的房屋被推开后,这种老式木质的楼房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樟脑块掉了下来,发出声响,造成二楼有人的感觉。而等人真的上来后,却什么也发现不了。因为那些樟脑块掉在地上铺好的酒精里,很快就溶解了,即便是警察来,若不仔细,也根本发现不了。因此,祝小芸成功制造了这样一个机关,误导了简耀,而简耀又把这个错误信息告诉我了,以为凶手当时就在上面。
“头儿,你这也太棒了吧。”
“你开车来了吗?”
“不会吧?又来?”小蔡哭丧着脸说。
“不是,我想你送我回家。我等不及要回到我那破破的小院和老婆孩子身边去了。”
一年后。七月。上海虹桥机场。
简耀独自一人走在出站通道里。一年过去了,他感觉自己又长大了一圈,可是刚才在飞机上,还是被空姐叫了小弟弟。他一生气吃了两份机餐。
这一年的美国生活,的确让他成长很多。去年到了美国后,他选择了建筑系,学习建筑知识。他的想法是,有朝一日,学成归来,为中国建造出更多有价值和人文精神的建筑。当然,如果能融入他最爱的苏州园林,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行李处,他站在履带旁等待着托运物到来。过了很久,所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的行李才出来——一个小小的宠物笼子里,站着一只黑猫。
那天,警察来了之后,他看见一只黑猫从水里钻了出来。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可那黑猫不跑不逃,一直跟着自己。他蹲下将它抱起,突然觉得它的眼神很熟悉,像是……
“对不起,这猫是我的。”
简耀发现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太。
“请问能把它卖给我吗?”
“不卖!”
老太太生硬地拒绝,伸过手来抱猫。但奇怪的是,黑猫一蹿,竟逃入了树丛中。
“这只破猫,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猪猪,过来。”
“五百块。”简耀出价。
老太太俯下身继续找猫,根本不理睬他。
“猪猪,我们回家了。”
“一千块。”
老太太站直了身子。
“两千块。这是我所有的钱了。”
“这样吧,如果你能把它找回来我就卖给你。”
“一言为定。”
简耀走到草丛边,蹲下。
“猪猪,出来吧。”
没反应。
简耀压低声音。
“出来吧……爸爸。”
说来奇怪,那黑猫果然钻了出来,跳进了简耀的怀里。他看了看老太太,后者老眼闪烁着泪花。
“记住,你一定要对它好,一天吃三顿,猫砂要名牌的,还要给她铲屎,她最喜欢的食物是响油鳝糊……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什么时候给钱?支付宝还是微信?”
老太太一本正经地问。
拎着黑猫,简耀出了航站楼,来到停车场。一名租车的工作人员正等着他,把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打开车门,把猫笼放在副驾驶。
出了机场,上了高速。苏州方向。
半小时后,汽车下了高速,很快就进入苏州古城区。他来到目的地,找了个停车场把车停好,然后朝拙政园走去。
在全家,他点了一些关东煮,要了魔芋粉丝、萝卜和海带结。
和一年前不一样的是,今天天气很好,一丝要下雨的迹象也没有。
又过了十多分钟。终于,他看见了苏琪的身影。他一阵欣喜,正打算推门出去,却发现在她身旁有个男人。失落的他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有人在拉住了他的衣服。回头一看,是葱花。
“要不要我帮你?”
“啊?”简耀一阵尴尬。
“那男的是我幼儿园的老师,我超讨厌他。我妈也不喜欢他,但他老缠着我妈。”
“哦。”
“来吧。”
葱花拉着简耀走出全家,走到了苏琪的面前。
“妈,你朋友来了。”
苏琪先是一愣,随即立即露出了职业般的微笑,朝简耀走了过来。
“小弟弟,要逛苏州园林吗?”
《苏州园林谋杀简史》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