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磊缓缓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白墙，玻璃窗，吊瓶，心律监护仪，正在播放新闻的电视机……是医院的病房。为什么会在这里？高速公里，李元的偷袭，翻车，昏迷……趴在脚边的人是谁？长发，纤弱，熟悉的侧面……

“晓楠！”

他试着喊了一声，但刚一使劲，胸口就一阵巨疼。他想抬起右手去触碰，却根本抬不起来，这才发现从手腕到手臂都打上了石膏。左手呢，手背上插着点滴，似乎没事。他轻轻地动了动。

“你醒啦？”

晓楠抬起脸，伸了伸懒腰，然后冲他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肚子饿吗？我给你削个苹果。”

方磊摇摇头，嘴巴挪动了几下。

“你说什么？”

晓楠把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仔细聆听，接着就笑了起来。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你一出事，你们同事就给我打电话了，我立马就赶了过来。怎么样？对你还够意思吧。”

方磊顿时觉得有点恍惚，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刚认识时的晓楠，开朗，热情，爱开玩笑。

电视上正在静音播放苏州园林申遗成功二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一群外国人在省市领导的陪同下，正参观拙政园。在他们身后，方磊看见重新身穿警服的胖乎乎的马局长，不由会心一笑。

“我昏迷了多久？”

“没多久。才28个小时。”晓楠看了一下时间，“来，喝点水吧。”

一根吸管被塞入了嘴巴。方磊猛地一吸，肺部一阵巨疼，咳嗽了几声，但因为水的滋润，感觉嗓子打开了一些。

“幸好你命大，听说啊，汽车撞上后护栏安全气囊就全打开了，除了右胳膊骨折以及胸部断了一根肋骨，其他都没事，医生说只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可我差点……”

“差点淹死，对吧？”晓楠开心地说，“说来也巧，当时江上正好一条运沙石的船经过，救了你一命。”

“李元呢？” 

“你是说那个罪犯吧。死了。救护队找到他的时候，他手还铐在车内的把手上呢。”

方磊心想，如果不死，受贿、盗画、谋杀、袭警，这么多罪名加起来，这辈子也别想从监狱里出来了。突然，他发现晓楠不说话了。

“怎么了？”

“石头，”晓楠抽泣起来，“咱们房子不卖了。”

石头是谈恋爱那会儿晓楠对方磊的称呼，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叫了。

“为什么？” 方磊轻声问。

“这次你捡回一条命，让我也考虑了很久。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成功，为了发财，为了让孩子读重点高中，今后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人？不，不一定。我想明白了，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健健康康在一起更重要的了。其他的就……”

“其他的怎么样？”

“都去他妈的！”

“你说脏话。”方磊笑起来了。

“就说就说，去他妈的学区房，去他妈的重点高中，去他妈的杀人凶手……”

“好啦。”果然，那个熟悉的晓楠又回来了。只见她往方磊怀里一扑，弄得他胸口一阵剧疼。

“哎哟！”

“弄疼你了？”

“没事。对了，小蔡怎么不在？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他刚走。案子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

“为什么？”

“我听他说，局里已经定案了，杀人凶手就是李元，现在凶手已死，这案子也就结了。”

“但是……”方磊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

“别但是了。听我的，你就好好养伤吧。”说着，晓楠站起了身，“我去食堂打个饭。”

“等一下。”方磊盯着晓楠的眼睛，“短信收到了吗？”

晓楠的脸瞬间红了。

“老夫老妻的，下次别搞这么肉麻了！”

她害羞地继续朝门口走，走到一半，停住了。

“对了，如果你实在惦记着案子放不下心，床头的抽屉里有这次案件的详细报告。是小蔡留给你的。本来想等你好点再给你看……”

话未说完，方磊已经不管不顾埋头找起来了，晓楠笑着摇摇头，走出了病房。

这次的案件报告是由小蔡独立撰写的，内容很详细，大致如下：

嫌疑人李元因为收受巨额贿赂，被死者柳铭掌握证据，一直想找机会报复。案发前一晚，李元参加由苏州博物馆馆长吴国仁组织的饭局（已得到吴国仁的证言），席间趁吴某上厕所的机会，窃取了展柜的钥匙。原因后面会说明。

当天夜晚，李元化装成奥特曼，从拙政园翻墙进入苏博，偷走唐寅画作，并挑衅般地留下伪作和印章。随后，他沿原路回到拙政园，结果意外撞上了夜宿在工作室的柳铭。两人发生口角。李元担心自己的罪行败露，随手操起几案上的太湖石摆件将柳铭砸杀。为了掩盖罪行，李元将柳铭的尸体拖入水池中，用金幢顶住，造成“被诅咒”的假象，企图转移警方视线，之后他便逃离现场。

第二天开园前，门房刘老头照例巡视，发现了柳铭的尸体（这与刘老头的供词不符，但鉴于其在作证时有撒谎的记录，因此建议不予采用）。他第一时间没有选择报警，而是打电话给了李元（这种发现恶性事件先不报警而是报告领导的做法在社会上并不少见，尤其是像拙政园这样的世界旅游名胜）。李元以知道刘老头的污点过往可以开除他为由（此为推测，因两者都已经死亡，无法核实）要挟刘老头，让他延缓了报警时间，于是便有了之后被旅游团发现凶案现场的经过。

说来也巧。那天早上，柳铭二十年前的研究生学生简京生恰好来看他（这或许就是死者生前看起来很兴奋的原因），意外闯入了凶案现场。老师的死造成的强大刺激导致他瞬间痴呆了，无法自辩，再加上现场找到的凶器太湖石上有他的指纹，于是被我方误认为杀人凶手。事后，我方已经释放了简京生，并就此次造成的伤害和误会向他郑重道了歉。

经过连续两天的寻访和侦破，全体警员在市刑侦队队长方磊的带领下，顺利找出了真凶，并试图将其捉拿归案。在从上海机场押送回苏州的途中，嫌疑人李元袭击了方磊，企图跳车逃亡，没想到竟造成自己死亡的惨剧。而方磊同志也因此负伤，，但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何时苏醒未知。如果方队长有什么意外，那将是我们警察队伍有史以来最大的损失。

关于另一位犯罪嫌疑人蔡云的报告被单独列了出来。

据报告显示，蔡云的罪名主要有两条：行贿、骗保和买凶杀人。行贿自不必说，买凶（那两名双胞胎杀手）的目的是为了让简耀交出有关他和李元的犯罪资料。柳铭死后，简耀是唯一在犯罪现场出现过的非警方人士，而李元杀人后仔细找过，并没有找到。因此，犯罪分子怀疑证物在简耀手里。

有资料显示，蔡氏的烤鸭企业连年亏损，再加上其在美国拉斯维加斯豪赌欠下巨额债务，急需大笔资金还债，于是动起了盗画骗保的脑筋。他以掌握李元受贿证据做要挟，让其利用工作之便，去博物馆偷画。原以为已经成功了，没想到节外生枝，李元不仅杀了人，还企图带着那幅画逃出国外。

黄大宝只是傀儡，他之所以被杀，是因为知道蔡云的秘密而惨遭灭口——那画已经证实并非黄家祖传，而是三年前在瑞士的一家地下拍卖会上，被一神秘的中国买家以高价买走。后经证实，那人就是蔡云。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份关于蔡云和李元的犯罪证据，最终被一位匿名者交到了警方手里，以上两个嫌疑人的犯罪事实才被破解。

遗憾的是，一早收到消息的蔡云闻风而逃，而针对他的抓捕行动已经全面展开，相信不日就能将其缉拿归案。

合上报告，方磊不仅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心情更加沉重了。这份报告看似完整，但依然有很多疑问没有解答。

第一，为什么刘老头要帮李元撒谎？如果他因为害怕丢工作而帮杀人凶手掩盖罪行，但他为什么还要自杀呢？从他遗书里看，尊严可比什么工作重要多了。

第二，根据之前简耀的交代，他曾到过第一现场（那里留下了他的脚印）。而且他当时说了一个细节——在被屋外的喊叫声吸引出去之前，他曾听到二楼有响动。由此可以断定，当时凶手很可能就在楼上。二楼的窗外有棵树，顺着树滑下，能逃到拙政园外面。可是，在那条后巷里，有一个24时开启的监控摄像头，事后方磊去看过，里面当天没有拍到任何人出入。如果李元是凶手，他是怎么从现场逃脱的？并且在半小时后假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回到现场，要求警方清理现场？从他当时干净整洁的衣服看，不太像刚爬过树的样子。

第三，在开门放客后第一批旅游团抵达尸体所在水池时，简京生早提前已到了现场。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在开园前就进了拙政园。谁给他开的门？

第四，简耀说自己是被简京生所发的微信定位吸引过去的。那时候简京生很可能已经“吓痴呆了”（方磊很不喜欢小蔡所作的这条判断，但也找不出其他解释），那么，是谁给简耀发的定位？是凶手吗？目的是什么？

第五，那个匿名者到底是谁？他之前给自己写过邮件，说了李元的事情，现在又交出了他们的犯罪证据，听上去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第五，简耀一直在找什么？跟本案究竟有没有关系？

如此多的疑问依然存在，怎么能说破案了呢？方磊望着电视上的喜庆场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两天前，画面中的地方还发生过谋杀案，从那些参观者毫不在意的表情看，这事儿肯定被捂得很严实，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还有，方磊想起一件事，既然案子已经结束了，简耀他们去哪儿了？

“爸！”

方磊一抬头，发现儿子方鹏站在门口。说实话，他已经有几天没见到方鹏了，心里一阵欢喜——这个个子高高的、浓眉大眼的小子今年已经12岁了，如果把方磊12岁时的照片拿出来与之比较，未必分得出谁是谁。

“我待一会儿就走，等下还要上补习班。”方鹏性格比较内向，不善言辞。

“嗯，别太辛苦。”

“过几天就是我生日了，你答应我的礼物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方磊想起几个月前，儿子说自己喜欢上了听摇滚，缠着他要买一把吉他。他答应了，条件是方鹏期末考试几门主课得都上90分。其实达不到也无所谓，他只不过是想让儿子不那么轻易得到一样东西，这样今后才会更加爱惜。

“你看。”

方鹏从包里掏出试卷，上面的分数让方磊很满意。

“好吧。咦，那是什么……”

方磊发现儿子书包里的英语书上有一张贴纸，贴纸上的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不会连约翰·列侬都不认识吧？”

“是摇滚明星吗？”

“对啊，披头士的主唱。”

“听过，我是说听过这个乐队的名字，但没听过他们的歌。”

“他们是摇滚史上最传奇的乐队，没有之一。不过其中最传奇的人物还是约翰·列侬。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哦？怎么死的？”

“他是在自己家公寓前被一名狂热粉丝枪杀的。”

“为什么？”

“可能因为太崇拜他了吧。按照凶手当年的供词，原因是‘我不想让别人跟我一起分享我对他的崇拜’。”

“这算是一种执迷吧，想让美好的东西成为永恒，于是干脆用杀人的方式来封存美好。”

方磊说着，突然眼前一亮，终于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了。他一兴奋，顿时尿意上来了。

“我想去一下厕所。”

“我扶你吧。”

在儿子的搀扶下，方磊下了床。他发现自己除了右手臂和胸口不方便外，双脚倒是没太大问题。

在医院的走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马涛？”

马涛头上缠着纱布，一脸颓废的样子，看到方磊这样子他也有点吃惊。

“你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心情不好，喝大了。”

“你的心情怎么跟这没完没了的梅雨天似的。祝小芸呢？”

“别提了。”

“怎么？”

“分了。”

“分了？”方磊瞪大了眼睛，“前两天还爱得要死要活的，结婚戒指都准备好了，怎么一转眼就分手了？”

“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起来，她突然跟我说，咱俩不合适，然后就把我赶出来了。”

“奇怪。”方磊问，“该不会是你又动手打她了吧？”

“什么叫又动手？我啥时候对她动过手了？”

“没有？那天，她眼睛乌青，不是被你打的？”

“胡说！”马涛一脸吃惊，“那明明是她自己撞的。”

“狡辩。”

“真的，那天从警察局出来，我还问她呢，怎么眼睛黑了，她说不小心撞了一下。”

“真不是你干的？”

“天打雷劈！”

方磊知道马涛没有说谎。从卫生间出来，他回到病房，开始换便装。

“爸，你这是要干吗？”

“你帮我把衣服套一下，我这只手不方便。”

方鹏照做了。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待会儿你妈回来，就说我没事了，让她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方磊看见晓楠的手机正插在插座上充电，便拔了下来，塞进口袋。

“顺便跟你妈说一声，她手机借我用一下。”

“可是……”

方磊走到儿子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张了张嘴，但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便离开了。

上了出租车，说了一个地址，方磊开始掏出手机来给小蔡打电话（他记得晓楠存了小蔡的电话，一翻通讯录，果然有）。还有一些事情他得搞明白。

“嫂子吗？”

“是我。”

“头儿，你醒啦，太好了。”

“你的车……很抱歉。”

“没事，我有保险。汽车公司答应给我换辆新的。”

“那就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是，头儿。”也许是听出了方磊语气很严肃，小蔡态度也跟着变了。

“那个提供犯罪资料的匿名者是谁？”

“不知道。他本人并没有露面，而是快递来了一个U盘。”

“什么样的U盘？”

“说来也奇怪，这U盘从外面看像是一个玉观音，把观音的头扯掉，才露出USB插口。”

“我知道了。”方磊总算确认了自己心中的推测。

“您知道匿名者是谁了？”

“嗯。我现在要你立刻带人去她家，先把她控制住。”

“头儿，我都被你弄糊涂了，到底是谁啊？”

“祝小芸。”

出租车靠边停下，方磊下了车，打着石膏的手臂用绷带挂在脖子上，使他在人群中十分显眼。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空气中潮湿不堪。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走进东北街，路过苏州博物馆，来到拙政园的门口。那天早上，简京生就是从这里进去的。那时还未到开园的时候，他是怎么进去的呢？

走进拙政园，方磊跟随人流往右，刚走了几步，站住了。他恍然大悟。简京生并没有提前进入，他是和第一批开园的游客一起进去的。只不过，根据导游的习惯，他们会带着游客从又右开始，逆时针游览拙政园，加上讲解停留，从入口到达凶案现场，起码要花费半小时以上的时间，也就是九点半左右。而简京生走的是捷径。他直接朝左走，跳过景点，再加上他目的明确，步伐会快，也许只要十分钟就能到达凶案现场。因此，简京生至少要比普通游客提前二十分钟到达。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会提前出现在案发现场了。他是园林专家，应该很熟悉拙政园的路线。

方磊沿着简京生的足迹，来到凶案现场。

他先是在尸体发现的水池边坐了一会儿，上下左右，扫了一遍。一群头戴小红渔夫帽的旅游团恰好经过，打断了他的思路。接着，来到园林研究所。楼下，楼上，都看了一遍，依然得不到任何启发。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始终没想通：如果祝小芸是凶手，按照简耀的说法，她当时应该就在二楼，那么，她是怎么从众目睽睽下离开拙政园的？假设一下，简耀听到呼喊声跑了出去，她也下楼跑出来，可这等于自我暴露了，因为在场的包括刘老头在内的一些拙政园工作人员，不可能不认识她。再说了，小蔡发现尸体后，马上就封闭了园林，根本逃不出去。而后来，李元来了，那她就更无处藏身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只要这点不破解，即便抓到祝小芸，也无法给她定罪。

方磊不甘心，再次回到二楼。他趴在地上，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搜索。自从凶案发生后，这屋子就被封存了，不会有人进来破坏现场。突然，他在地上的一样东西。他轻轻地捏起来，仔细端详。

手机响了。

小蔡带着人站在祝小芸家的客厅中央，给方磊打电话。在他身后，约翰·列侬在墙上俯视这一切。

“头儿，祝小芸跑了。”

下午四点二十分。苏州高铁站。

方芳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后面，望着远方。雨水冲洗着幕墙，使得世间的景象看起来格外安静。还有半个小时，开往云南的高铁就要开车了。到了云南，她会想办法出境柬埔寨，然后找机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窗外这个城市阴沉、暗淡，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有阳光明亮的一天，她想，自己再也不会来了。

广播里传来了即将检票的声音，她回过头，拖着行李箱，准备进去。突然，一群人拦在了她的面前，看到领头那人的脸，她吃了一惊。

“你不能走。”

是方磊。她知道自己败露了，于是脸垂了下来。不过，她还想挣扎一下，那个嫁祸的计谋实施得如此成功，不可能被发现。

“你们这是做什么，方队长？”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了你就明白了。”

“什么地方？”

“拙政园。”

“可是我的车已经开始检票了。”

“你几点的车？票给我看一下。”

祝小芸刚掏出票，就被方磊用那只可以活动的左手夺过去了。

“你干什么？！”

方磊把车票揉成了纸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微微一笑。

“对不起，我想你可能不需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