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太今年已经七十三了。十年前,儿子带着一家人搬去古城往东的工业园区,住进了三十层的高楼里,而她和老伴依然留守在老式平房里。去年,老伴也走了,剩她一人过活。老太在古城里住了一辈子,生活习惯已经彻底固定,比如每天去菜场买菜,去公园散步,用煤球烧菜,用木制马桶大小便,以及,在门口小河里洗拖把。这天,她像往常一样,站在河边的石阶上,将那根用了四五年的木柄棉布条拖把在水里荡涤。这个上下左右的动作她已经做了几十年了,早就演化成了机械运动,因此,她在洗拖把的同时还可以腾出脑子来想想今晚烧点什么小菜。也正因为心不在焉,她并没有意识到,手中的拖把竟神奇地自动浮出了水面。等她发现那堆像章鱼爪子般的棉布条下竟然有一张人脸时,已经晚了。她的心理完全不具备承受如此怪异而突发事件的能力。她吓得朝后倒地,四肢乱舞,厚厚的驼背顶住地面,像只无论如何使劲都无法翻身的甲虫。而那个头顶拖把的人沿着石阶爬上了岸,双手撑住膝盖,弯腰大口呕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缓过劲来了,便抬腿从那只“甲虫”身上跨了过去,浑身湿哒哒地落荒而逃。
就这样跑了好一段路,简耀才停下来,靠着巷子里的白墙大口喘气。他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感到庆幸,同时又觉得,如果让他重新选择的话,宁愿被警察逮捕也不会再经历这样一次险些丧命的水下之旅。他尝试着冷静下来,观察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竟如此熟悉。
原来,他跑到南园宾馆的附近来了。昨天晚上,他和父亲从高铁上下来,就直接乘坐出租车到了这里。宾馆是父亲来之前就预订好的,至于为什么是这家宾馆,他根本没兴趣知道。现在想来倒是有些蹊跷,为什么自称从未到过苏州的父亲会选中这样一家古城区内的五星级酒店?不过现在满身淤泥味儿,又臭又脏,没时间考虑这些问题,当务之急是回房间换一身清爽干净的衣服。
来到前台,恰好负责接待的是昨天办理入住手续的那位姑娘。她记得他。因此,当简耀解释自己忘带房卡时,姑娘爽快地帮他重做了一张新的。
刷开房门,将房卡插进取电槽,刚想关上,一只脚卡在了门与门框之间。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
那个被父亲灵魂附体的女孩站在门外,笑嘻嘻地看着他。
在门的外把手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纸牌,拉上拉锁,简耀悬着的心总算放低了不少。他从行李箱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走进卫生间,按下反锁按钮。
当温热的水柱喷洒在他脸上的时候,一直混乱的脑子稍稍清晰了一些。门外的女人到底是谁?从说话方式和所知晓的事实来看,她就是父亲。可……唉,他还有点不愿相信灵魂附体这回事儿。
还有那一条接一条,如同串珠一般的线索,似乎在将自己引向一个结局。老实说,这个未知的结局让他感到有些恐怖。他非常害怕那是一个黑洞,一个糟糕而无法承受的悲剧。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得不走下去。
他默念了几遍在那两根竹子上看到诗句:
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新月向人羞。
这是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可是单看这两句,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看来,还是需要那个女孩的硬性记忆了。硬性记忆?想到这个词,简耀就一阵苦笑。
不过,想起刚才在水下回忆起父亲曾对他说的话,又不免感到既气愤又欣慰。你放弃游泳,我就放弃你。这哪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说的话,分明是恐吓啊。欣慰的是,自己比想象中要强大,起码没有输给父亲。
笃笃笃。
“啊?”他对着浴室门的方向喊道。
外面的人说了什么,但由于水滴的缘故,没听清。
“怎么了?”他关小了水。
“给你药。”
“什么药?”
“搽湿疹的啊。”
他这才想起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大腿内侧。说来奇怪,湿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痒了,他几乎都忘记这事,突然被这么一提起,隐约又有点瘙痒起来。于是,他彻底关掉水龙头,打开一条门缝,将手掌伸出门外。
“你什么时候买的?”
“就刚才。要我帮忙搽吗?”女孩在外面有些暧昧地问。
“不用!”简耀粗暴地拒绝,接过药膏,便砰的一下把门关紧,重新反锁。
然而没过几分钟,就在他正认真搽药膏的时候,门又被敲响了。
“干嘛啊!”他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
“快点儿。”女孩的声音有些焦急。
“有什么事直接说。”
“我看到好像有警车开进来了。”
“什么?”他披上浴袍,拧开门,直接冲到房间的窗户边,拉开纱帘一角,朝下看去。果然,宾馆的前院里出现了两辆警车。
“不一定是冲我们来的吧。”女孩说。
“一定是的。他们既然能在网师园找到我们,当然也能在这里”,简耀突然想起刚才那位前台小姐的表情,果然有些不太自然。
“那我们赶紧走……吧。”
女孩的声音突然慢了下来,简耀疑惑地朝后一看,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的屁股。糟糕,刚才一着急,直接披着浴巾出来了,忘记穿内裤了……他赶紧将敞开的浴袍裹紧,万分尴尬地夹着腿朝浴室跑去,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小子屁股倒长得挺结实的……”
等他穿好衣服刚从卫生间走出来,房门的铃声响了。他凑上猫眼朝外看,之前那个女服务生一脸笑容地站在门外。
“什么事?”他问。
“您好,我是客房部的,隔壁有顾客反映您这边有噪音,能让我进去看一下吗?”
“等一下,我刚洗完澡。”
简耀走到房间,发现窗户已经大开,女孩站在窗边,手上正在给一条又一条连在一起的床单打死结。
“来吧。”
他走到窗边朝下探望。房间位于二楼,看起来并不高。
“我先下吧,然后在下面接你。”
“你先下?那谁来拽住床单啊。”
“可是,你行吗?”简耀疑虑地看着女孩。
叮咚。叮咚。
门铃再次响起。
“来不及了。”
女孩说完,将床单的一头绑住椅子,然后示意简耀按住,自己抓住床单中部的一个没有打结的位置,一脚踏上窗台,然后像成龙似的朝外跃去。
简耀都看傻了。等他再次探出头,发现那女孩刚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然后抬起头,朝他招手。
“快跳啊。”
简耀一阵犹豫。他倒不是害怕高度,从二楼到地面最多也就四五米,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担心的是那些因为下雨而潮湿的泥土。刚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如果跳下去不小心滑倒,不又会弄得一身脏?他实在讨厌那种脏兮兮、黏糊糊的感觉。
砰砰砰。
门铃变成了敲门。接着,简耀听到刷门卡的声音。门被推开,但因为链条锁的缘故,暂时形成了阻拦。
来不及犹豫了。简耀攀上窗台,抓紧床单,慢慢朝下滑去。他还心存一丝念想,以为只要可以小心点溜下去,就能避免摔跤。
“你在干嘛!快跳啊!”下面的女孩着急地喊道。
“你闭嘴!”
轰隆!房门被一脚踹开了。一群穿制服的警察从外面涌了进来,嘴里喊着站住。简耀感到一阵绝望。去他妈的。跳吧。他一松手,闭上眼,朝后跳去。
屁股刚一着地,简耀就知道今天的倒霉劲儿远没有结束。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恰好立在他屁眼的位置。
我操!
他大吼一声,然后像坐在了弹簧上,“噌”地一下蹦得老高。更可怜的是,他根本没有时间来安抚一下受到重创的屁股,因为头上已经有警察也准备跳下来了。
“跑!”
女孩拉起简耀就跑。而他呢,就像肛门被塞了海南黄辣椒的耗子,痛感反而化作了动力,“嗖”地蹿了出去。
就这样,简耀和女孩在南园宾馆里疯跑了起来。
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苏州古城区里最具园林特色的南园宾馆了。它曾经是当年蒋介石在苏州的别墅“蒋公馆”的所在地。当年,蒋介石第二夫人姚冶诚女士及幼子蒋纬国曾寓居在此。一九五二年,南园宾馆成为来苏的国家党政领导、外国首脑、社会名流的接待和下榻之处,开始走上了苏州市国宾馆的光辉历程。只要你在宾馆里走一遭,根本不用留心,就能在宾馆内多面内墙的醒目位置,看见那些建国后我国最上层的国家领导人下榻此处的照片。
因此,宾馆内环境优美,花园面积广阔,古木参天,小径繁多,实在适合躲避。终于,简耀和女孩钻进了一幢别墅洋房,稍作闭息,算是甩开了警察。他朝里一看,发现屋内竟然意外的典雅奢华,具有民国气息。
“这里叫丽夕阁,是以前蒋纬国的故居。”女孩说道。
“你又知道?难道硬性记忆又起作用了?”
“不是”,女孩冷冷地说,“门口的牌子写着呢。”
说完,她便朝里走去。
“你去哪儿啊?等等我。”简耀咧嘴捂着屁股跟上。
丽夕阁无论从外观还是内饰都是典型的欧式风格,宽大的一层大厅,U形的门洞,石膏吊顶雕花,二楼铁艺围栏,大片的羊毛地毯,复古灯饰,墙上的壁炉、西洋油画……诸如此类,可以想象几十年前蒋二夫人和年幼的蒋纬国在此处奢侈而又落寞的贵族生活。
“糟糕。”
简耀发现门口出现了警察的身影,连忙拉着女孩往侧边走。这里是一个半开放的私家车库,里面停着一辆老式的红旗轿车。
“‘五七一工程’遗址……”简耀看着匾额上的字,心里嘀咕,“怎么感觉很熟悉,噢,对了!”
他刚想发言,却发现绕到汽车后面的女孩突然消失了。于是连忙跑上去,那里竟有一个暗道。他撅起屁股,想钻进去,之前被戳过的屁股又疼了起来,使得他不得不再次挺直了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妈的。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脏话了,一咬牙,便钻了进去。
洞内又挤又窄,身材高大的简耀必须忍受屁股的痛楚猫腰前行,穿越一扇又一扇的厚重铁门。走着走着,他突然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这里不仅有卧室,卫生间,办公室,沿着墙壁有一排破旧的木板箱,像极了电视剧里看见过的弹药储存箱。
这一切证实了简耀的猜想:林彪曾在这里住过。在简耀的知识记忆库里,所谓“五七一工程”指的是1971年林彪集团策划的一次武装政变,“五七一”取名自“武装起义”的谐音。他们企图在“军事上先发制人”,阴谋利用“上层集会一网打尽”或利用轰炸、车祸、暗杀、绑架、城市游击小分队等“特殊手段”,发动政变,杀害毛泽东,另立中央。结果众所周知,政变失败了,林彪带着妻子叶群、儿子林立果仓皇出逃,乘坐的飞机坠落在蒙古温都尔汗附近,暴尸于异国荒野。
难道这里就是林彪集团当时的秘密基地?墙上的说明昭示了一切。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林彪与叶群就多次来苏州,南园成了他们在此地的固定居所。1970年,林彪以“林办”的名义布置了一系列的建筑任务,大兴土木,耗资巨大,在南园建造了地面建筑以及地下指挥中心,由后营房部负责施工,一直到“九一三事件”之后,兵力才撤走。
“这个铁门不仅能防水,而且可以防原子弹。”
女孩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把简耀吓了一跳。他看了看自己刚才忽略的铁门,它差不多有15厘米厚, 3米高,门上还有6个钢栓,显得颇为笨重结实,铁门上方的混凝土墙约有1米厚,安全级别之高可见一斑。
“小子,你要庆幸生活在现在的年代,要在那些国家动荡的年代,没准都活不到这么大。”
简耀刚想反驳,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让他意识到现在可不是拌嘴的时候。他加快脚步,跟着女孩朝前跑去。在这样阴暗、逼仄的空间里,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硕大的老鼠,心惊胆战地在躲避毒蛇的追击。
终于,前面彻底无路了,只有一条长长的铁制逃生梯爬在一侧的墙面上,像一条僵死的蜈蚣。
“我先上。”
女孩边说边爬了上去,简耀紧随其后往上爬。两人先后爬进了一条直径不过一米五的通道里。一路往上大概爬了半分钟,女孩停住了。
“怎么了?”简耀抬头问。女孩圆滚滚的臀部就在头顶,他不好意思地赶紧低下头。
“太重了,推不开。”
头上传来金属门哐啷的声响,一些灰尘落了下来。
“你来试试吧。你力气大一点。”
“可是,我在你下面啊。”
“咱俩换个位置。”
“这怎么换?”简耀左右活动了一下,感觉相当为难。
“你个子比我大,直接从我后面爬上来。我不动。”
脚下的地面传来声响。警察追上来了。要想逃走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简耀深吸一口气,双手把住女孩脚边的横杠,朝上爬去。
通道里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他不得不把后背紧贴着墙壁,艰难上行。他紧张极了,尽量让自己的前胸离女孩的后背远一点——虽然这人灵魂上是自己的父亲,但身体却是一个年轻姑娘啊,他可不想被当成好色之徒。
即便如此,两人的身体还是无法避免地接触到了一起。简耀感觉身体渐渐起了反应,羞愧难当,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转移注意力,然而越是这样越是无法做到,要不是光线黑暗,他的脸就像个猴子屁股通红燥热地展示在世人面前了。
“小兔崽子,你想什么呢?快点啊!”
“父亲”般的说话腔调瞬间浇灭了简耀的激动。他恢复过来,集中注意力,越过了女孩的头顶。那里有一个钢铁制的井盖。简耀试着推了推,果然很重,但却是活的。他分别冲着两只手掌吐了吐口水,揉搓了一把,举起,使出全身力量推去。
明亮的光线终于砸了进来。水花溅到了简耀的脸上,湿湿的,却很清新。雨还在下。他却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来到地面,从上方将女孩拉上来,汹涌的乳沟让简耀再次羞红了脸。幸好雨水作了掩护。他赶紧盖上井盖,然后搬过来一块石头压在上面,拍拍手上的泥土,转身继续逃亡。
出了南园宾馆,两人来到十全街。这是一条东西向的两车道窄街,两旁立着年代久远的法国梧桐树,树下是各类以服装、玉石为主的小店铺,在这样的雨季漫步其间,定能感受南方城市的韵味。
跑了几步,女孩突然站住了。
“怎么了?”简耀焦急地问。
“饿了。”
“饿?!”简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都什么时候了,警察随时会追上来,居然还有心情说自己饿了。
“嗯,我要吃面。”
女孩用手一指,简耀这才看见路边一家小店门上的招牌:同德兴。
“我的硬性记忆告诉我,这家的面很好吃。”
不等简耀回应,她已兀自走进了面店。简耀迅速朝四周扫视了一下,发现还没有警察的身影,便紧忙跟了上去。
走进面店,两人找了个靠墙的位子坐下。这里靠近后门,只要有情况,能立即逃跑。
“我帮你点一碗枫镇大肉面吧,是这里的特色。”
“随便。”简耀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生怕有警察从外面进来。
“我呢,三虾面上市了吗?”女孩问服务员。
“上市了。”
“给我来一碗。就这些吧。”
“好的,请先结账。”服务员说。
“喂”,女孩敲敲八仙桌的台面,“付钱。”
“我付?”简耀指着自己的鼻子。
“废话,你请我做导游,难道还得让我自己负担吃喝不成?”
“好吧,多少钱?”
“一共是143元。”
“多少?”简耀以为自己听错了。
“143。”
“什么?两碗面要一百多块?我这碗什么大肉面多少钱?”
“15元。”
“那不就对了?你是不是多算了一个零?”
“不会错的,我们的三虾面就是128一份。”
“给钱吧。”女孩说。
“可是……”
“手机给我。”女孩见简耀还愣着,一把将手机抢过来。“能支付宝吗?”
“可以的。点付款,我扫你。”
女孩打开支付宝的付款码页面,服务员扫码,支付成功。
“好了,请稍等。”
说完,服务员就离开了。
“你是不是开玩笑?我这辈子还从未吃过一百多块钱一碗的面。”
“不是给你吃,是给我吃。”
“可是,什么面值这么多钱呢?”
“一会儿你见到就知道了。”
面上来后,简耀才知道这碗三虾面的价值。面是干拌的,浇头是细小的河虾虾仁、虾籽以及虾脑,所谓三虾,全部由人工一只只挑出来的,并且只有这个季节河虾上市的时候才有得吃,能不贵吗?
“咱俩换着吃。”
“不换。你尝尝你的吧,保管不会失望。”
“可我的才十五块。”
虽然这样说,但简耀还是用筷子夹起那块白白的大肉,轻轻咬了一口。只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被征服了。五花大肉入口即化,咸鲜适中,用酒酿腌渍而成,配以白汤碱水面,清爽而有味道,好吃极了。简耀这时才终于感觉到了饿,一顿海吃,很快碗便见了底。
“吃饱了吗?”女孩问。她面前的三虾面也吃完了。
“饱了。”
“接下来去哪儿?”
“你先听听我刚才在竹外一枝轩发现的诗句。”简耀念了一遍那首诗。
“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新月向人羞。”女孩默念着,然后摇摇头,“这次我也不知道了。”
“那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去?”
“现在几点了?”
“我看一下……一点四十了。”
“你刚才说修手机的让你什么时候过去取来着?”
十五分钟后,戴着口罩的简耀和女孩再次回到了那家手机店。之前几次的行踪暴露,让他们多了个心眼,找了家便利店买了口罩。
手机已经彻底修好了。简耀按下电源开关。
屏保缓缓启动。
终于,手机打开了。
主屏幕上是一张照片:女孩与一个五岁大男孩的照片。
接着,一条提示跳了出来:
下午三点半,去民治路幼儿园接孩子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