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显示，死者叫柳铭，今年六十四岁，是柳色青青园林研究所的所长，园林研究方面的顶尖专家。二十年前，他曾因一篇有关园林方面的论文获得国际建筑权威大奖，轰动海内外，也正是因为这篇专著，才使得苏州园林在那一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密切关注，之后被正式评选为世界文化遗产。当时甚至有媒体把他称作“中国建筑界的民族英雄”。
对于这样“国宝级”的人才，当地市政府当然是极为重视。为了留住他，彼时的政府官员特意在拙政园内辟出一小块空间，帮他建立了个人工作室，长期给予资金支持，让他专心从事园林研究。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眼看着他就要退休了，却意外遭此噩运，不仅对他的家人朋友是一种伤害，对国家对园林研究也是一项重大的损失。
说到这位柳所长，方磊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大概是四五年前，省里领导来苏州视察，参观园林，方磊当时参与了安保工作，而这位柳铭则作为园林专家陪同讲解。一路走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位学术专家对于领导过于谄媚了，言谈举止略显浮夸，缺少一位知识分子应有的风骨。因此，方磊对他并无好感。
但无论如何，这样一位权威专家被杀死在世界文化遗产的拙政园内，而且是在申遗成功二十周年的日子，的确非常棘手。作为一个有着十几年办案经验的刑警，在方磊看来，谋杀案虽然属于大案，但并不是顶天的事情，假如因此扩大影响，成为社会性事件，甚至与重大国际活动挂钩，那就麻烦大了。在这种举世瞩目的敏感时刻，任何一个不安定的因素都有可能造成不良的国际影响。所以，方磊完全明白前几天局长在会上说的，“此时此刻，安定平稳是最重要的，一定不能出什么乱子。”
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死者的身份重大又关键，之前本来打算在申遗周年纪念日当天安排他与联合国代表见面座谈的，现在只能找个借口，找人替换。这点方磊倒不操心，接待的工作本来就不在他职能范围内。他担心的只有一点，如果因为他的失职让这起谋杀案引发不必要的社会负面影响，导致活动被取消（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甚至还可能导致普通市民对警方的不信任。在任何时候，警察这个响当当的字眼都是普通民众获得安全感的重要符号。降低犯罪率固然可贵，但如果犯罪已经发生，警方却无能为力，那将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人心的动荡要比社会的动荡糟糕一万倍。
幸运的是，凶手已经被抓到了。虽然目前他什么也不肯说，也问不出他真实的杀人动机，但只要控制住他，让他开口是迟早的事。而且那块作为凶器的太湖石已经拿去化验，只要在上面找出他的指纹，就是杀人的铁证。但话说回来，作为一名有责任感的警察，始终有一些疑问困扰着方磊：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对一个六十几岁的园林专家施以毒手？
另外，他杀了人为什么不跑？而且还把凶器留在身边？莫非他这一次的杀人完全没有想过要躲避，一开始就打算杀完人后俯首认罪？可问题是，从目前他的状态来看明显是被震惊了，怎么看也不像要认罪伏法的样子。想到这，方磊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这时，门“砰”得被撞开，惊得他茶水差点喷了一地。
“这么着急干什么！”
“方队，我们找到第一杀人现场了。”小蔡兴奋地说道。
园林研究所设置在拙政园西北角的一个小偏房里。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是一个研究所，也许是怕被游客骚扰，门外只写了“办公区域，禁止游客入内”的牌子。走进去，院子小而精致，庭心里有一棵年岁久远的红枫树，靠墙摆放了一溜各色各样的盆栽，使得这里不像工作室，倒像人家。方磊心里不禁感叹，还是这帮搞学术的知识分子舒服啊，工作环境也太清净了，哪像自己，一天到晚在外面奔来奔去，还天天和罪犯死人打交道，简直天壤之别。
“你是怎么发现这是凶案现场的？”方磊站在光线暗沉的屋子中间，上下打量。
“有个门卫提供了线索。”
“门卫？”
“对，他说他刚才在现场，看到了那个太湖石，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柳所长屋子里的摆件。”
“所以你们来这儿了？”方磊若有所思。
“是的。我们派人四处搜索了一下，发现了血迹。”
小蔡领着方队走到办公桌前，指着地下。方磊蹲下身，接过递过来的手电，一照，果然，地下有一摊血迹。
“你再看看这里。”
顺着小蔡的指引，方磊看见有些血迹上面还覆盖了一些凌乱的脚印。脚印上有明显的打钩标志。方磊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画面。
“我找人查过了，这是最新款的男式耐克运动鞋……”
“我知道是谁的。”
“谁？”小蔡很吃惊。
“就是那个在你手里逃走的小孩。我看见他的鞋了。”
“哦？可是你怎么知道是哪一款？”
“我儿子也有一双。上周我刚带他去专卖店买的。”
“您对儿子还真是好……”
“少废话！那孩子找到了吗？”
“没有……没有他的照片，不好找……”
方磊一言不发，拿起办公桌上的纸和笔，就开始全神贯注地画起来。不到三分钟，一张简单的人物肖像就画好了。小蔡看了后不禁啧啧赞叹。
“头儿就是头儿，果然厉害，只见过一面就能画得这么像。”
“别拍马屁了。扫描后发给各部门，年纪大概十七八岁，身高一米八左右，背着书包，穿黑色新款耐克鞋……全城搜捕。”
“是。”小蔡拿着画就准备出去。
“等下。帮我把那个门卫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小蔡离开后，方磊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从现场来看，凶手是有备而来的，也许他制定好杀人计划，清晨潜入拙政园，用太湖石砸死死者，然后将死者的尸体搬到池子里，用金幢顶住，故意制造被诅咒一类的假象，随后自己拿着凶器坐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失魂落魄地等上几个小时，等到开园，游客进来，发现尸体，报警，警察到来，抓住他，接着一言不发，呆如木鸡……这他妈也太不合理了吧。
这时，他看见了摆在架子上的紫檀木底座，上面空空如也。这东西他见过，应该就是摆放太湖石的底座，也就是说，凶器本是属于死者房间的摆件。按照以往的办案经验，如果是有计划杀人，通常会准备刀子一类的凶器，而如此随机性极大的凶器（太湖石）不太可能是事先计划好的，倒更像是临时起意。并且是近距离砸杀，可见两人是熟识的，当时可能在谈论某件事情，两人起了争执，趁着死者转身的工夫，凶手一激动下了狠手。可那时候，他的儿子难道也在杀人现场吗？他没有制止父亲，反而帮着挪动尸体？可为什么他没有把父亲拉走，反而任由其被警察抓住，还跳出来当面认亲，随后却自己逃之夭夭？怎么感觉这些事儿凑在一起一点逻辑性都没有。唯一的解释是，父亲杀人的时候，儿子并不在现场。可是问题来了，他的脚印为什么会出现在凶案现场呢？
方磊看见了一个木质楼梯，可以通往二楼。他上了楼，发现上面是个简单的卧房，仅有一张床和衣柜，显然是平时柳铭休息的地方。靠床的地方有一扇窗子，木质的，推开，外面是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枝叶密布，再往下看，竟是一条小路，直接通往拙政园的墙外。方磊正思考着，楼下传来了声音。
“请问方队长在吗？”
下了楼，一个穿保安服的老大爷有些局促地看着他。
“您找我？”
“对，有些事情需要询问您一下。来，请坐。”
两人找了靠窗边的一对圈椅坐下。
“麻烦您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刘文华，在园里当保安已经十多年了，平时就住在管理处，负责巡逻和开门。”
“园子每天几点开门？”
“九点。”
“能否说一下平时巡逻的路线。”
据刘老头介绍，他每天六点半起床，洗漱完毕大概是七点，开始巡逻。管理处在园子的东南角，他七点从管理处出发，先巡视东园，然后再巡视西园，整个过程下来大概半个小时，也就是七点半巡视完毕，每个点都有他的巡视记录。然后休息一下，吃早点，九点钟准时开门。
“案发地点在西园，你通常经过那里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大约七点二十左右吧。”
“当时没看见死者？”
“没有。”
“有进到这里来过吗？”
“没有。这里是研究所，平时不属于巡逻范围。”
方磊心想，这个时间点也许死者还没被杀。而第一拨游客从大门进来，走到尸体处，发现尸体大概是九点半，从这个屋子搬尸体到池子里，摆好，也差不多要半小时。那就是说，案发时间大概是在七点半到九点这一个半小时之间。当然，一切得等尸检结果才能确定。
“你平时跟柳所长接触多吗？”
“我们几乎天天见面。”老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紧张，脸上流露出看起来非常自然的难过神情，“没想到啊，出了这种事情。”
“你们上次见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下班前，我们下了一盘棋。”
“哦，你们经常一起下棋？”
“最近比较多。”
“当时死者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没什么，挺正常的。下完棋后，我就去关门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没下班？”
“也许吧，我不知道。他因为丧偶，孩子又在国外，所以经常住在这里……他是一个好人。”
老头的悲伤让方磊有点意外。这样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门卫会和一位园林研究专家有着怎样的情感勾连呢？
“说说那个太湖石吧。”
“那就是这屋里的摆件，错不了。”
“是这块吗？”方磊指着那个空着的底座问。
“正是。”老保安说。
“为什么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第一次来这屋就仔细看过，当时我还说，这玩意儿像一头小狮子。”
“看来你跟柳所长交情不浅。”
“还行吧。”
“这里平时就他一个人办公？”
“不，他还有一位助理。”
“哦？今天没来？”
“对啊，很奇怪，平时开门前就来了，今天怎么这时候了还没来？”
方磊站起来，走到办工桌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前，四下翻找。很快就被他找到了。
那是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柳色青青园林研究所所长助理，祝小芸。
方磊骑着电瓶车，重新回到了临顿路上，往南而去。在此之前，打了好几次名片上的电话，但对方关机了。他又联系了李元，经过一番周折，才找到祝小芸的家庭住址：皮市街。
关于皮市街，方磊是再熟悉不过了。苏州最大的花鸟市场就位于这条街上。每到花期，方磊的妻子晓楠都会拉着他来这儿逛一逛，买一些新上市的花朵，回家插花摆设。苏州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而每个季度盛开的鲜花则是最显著的象征物了，春季的水仙，夏季的荷花，秋季的木樨，冬季的腊梅，要是你恰巧赶上花期，请来皮市街走一走，那种万花丛中的人头攒动绝对会让你对无望的生活产生无限的希望。
不过方磊现在的心情却紧绷着。按道理，现在嫌疑犯已经被抓住了，只要搜集证据定他的罪，这件案子很快就能终结。但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这案子疑点太多了，必须要弄明白凶手的杀人动机才算真正破案，才不至于产生一桩冤假错案。而走访死者身边的人，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去做的工作。
到了白塔西路往右拐进去，不到两百米就到了皮市街的街口。方磊刚把电瓶车锁好，电话铃声就响了。依然是晓楠打来的。他眉头一皱，按下了接听键。
“你什么时候过来？”电话那边传来晓楠质问的声音。
“我这有事，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你自己看不就得了么？”
“那不行，这么大的事情你得拿主意，否则接下来的事情没法弄。”
“你们约在几点？”方磊暗暗叹了口气，心想怎么也逃不掉了。
“10点半。”
方磊看了下时间，已经十点过五分了。
“你把地址发给我吧。”
“那你快点啊，要今天这事因为你黄掉了，咱俩没完。”
说完，晓楠就挂掉了电话。五秒钟后，她微信发来了一个地址，方磊看了看，离这儿并不远，过去骑车五分钟绰绰有余，于是把手机塞进口袋，朝皮市街里面走去。
半年前，晓楠就开始和他闹着要换房的事情。儿子今年小学五年级了，晓楠的意思是提前给他准备好中学的学区房，对于她来说，这是天大的事情。
“苏州这块儿国家给的大学招生名额一直不多，从考上大学的概率来看，整个苏州也就那几个重点高中比较高，而要考上重点高中，拥有高升学率的初中至关重要，所以我们必须得先弄个学区房。”
每当这时候，方磊就很佩服晓楠的推理能力，步步为营，严丝合缝，不比他这个刑警差多少。虽然他觉得其实没那个必要。
“读书这事关键还是得靠小华他自己吧。好的初中未必能考上重点高中，普通的初中也不一定考不上……”
“放屁！”晓楠一听方磊这样说就火大，“我看你就是舍不得卖这房子。”
这话说到重点了。的确，方磊十分舍不得把这栋父母留给自己的小院卖掉，去换一套一百平方不到、价格贵得要死的商品房。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父母去世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对这破旧的老屋充满了难以割舍的感情。
“我的意思是，人生其实有很多选择，考大学并非……”
“你给我闭嘴！”晓楠真是被眼前这个男人气坏了，“一句话，要么换房，要么离婚！”
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方磊也不烦了，干脆眼一闭，放手让晓楠去操作这事。他想好了，随便她怎么弄，到时候自己就去签个字，一了百了。但晓楠并没打算让他好过。这不，又非要拉着他一起去看房。他打定主意了，即便去看，他也只点头说好，让事情快点结束，越快越好。
嘟！嘟！
方磊站在一幢居民楼前，按下祝小芸房号的门禁对讲。虽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但物业也在楼梯口统一安装了现代化的电子铁门，安全系数提高了不少。
响了十几下，对方无应答。就在方磊以为白跑了一趟时，对讲机里突然传出了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
“请问找谁？”
“是祝小芸吗？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方磊，这是我的证件。”方磊对着对讲机上的摄像头亮了一下警官证。
“什么事？”
“我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一下。能让我进去吗？”
对方沉默了几秒钟，接着，“吧嗒”一声，防盗门开了。
在上楼的过程中，方磊在脑子里把之前看过的有关祝小芸的资料过了一遍：
祝小芸，女，二十五岁，徐州人，苏州大学园林系研究生毕业，在死者的研究所里担任助理工作不到一年时间。本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刚才在和李元通话时，得到了一个意外的信息。
“她男朋友前不久来所里闹过。”李元说。
“为什么？”
“据说是怀疑自己女朋友与老柳有染。”
“是么？”
“是啊。不过我以人格担保，老柳绝对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
虽然李元言之凿凿，但方磊觉得这倒不失为一种动机。他看过这位祝小芸的照片，是个大美女，最重要的是，这个研究所就他们俩人，又地处偏僻，平时根本没人来，难免被人说闲话。只是有一点方磊不明白，这个李元刻意透露这样的信息用意何在？现在可不是说人闲话的时候。
“什么？！老师死了？”
听到消息后，祝小芸显得十分震惊。她穿着一身材质柔软的家居服，披散着头发，显出姣好的身材。让方磊意外的是，她居然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
“嗯。”方磊进屋后一直在打量屋内的摆设。这是一户一居室的套间。客厅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个小书架上摆了很多园林方面的专业书籍，屋内还养了一只小猫，看见他进来，躲到了柜子上面，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沙发旁边有一把木吉他，墙上贴着一张外国摇滚明星的彩色海报，方磊盯着看了半天，觉得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他怎么死的？！这，这太突然了……”
“被人谋杀了。”
“谋杀？！太可怕了……我早上还给他打过电话。”
“早上？大概几点？”
“八点左右。”
“为什么？”
“请假，我今天不太舒服，”祝小芸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你为什么不开手机？”
“没电了。”
“能不能请你把墨镜摘下来？”
祝小芸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眼镜摘了下来。她的左眼乌青。
“眼睛怎么了？”
“我男朋友打的。”
“哦？”方磊仔细看了看，“他叫什么？”
“马涛。”
“为什么打你？”
“昨天晚上我回来得有点晚，他怀疑我……”
“怀疑你什么？”
“出轨。”
“是和柳所长吗？”
“都是谣言！我和老师是清白的。”
“昨晚是怎么回事儿？”
“昨天老师生日，他一个人在苏州，子女都出国了，所以我就给他买了块蛋糕，陪他吃了顿晚饭……”
“那他为什么会怀疑你？”
“他就是个嫉妒心很强的人。”她停顿了一下，“昨天老师给了我这个。”
“什么？”
祝小芸将手伸到领口，从衣服里面拽出来一样东西。方磊凑近一看，是一块玉观音，貌似价值不菲。
“马涛人呢？”
“不知道，昨晚出去后就一直没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祝小芸终于憋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