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方磊依旧清晰记得母亲去世的那个下午。
那时的他刚做警察不到两年,厌倦有一些,更多的是迷惘。从公安大学刑侦专业毕业后,他意气风发,以为自己回到苏州,穿上警服,就可以腰间别枪,打击犯罪,惩恶扬善。他的英雄梦始于少年时的香港警匪片,在九十年代的录像厅里,那些由成龙刘德华们扮演的警察故事深深触动着他,仿佛看见自己有一天在苏州街头威猛地将贼盗踢翻在地,反铐他们的双手,用洪亮而漂亮的普通话告诉这帮坏蛋:“你现在有权保持沉默,但所说的每一句话将会作为呈堂证供。”
电影毕竟是电影。当他充满期待去苏州公安局报到时,却发现自己被分配到了街道派出所做一名最基层的片警,别说腰间配枪了,就连警棍也不给配一根。年轻的他认定这一切的安排都是因为自己没有背景的缘故,怒气冲冲地找到上级领导,要求给说法。上级的说法是,没有说法。爱干不干,不干滚蛋。在二十一世纪的时代,大学生已经不再是什么稀有物种了,即便你在学校里专业成绩再优秀,来到一线工作也不过是菜鸟一枚。
“你先去基层待两年再来跟我说话。”上级说完后就不再搭理他。
还能怎样?方磊只好带着万分无奈去派出所报到,即便如此,警服上身的那一刻他还是感到了强烈的震撼。他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用手来回抚摸着警帽中间亮闪闪的警徽,有一种梦想成真的幸福感。他安慰自己,片警就片警吧,即便是在最基层,也能为社会治安作出自己的贡献。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两年来,他上房抓猫,下河捞狗,上门登记暂住证,帮被老婆家庭暴力的男人讨公道,送迷路的孩子回家……干过无数为老百姓服务的事儿,就是没有办过刑事案件。唯一一次在街上遇见过抢包的小偷,还没等他热好身,那倒霉蛋就被热心群众逮住了。他有些失落,总想着找机会去干点“警察该干的大事”。
“不着急。”
上级对他的态度已经从之前的爱搭不理变成了和蔼可亲,但无论如何,就是不在他希望调往刑警队的申请书上签字。在屡次受挫之后,方磊开始放弃了,对工作不再那么充满热情,准点上下班,关心加班费的多少,对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能逃避就逃避。喝茶,看书,摆弄花草,逐渐成了他生活的主要部分。虽然还是穿着警服,但警察身份给他带来的那种特殊荣誉感正在可怕地慢慢消失。
就在这时,母亲病倒了。也不是什么绝症,就是发烧,始终不退,吃药打针都不管用,眼看着一天天身体糟糕下去,以至于竟卧床不起。
“我快老死了。”母亲有一天奄奄一息地对方磊说。
也许就是这样。对父母而言,方磊属于“老来子”,母亲在四十五岁的年纪才生下他,不久,父亲因为肺癌去世,留下年龄差距巨大的母子俩相依为命。从小到大,方磊就没怎么离开过母亲的身旁,一直住在这个面积只有七十几平米、却拥有一个将近二十平米小院的老式楼房里。母子关系非常好,即便大学四年在北京,他也基本做到每隔一天要往家里打个电话问候母亲平安。
然而,在他二十五岁的年纪,事业毫无进展,人生逐渐消极(方磊几乎把它理解为安逸)的时刻,母亲却要撒手人寰了,那种在世上举目无亲的孤独感像包围在四周的尖枪疯狂向他刺来,令他恐惧万分,干脆以照顾病母为借口请假在家。
那个下午终于来了。
方磊清楚记得当时的时间,三点过五分,六月的上旬,他在院子里看书,喝茶,却心神不宁地每隔十分钟看一次手表。茶是碧螺春,书是一本消遣类的侦探小说,微风阵阵,整座院子像棺木。一片枯黄的树叶从天而降,落在他的书页上,把他吓了一大跳。猛然间,他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连忙放下书,撒腿就往屋里跑。
母亲从床上跌落下来,侧身躺在地板上,身体颤抖不停。吓坏了的方磊赶忙凑上前,发现她脸色苍白,嘴巴里在往外汩汩冒血。
“妈!”方磊大叫一声,想去扶,母亲却猛地一下坐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半空,房梁如同远方。
“老方啊,你把我拖鞋放哪儿去了?”
老方是谁?方磊先是一愣,但很快明白了,这是母亲在叫父亲呢。可是,父亲不是去世多年了吗?
“老方啊,你慢点,我跑不快……”
“妈,您……”
方磊话刚说到一半,母亲就闭上眼睛,然后像一个被喝空的玻璃啤酒瓶,硬邦邦地倒了下去。死了。
方磊望着这诡异而突兀的一幕,震惊得竟忘了哭。
讽刺的是,母亲去世后,方磊突然时来运转。一次紧急的毒品扫荡行动中,刑警队因为缺人,把他临时抽调了过去,没想到他不负众望,亲手抓住了一个企图逃跑并攻击警察的毒贩,办案有功,再加上上级(没错,就是之前让他去基层老实呆着的那位)的保举,从此正式调入了刑警队。半年后,他经上级的夫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祝小芸,两人见面后情投意合,很快便结婚,生子,组建了稳定的家庭。
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方磊终于找到了身为警察的意义。靠着强大的专业知识和敏锐的身体素质,他屡破奇案,一步一脚印,慢慢升上了刑警队队长的位置,是目前市公安局里的中坚分子。他不急不躁,条理清晰,推理能力极强,尤其是到哪儿都捧着一杯碧螺春的办案风格,成了许多后辈争相模仿的对象——许多人甚至去淘宝上搜与他同款的玻璃茶杯。然而只有方磊自己知道,那个茶杯的意义所在:它就像那套老房子、那间小院一样,是他思念母亲的专属方式。他固执地认为,茶在,院在,魂就在。
但很可惜,现在这种方式就要失去了。妻子死命也要把这幢老楼房卖掉,换取一套所谓的学区房。关于母亲的终极记忆即将被抹杀,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个月月底就是母亲逝世十五周年的忌日),方磊心里别提有多痛苦了。但因为对方是妻子祝小芸,是他目前活着的最爱的人,所以一点办法也没有。人生在世,是继续活在死去的人纪念中,还是给活着的人更好的生活与未来,应该不是一个太难的抉择。但他就是有点放不下,于是只能选择暂时逃避。可事到如今,逃避都不顶用了,除非离婚,否则他就别想保住这套承载着母亲记忆的房子了。
因此他下定了决心。从买二手房那个小区出来后,他直接回了家。骑上电瓶车往西穿越观前街,就到了人民路——一条横贯苏州古城南北向的主干道。沿人民路一路往北,没多久,朝右前方望去,就能看见苏州古城地标级的建筑物——北寺塔。
从北寺塔对面的巷子进去,便是桃花坞大街了。方磊的房子就坐落在这里。说是大街,其实不过是一条五米宽的小巷。街上石板铺地,建筑以苏式的平房为主,左右两侧布满了小店铺,充满生活气息。每当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一个酒瓶让他去巷子口的粮油铺打菜籽油。望着红黄透亮的菜籽油从油嘴里出来,灌进油瓶里,他常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如今,这一切已经逐渐离他远去了。
桃花坞大街上最著名的两样东西,一是桃花坞木刻年画,按照苏州旧习俗,每到过年的时候,每家每户都要来这里购买一张年画,张贴在自家门上,以求福气与平安;另一个便是唐寅唐伯虎了。唐寅又名桃花庵主,被世人称为江南四大才子,他的那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彰显了其人狂傲不羁的性格,另一首“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更是说明了他不为金钱而折腰的风骨和人生态度。作为桃花坞人,这首诗至今深深影响着方磊,时刻提醒他身为警察应该具备的一种底线。
妻子不在家。方磊又打了几次电话,还是关机。他想了想,打开手机微信,给晓楠写一条长短信。他想好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家人。刚写到一半,电话进来了,是小蔡。他皱了皱眉头,按下接听键。
“头儿,你最好立刻回一趟局里。马局找你。”
看来事情越发严重了。方磊挂掉电话,刚想接着发短信,突然手机屏幕一黑,没电了。
操!方磊骂了句脏话,烦闷的情绪达到了顶点。冷静。克制。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但显然,坏情绪如同草原上的火苗,一旦烧起来,可没那么容易扑灭。他拿起桌上的充电器往兜里一揣,就往外冲去,连玻璃茶杯都忘记拿。
马局坐在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前,正打着电话。从他谦恭的态度推测,电话那头应该是个大人物。他见方磊进来,用手点了点,示意他坐下。
“是,明白,您放心。”
方磊坐定后,看着办公桌上马局年轻时身穿警服英姿飒爽的照片。十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办公室,同样的位置,当时还是刑警队的马队拍着桌子,让他“爱干就干,不干滚蛋”。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接替刑警队长的职位,而对面的男人,也从警队骄傲的“马尔摩斯”变成了体型发胖、笑容可掬的马局长。我以后会不会也和他一样呢?光是这样一想,方磊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不由坐直了身子。
挂了电话,马局从抽屉里拿出一根黑色的电子烟,用力吸了几口,喷出烟雾。
“这玩意儿真不错。”
“您戒烟了?”
“是啊,我现在抽这个,年纪大了,抽烟伤身。这个很不错,我买了十几种口味,每天换着抽。你要不要买套试试?”
方磊摆摆手。
“您找我有事?”
“今天拙政园出了这么大事,市领导震怒,刚给我打过电话,要求咱们尽快把事情处理好。”
“这不用您说我也明白。”
“听说嫌疑犯抓住了?”
“还不确定。”
“不确定?三天后就是举办苏州园林申遗成功二十周年纪念活动的日子了,我想你也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们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情。目前这件案子是完全封锁消息的,但难保不传出去,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一旦传出去,尤其是传到国外,很可能这次活动会取消。对于我们苏州,甚至整个国家来说,都是挺不光彩的事情。到时候别说你,就是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局长的口吻突然严峻起来,接连抽了好几口电子烟。烟雾飘到了方磊的脸上,他闻到一股很香的水果味。过了一会儿,局长的态度又变得和蔼起来。
“听说你最近在换房子?”
“啊?”
方磊完全没料到局长会问这个。
“您是怎么知道的?”
“刚才祝小芸打电话给我老婆了。”
“这个祝小芸!”
祝小芸的母亲与马局长的夫人是校友,当年就是马夫人做的媒,把祝小芸介绍给方磊的。
“现在是非常时期,希望你安抚好家里面的事情。过了这次,我给你时间休假。”
“谢谢局长。”
方磊起身,微微鞠躬,转身朝办公室门口走去。推开门,一直等着的小蔡连忙迎了上来。
“怎么样?”
“帮我找个充电宝。”
“啊?”
“快啊。”
“哦”。小蔡应了一声,刚想走,又被方磊拉住了。
“顺便通知户外监控部门,就说我要查看一小时前观前街工行门口的监控录像。”
半小时后,方磊站在由数十台小型监视器拼凑而成的监控台前,一手拿着充电宝和手机,一边死死盯着画面。
“方队,按您的要求,我们调出了一小时前在观前街工行门口的监控录像,您过来看。”
同事领着方磊来到一台小型的监视器前,指着画面上的人。
“这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根本不需要凑近仔细看,方磊就知道正是那个从自己手里两次逃掉的小孩。他低头看看插在充电宝上的手机,差不多充了三分之一,便按下开机键。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根据面部识别系统给出的答案,我们一路追踪,发现他先是去了观前街,然后又出现在了凤凰街,您看这里……”
这次方磊凑近了。画面上的那个小孩出现在苏州市第十中学的门口。
“十中?他去哪儿干吗?”
手机屏幕已经切换到了主页。方磊边问问题边点开微信,瞄了眼之前写了一半的准备发给祝小芸的短信,按下删除键。
“您先别着急。您看,他换上了学生校服,进了学校里面,至于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很快,他就出来了。”
“然后呢?”
方磊又编了条短信,这次比较简单,大致意思就是“我同意了,随时卖房”。可当他点下发送键时,却发现短信发不出去。他竟然被妻子拉黑了。
“然后,我们在网师园的门口发现了他。时间显示是12点半,也就是五分钟前。”
“那还等什么!”一直坐在椅子上的小蔡猛地站了起来,“头儿,走,咱们现在就带人去堵他!”
“等一下。”方磊无奈地收起了手机。
“嗯?”小蔡不解地看着方磊,“再不走可就又让他溜了。”
他似乎没听见小蔡的话,示意工作人员把刚才抓取的视频重新放了一遍。接着,他指着画面上站在男孩旁边的女人。
“帮我查一下,这女人是谁。”
为了赶时间,方磊这次调用了警车。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他,让小蔡在不启动警报的情况下能开多快就开多快,心里则在琢磨几件想不明白的事情。那个女孩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跟那小男孩一直在一起?由于监控清晰度不高,只能隐约看到她的长相轮廓,似乎在哪儿见过。
另外,如果假定这男孩与他父亲一起参与了杀人案,为什么他不逃跑或者躲起来?居然还假扮学生去了第十中学!难道那所学校里面藏了什么秘密?他们去网师园又是做什么?总不会是去逛园林吧?
一切的疑问只有等抓到他之后才会揭晓。只要抓到人,方磊相信自己有一万种方式让他开口。
“头儿”,正在开车的小蔡突然开口了,“能不能请教您一个问题?”
“说。”
“您看啊,现在咱们抓了两个嫌疑犯,照我看,每个人都嫌疑挺大的,只要好好审问一下,定能查出他俩谁是真凶,我就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好好审犯人,非要去抓那个小孩,对吗?”
“头儿就是头儿,的确高明。那,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啊?这恐怕……”
“你不是说我高明么,那就少废话,跟着我走就是。”
“可是……”
“可是我他妈是你的头儿!”
方磊已经很长时间没骂脏话了,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但手上一摊子烂事儿,还得回答这些蠢问题,能不烦么?他干脆闭上眼睛,试图静下心来冥想一下,可上下眼皮刚合上,妻子怒气冲冲的样子就开始在脑海中飘来飘去。没办法,他只好重新打开手机,找出马局的电话,拨过去。
“是不是为了祝小芸的事儿?”
“嗯。”方磊心想不亏是马尔摩斯,简直料事如神。
“我让你嫂子给她打电话。”
“拜托了。就让嫂子帮忙传个话,说我同意卖,别生气了。”
“那我就原话转述了。你就专心办案吧。”
“给您添麻烦了。”
雨又下起来了。
由于巷子窄,他们把警车停在路边,然后徒步扎进网师园所在的阔家头巷。巷子不过三米宽,方磊与小蔡以及另外两名警察四人只好排成一列通行。由于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两侧的屋檐哗哗落下,溅到了警察们的脸上、身上和鞋上,使得他们不得不加快脚步,内心也随之烦躁、紧张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方磊不知为何,始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些年来,他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刑事案件,情绪早已能控制自如,即便是早上在拙政园里面对凶案现场,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更何况接下来要抓捕的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毛孩,当然,还有那个身份未知的女孩。他试图把这种紧张感归咎到天气,或者是妻子,但显然,越是想太多越感到不安。
接着,他想到一个重要的原因:茶杯。那个能让他气定神闲、装满碧螺春的玻璃茶杯被他遗忘在家里了。他确信,如果现在手上捧着那杯茶,喝上一口,也许状态会完全不一样。
“到了。”后面不知谁说了一句。
方磊这才发现眼前的路豁然开朗,右手边有一面巨大的白墙,墙下立着刻有“网师园”字样的石碑;左手边则是一个门头气派的宅子。一位保安飞快朝他们走了过来。
“怎么样?”方磊问。在来之前,他们已经把男孩的照片通过网络传了过来,并让这边的保安盯牢。
“还在里面呢。”
方磊沉吟了一下。
“整个网师园就这一个出入口吗?”
“就这一个。”
“行。大头,斧子,你俩守着门口,只要看见他跑出来就逮捕。”
“明白。”
“小蔡,你跟我一起进去。”
小蔡整了整衣服,从腰间掏出了枪。
“你疯啦!收起来!”方磊吼道。
小蔡不好意思地把枪重新插回腰间,用衣服盖好。
“记住,这是网师园,里面有几十上百的中外游客,任何时候都不可以亮家伙,避免引起混乱。”
“知道了。”
“还有,对方不过是个小孩儿,如果凭我俩还抓不住,传出去还有脸混吗?!”
小蔡低头不语。
“行啦,进去后听我指挥。”
方磊说完,率先抬腿跨过网师园的门槛。然而,随着他迈进这座古老而肃穆的古典园林那一刹那,先前那份焦虑感和紧张情绪终于达到了生理上的顶点。他知道自己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烦了。
“砰!”
一声突如其来的炸响袭击了他的耳膜,令他瞬间失聪。他的眼前就像在上演一部被调成了静音模式的奇幻剧:游客们惊慌失措,蹲下,抱头,四下奔逃;园子里的植物、湖石、水池都站了起来,左摇右摆,颤抖不停;那些潜藏在泥土中的微小动物也纷纷钻了出来,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如同大旱多年的苦民为天赐的圣水举行一场彻底的狂欢。
暴雨如注。
终于,方磊意识到那是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