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我是说柳所长,为什么要送你这个?”方磊等祝小芸稍微冷静一点后,指着那块玉观音问。
“我也很意外。”祝小芸的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得厉害,尤其是被打乌青的那只,简直像颗果肉饱满的黑布林,“他说自己马上要退休了,身边没人陪伴,对我陪他过生日很感谢,就把这块随身戴的玉观音送给了我。”
“于是你就收下了?”
“当然不是!”祝小芸突然提高了嗓门,“你们都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当时根本不想要,可老师说,这是师生情谊,没别的意思,不拿就是不把他当老师,我实在推脱不了才收下的。没想到,这竟然成了他的遗物……”
见祝小芸又要哭了,方磊赶紧插话。
“结果给你男朋友看见了,他就打了你?”
“是的。”
“他经常打你吗?”
“从来没有。之前也有过争吵,但昨天是他第一次动手。当时我也很生气,骂了他一些很难听的话,他气不过就走了。”
方磊沉吟了一下。
“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去找柳所长?”
“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我敢以人格担保,马涛虽然有些地方还不太成熟,但绝不可能杀人,他很胆小,很脆弱,像个孩子。”
“哦。”方磊想了想,“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没工作,是个民谣歌手,在酒吧驻唱。”
“你们同居多久了?”
“一年多。方队长,你要相信我,马涛他真的不会杀人。他热爱音乐,不是一个崇尚暴力的人。”
“可是他打了你。”
方磊再次看了一眼祝小芸那只被打伤的眼睛,后者赶紧重新戴上了墨镜,沉默不语。
“你在柳所长身边这么久,觉得他得罪过什么人吗?”
“绝对没有,老师是一位园林专家,高级知识分子,不可能得罪什么人。”
“我听你一直称呼柳所长‘老师’?”
“是的,我们不仅仅是上下级关系,他一直是我的老师,跟他在一起学了不少东西。我们是传统意义上的师徒关系。”
“哪方面的?”
“当然是园林研究方面。”
“这倒有点意思,现在社会都讲究契约关系,没想到还能看到你们这种师徒关系。”
“方队长”,祝小芸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神情,“请你一定要抓到杀害老师的凶手!”
“放心。”
这时,方磊的手机响了。是小蔡打来的。
“说。嗯,是吗?”方磊抬起头,看了一眼祝小芸,“好,你把视频截屏给我发过来,对,就是现在。”
挂了电话,祝小芸连忙问:“怎么了?”
“稍等一下,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半分钟后,方磊打开小蔡发过来的图片,递到祝小芸面前。
“认识这个人吗?”
画面上,有个男人站在高大的园林围墙下,行迹鬼祟。斜上方的时间显示是早上8点10分。
“这是我同事查看今早拙政园北门附近的监控发现的。”
祝小芸把脸凑近手机屏幕,仔细辨认着,很快,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怎么会呢?”
“他是谁?”
祝小芸摇摇头,很痛苦地说了男人的名字。
“马涛。”
“确定吗?”
祝小芸点点头:“他身上的T恤是上个月我给他买的,上面有‘LET IT BE’的图案。”
方磊一看,果然有。
“那是我们最喜欢的Beatles的歌”,祝小芸无力地靠在了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庞,看起来十分痛苦,“真是个傻瓜。”
早在一年前,整个苏州城区各条街道小巷就安装了上万台具有面部识别匹配功能的摄像头,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也就是说,只要有照片,只要照片中的人没有大幅度整容,只要照片中的人曾经出现在这些摄像头下,不需要五分钟,电脑系统就能轻易找出这人几时几分出现在什么地点。所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警方就找到了马涛。
在相门的古城墙边,马涛烂醉如泥,倒在地上,任凭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和鞋袜。也许是他手中的空酒瓶提示了一切,又或者是下雨的缘故,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只是朝他投下匆匆一瞥,并没有停下来摇摇他的胳膊,试探一下他的体温及鼻下的呼吸状况,查验他是不是死了——万一真死了呢?谁也不想在这样的梅雨天气与一具尸体产生什么鬼联系。
不过当一队闪着警灯的警车赶到现场时,看热闹的人还是停住了脚步。他们看见,车上下来的年轻警察走到那个醉汉的身边,蹲下,推推,摸摸,翻看眼皮,然后站起来,重新回到车上取来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凌空朝醉汉脸上倒下。就在一瓶水即将倒完的时刻,醉汉猛地惊醒了。
他看到面前站着这么多警察,显得十分惊慌,不由坐起身子,朝后缩去,两只脚后跟不停乱蹬,溅起泥水无数。年轻警察厌恶地站起身,退了几步,示意醉汉冷静下来。后者依然慌乱着。年轻警察终于不耐烦了,一挥手,两三个警察同时扑了上去,瞬间便制服了醉汉,像抓一只澳洲大龙虾一般将他押上了警车。围观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警车远去,一抬头,发现雨还在下,便如梦初醒般匆忙散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剩巨大的相门城楼巨人般巍峨地立在连绵细雨中,望着脚下缓缓流淌的护城河,一言不发,惆怅万分。
喝了杯热茶,马涛才算彻底缓了过来,身体已不再发抖。方磊给他播放了视频监控,没想到,他看完后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方磊关掉视频,在马涛对面坐了下来,端着自己的茶杯喝了起来。杯里的茶叶经过多次冲泡已经淡得不像话了,他寻思着待会儿要倒空重换新茶叶。
“没想到啊,我还真去了。”
“什么意思?”
“先说你们找我什么事儿?”
“就是这事儿!请你解释解释,为什么今早7点多的时候,你会出现在拙政园后门?”
“看样子,我是去找柳铭了。”
马涛语气中透着一股子得意劲儿。方磊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搞我女朋友,我想给他点教训。这个老不死的,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无耻,我恨不得杀了他。”
“这么说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你杀了他。”
“啊?你是在开玩笑吗?”马涛一愣,见对方一脸严肃,顿时又心慌起来,说话也结巴了,“到底怎……怎么回事儿?”
“你昨晚上去哪儿了?”
“昨晚……我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去了酒吧,之后喝大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哪个酒吧?”
马涛想了想。
“老书虫。在滚绣坊那边。”
“大概是几点?”
“我记得去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后来就没记忆了。真的,不信你可以去查,当时应该很多人见过我。”
“我们会核实的。不过,你刚才看了视频,不仅承认画面中的人是自己,还说出了目的,难道当时也是在失忆的情况下?”
“是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真去那边找柳铭,觉得自己挺可爱的,所以就笑了。”
还可爱呢。方磊开始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感到厌恶。
“你的意思是,柳铭不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怎么,柳铭真的被人杀了?”
方磊盯着马涛的脸看了一会儿,接着说:“可是你刚才说,因为柳铭搞了你女朋友,所以你恨不得杀了他。”
“那都是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至少证明你有动机。”
“天呐,你们可别冤枉我……”
“行吧。”方磊站起来,“无论如何,你现在有重大嫌疑,暂时得拘留,希望你配合调查。”
“我要打个电话。”
“给谁?”
“给我女朋友。她会相信我的。”
“你昨天打她的时候怎么不相信她呢?”
说完,方磊拉开审讯室的门,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小蔡追了上来。
“刚跟老书虫的老板核实过了,马涛昨晚确实是在那里喝酒,不过喝到两点,酒馆关门,他就走了。老板说,认识他,昨天情绪很不好,喝了很多酒。出门还差点摔了一跤。”
方磊点点头。
“那小孩抓到了吗?”
“没有。”
这时,方磊的电话响了,低头一看,心说“糟糕”,闪到一边,示意大家别说话。小蔡和其他几个同事背过身去,尽量不听。
“你玩我呢方磊?”晓楠在电话那边大喊大叫。
“我在路上了。”方磊现在除了撒谎,也没其他办法了。
“房东已经到了。我给你10分钟,10分钟不到,你就等着收离婚协议书吧!”
“晓楠……”
不等方磊说完,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回过头,发现同事们表情都很尴尬。
“三件事:第一,加快查出最先抓到的那个嫌疑犯的身份;第二,继续找他儿子,务必把他给我逮回来;第三,严加看管好马涛,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
“我去去就来。”
方磊驾驶着电瓶车,飞快开去。晓楠发来的地址是在观前街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刚到巷口,就看见妻子晓楠一脸不高兴地站在路边,见他来了,也不搭理,转身就往巷子里走。他急忙停好车,追了上去。
观前街是苏州市区最著名的一条商业街,因它位于玄妙观的前面而得名。所谓玄妙观,是始建于西晋时期的一座道观,在苏州,香火最旺盛的并非佛教寺庙,而是这座道教的玄妙观。观内建于南宋的三清殿是江南最大的木构古建筑,供奉的高达17米的三清(上清、玉清、太清)塑像,堪称宋代雕塑的上佳之作,弥足珍贵。
玄妙观前的观前街,从古至今都是苏州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在以前,每到逢年过节庙会时期,老百姓就聚集于此,逛集市,听说书,品尝小吃,买新鲜玩意儿。解放后,这里变成了一条全国几乎每个城市都会有的所谓步行街(就像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反而没有了旧时的生机,倒成了外地游客来苏州游玩最莫名其妙的一处景点:廉价的国产连锁服饰品牌,洋快餐店,闹哄哄的迪斯科舞曲、一脸亢奋的打扮土气的学生妹……只剩几家百年老字号(如采芝斋、黄天源、陆稿荐、叶受和等还隐约保留着当年的味道。此外,街后面还有家卖酒的老字号叫“元大昌”,每年冬至,方磊都要带上盛具去店里打新酿的桂花冬酿酒,温热,甜甜糯糯,配上熏鱼,简直是寒冬腊月里的一道温泉滋润心田。
穿过一条狭长的小巷,终于达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套建于上世纪九十年的老房子,面积大概在70平米左右,位于六楼顶楼,没有电梯,从硬件上看完全比不上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晓楠从进屋开始,就一直帮着房东和中介在夸这个房子。没电梯没关系啊,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可以锻炼一下;物业不太好,没关系啊,正好可以省下物业费;设施陈旧没关系啊,想着自己正好可以重新装修。到后来要交定金了,方磊实在忍不住了,把妻子拉到一旁。
“你怎么回事?这房子不行啊。”
“你不懂。”妻子悄悄说,“这房子带学区,而且我了解过了,上星期,同样的小区,同样的户型,比这个要多10万呢。”
“原来是贪便宜。”方磊心想。
“房子嘛,装修一下肯定能住,再说现在房价疯涨,而且是学区房,过几年等我们家孩子上完学,把房子一卖,没准还能赚一大笔。”
“但是现在就要交定金?”
“这就是把你叫来的原因。两万块,楼下就有银行。”
“哪里?”
“到这边来。”
房东领着他上了晒台——这是方磊唯一满意的地方,属于赠送面积的晒台可以让他平时坐在这里喝茶晒太阳。房东指着不远处,方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家工商银行。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一个人。
“这边过去很近。”
“我这就去。”他在心里仔细确认了一下,应该不会错。
“那你快点,我们在这等你。”晓楠拉住方磊的胳膊。
“来来,我泡点茶,大家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
方磊已经顾不了那么多,甩开晓楠的手,冲了出去。在他身后,还传来房东的说话声音。
“本来下午还有一组人要来看房子,那么我就让他别来了。”
“哦,好啊,不用来了……”晓楠望着丈夫匆忙离去的背影回答道。
方磊三步两步冲到了楼下,电瓶车也顾不得骑,照着银行的方向跑了过去。刚才在楼上,他看见了早上的那个孩子——那个嫌疑犯的儿子。
这次可不能再让他跑了。
然而,当方磊跑到楼下那家工商银行门口时,已经没有了那孩子的踪迹。他前后左右都查看了一下,很快就失望了。他就像一个失误的猎人懊丧不已,抱怨自己为什么速度不能再快一点,眼睁睁看着猎物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都怪晓楠!要不是她刚才拉自己那一下,一定能抓住他!这么想着,气急败坏的他对着银行门口停着的一辆电瓶车狠狠地踢了一脚。
哇~哇~哇~
电瓶车瞬间乍响,发出的警报声给了方磊脑门一击,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控了,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下来。
等等。从刚才看到那小子到自己跑到这里,不过短短三分钟不到,这么短的时间,他能跑哪去呢?方磊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之前在屋顶上看到的情景:那小子在银行门前走过,一路抬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找什么呢?
“喂,你干吗踢我的车?”一位大妈从银行里冲了出来,拦在了方磊面前,等看清楚面前的是位警察后,嘴里嘟囔了一句,将钥匙插进车头的孔里,骑上电瓶车离开了。
这一切对方磊来说仿佛没发生过一样。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转过身,学着那小子的样子抬起头,仔细观看。接着,他明白了。没错,那小子在看商店招牌,在找一家店铺。可是,是什么店呢?
方磊一边继续回忆之前的画面,一边朝着那小子走的方向挪动,一家店一家店的查看。面包店,咖啡馆,饭店,手机专卖,又是饭店,五金店……突然,方磊眼前一亮,朝后退去,重新回到了那家手机专卖店的门口。他想起来了,当时那小子的手上拿着一样东西。局部在脑海中放大。是手机。
走进手机专卖店,方磊停下脚步,四下打量。这是一家面积不到五十平米的小店,空间狭长,柜台呈L形布置;玻璃柜台下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手机;一共有三个人,柜台里站着两个年轻的售货员,一男一女,柜台外则是一名女顾客,男售货员正在给她讲解着什么。女售货员见方磊进来,立刻迎了上来,但她很快认出了后者的身份,笑容变得勉强起来。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先看看。”
方磊用眼睛仔细地搜索了一下小店,断定那小子肯定不在这里,不免又有些失望,但还是问了一句。
“刚才,有没有一个穿深色T恤的小伙子进来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大概这么高。”
方磊冲女服务员比划了一下,后者摇摇头。这时,他余光发现前面的那个女顾客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又迅速转过头去了。接着,他听见那女顾客的声音。
“大概要多久?”
“你明天来拿吧。”
“能不能快点,我着急要用。”
“这个嘛……”
“我可以加钱。”
“那好吧”,男售货员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你加五十块钱,我给你加急。”
“我下午就要。”
“行,下午两点来取吧。”
女顾客匆忙付了钱,转身准备离开。经过方磊身边的时候,她低着头,似乎刻意回避后者的目光。方磊死劲回忆了一下女孩的脸,确信从未见过,才彻底作罢。
“怎么?你们这儿除了卖手机还修手机?”
“对啊。警察同志,您有什么事吗?”女售货员面露难色。
“没事了。”
这时,他看见那名男售货员走到柜台的角落,轻轻一拉,后面居然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房间来。
“等一下!”
方磊快步走上前,掀开柜台的挡板,不容售货员解释,硬生生地挤了进去。
一间不到5平米的全暗小屋里只摆了一张小木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有一盏小台灯,在橘色灯光的照耀下,一排修理手机的专业工具摆放整齐。
“这是我们的工作间。”男售货员明显有些不高兴,语气有些生硬。
方磊不再说话,走出工作间,走出手机店,重新回到街上。望着熙来攘往的行人和车辆,他有点无所适从,很显然,那小子又从他眼皮底下溜走了。几滴水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脖子上,惊得他一缩,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站在了屋檐下面,于是往前赶了几步,重新回到那个工商银行门口。
糟糕!
方磊突然想起自己跑出来除了抓那孩子,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取钱。他连忙找了个自动取款机,插入银行卡,哗啦哗啦取现金。因为每台取款机还有取现限额,他不得不换了一台。就这样,时间又耽误了不少。
等他揣着钱再次跑到那所房子时,大门已经锁上了。妻子、房东、中介都不在了。他试图给晓楠打电话,但后者已关机。
方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点燃一根香烟,蹲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望着逐渐大起来的雨水,烦躁地想,这也许是自己有史以来最倒霉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