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吗？！”
女孩被坐在后排的简耀拉拽得没办法，只好摇摇晃晃地靠边停车。刚一停稳，简耀就从电瓶车后座上跳了下来，打开书包开始翻找。女孩半转身看着简耀，疑惑不解，直到后者把那个卡包掏了出来。
“得先找家手机维修店。”
“为什么？”
“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个苏琪到底是谁？”简耀摇了摇那只属于苏琪的手机。
“想啊，可咱不赶时间么？”
“我总觉得那些诗词线索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些线索？又为什么我们要跟着这些线索走？总感觉被人牵着鼻子了。”
“难不成你有其他办法？”
“那倒没有。不过”，简耀停顿了一下，盯着女孩，“我们可以换条思路。”
“你说说看。”
“我在想啊，你的灵魂进入这位女孩的身体也许并不是一个偶发事件，一定有什么奥秘，否则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也许就是巧合。”女孩一脸无辜。
“不一定。我要找出你，苏琪，到底是谁？你与我父亲之间的联系是什么？没准找到之后，一切疑惑就迎刃而解了。这就是我说的另一条思路。”
“你的意思是，瑞云峰不去看了？”
“当然要去，不过可以先去把手机修复一下。里面藏着什么重要线索也说不定。”
“我无所谓啊”，女孩依然是一副看上去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当给咱灵魂放假了，在这个美女身体里多住段时间，说实话，我对回到自己那具臭皮囊里去有些厌烦。”
“别，只要有机会，您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吧，别祸害了人姑娘。”
“我呸！”
说话间，简耀已经开始抬头找寻起来。他刚才沿途的确看见了一个手机店，但由于电瓶车开得太快，一眨眼就错过了，现在只能往回一家家找。他发现面前立有一个石牌坊，上面写着“观前街”三个字。
“糟糕。”简耀突然感觉大腿内侧一阵刺痒。
“怎么了？”
“我去一下厕所。”
“懒人屎尿多。”
“给”，简耀把手机递给女孩，“你帮我拿去手机店问问。”
“我到哪儿去找手机店啊真是。”
“你把车锁一下，往回走，应该走不远就能看到。”
“找不到你可别怪我。”女孩有些不高兴地接过手机。
“待会儿咱们还是在这里汇合。”
不等女孩回话，简耀已经跑起来了。他冲进观前街，见人就问哪里有公共厕所，可街上多为外地游客，均表示不清楚。不过很快，他就瞧见不远处有一个肯德基的醒目招牌。
冲进肯德基的一刹那，简耀立即恢复了常态，夹着双腿，慢慢地走到点餐台前，不失礼貌地问服务员卫生间的位置。得到答案后，他再也顾不得别人的异样目光，跨步跑上二楼，进入男厕，钻进隔间，锁上门，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低下头。
果然，大腿内侧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点，瘙痒难当，用手一抓很过瘾，但完全无法抑制难受的感觉。简耀拎着裤子走出隔间，来到水池边，扯下一张纸巾沾了点冷水，涂抹在红点上，冰凉的感觉稍稍让皮肤好受一点。
不行，得赶紧找家药店买点药。
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清洁工服装的大妈提着拖把进来了，把简耀吓了一跳，正想质问，大妈看也不看他一眼，埋头就开始拖地，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简耀羞愧地拉起裤子，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出了肯德基，他又在观前街上快步走了几百米，却没看见一家药店，不由着急起来，可一着急裆部又痒得厉害，令他感觉简直是在遭受某种难以煎熬的酷刑。
“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半天了！”女孩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拦在简耀的面前，“慌慌张张干吗呢这是？”
“没事。”虽然嘴上这样说，简耀焦虑的表情还是一览无遗，尤其是他紧闭双腿、不时还左右摩擦一下的样子，就像只被跳蚤折腾得不行的大河马。
“又痒起来了？赶紧找家药店。”
“先别管我。手机修好了吗？”
“别说，差点出事儿。”
“怎么了？”
“我刚才正在店里呢，一个警察走进来，问店员有没有见过你。”
“警察？你怎么知道他在说我？”
“他描绘得很仔细，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奇怪了，简耀心想，除了早上在凶案现场见过了那几个警察，不会有人能认出自己的样子。莫非他们已经画出了我的样子？这么说来，我现在岂不成通缉犯了？没道理啊，我又没杀人，为什么要通缉我。另外，他是怎么找到手机店的？难道刚才在路上一闪而过认出我了？那么警察可能就在附近，不行，得赶紧离开。
“你想什么呢？”
“手机呢？”
“且修着呢。”
“要修多久？”
“我加急了，两点去拿。”
“要等到两点？”简耀不由又焦急起来。
“对啊。现在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先照原计划走了。”
简耀叹了口气，顿时感觉大腿处瘙痒似乎减轻了一些。
从观前街沿临顿路往南，没多久就来到号称苏州中轴线的干将路。干将路东西向，将整个苏州古城一切为二，往东越过相门、东环，就进入了十分现代化的工业园区，再往东，一直走能到达苏州最著名的现代建筑——东方之门，也就是所谓的“秋裤大楼”；沿干将路往西，出了古城，可以去往高新产业区。目前，东西这两个开发新区就像苏州的两个巨肺，呼吸吐纳着本地的经济养分。
而简耀与女孩的电瓶车则依然在古城的中心地带活动。它就像一粒微小的细胞，在整个苏州古城交通血脉中四处穿行，时而入街，时而串巷，充满着生命力。比如，它现在进入的这条小巷叫定慧寺巷，街道狭窄，市井气息十足，菜场、小吃店、水果摊、饭馆、杂货铺一家接着一家，一些上了年纪的本地居民在巷子里走着看着交流着生活着，活生生一幅世俗画卷。
“看那儿！”
女孩腾出一只手来，指向一个方向，电瓶车的速度因此放慢了下来。简耀顺势看去，视线越过黑瓦连绵的屋顶，两座尖尖的塔顶戳向天际。
“那是什么？”
“双塔。定慧寺里的标志性建筑。”
“通常寺庙里都是一个塔，为什么这里是双塔？”简耀有些好奇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塔，本身就是坟冢的意思，通常是用来存放高僧遗体的，也就是所谓的舍利，这个舍利火化后，据说会产生晶体，称为舍利子。所以塔的数量跟存放舍利的多少有关，多么就多建几座，少么就少建几座，因此别说双塔了，建成塔林都不稀奇。至于苏州的双塔……”
简耀突然想到，那个死者的尸体被发现也是跟塔有关。他仰面朝天，背部顶在一座小小的石塔上，这样的姿态到底有什么寓意呢？
女孩干脆把车停了下来。
“这双塔始建于唐代，由两兄弟建的，一座是舍利塔，一座是功德塔，建筑形式一模一样，因此又叫兄弟塔。苏州本地人也称它们为姑嫂塔。”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难不成这些也是苏琪脑海中所谓硬性记忆在发挥作用？”
“这个嘛……”女孩一时语塞，“那是当然咯，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老爸我，怎么可能这么博学呢？”
“你叫苏琪！”简耀怒气冲冲，“你要再提‘老爸’这两个字我就翻脸了！”
“好吧，好吧，算我错了。”
“可以走了吗？”
现在，简耀已经确信面前的这个所谓苏琪或者父亲一定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事情。
在凤凰街与十梓街的交叉路口，突然出现了很多警察。他们把守着南北两个方向的路口，对南来北往的行人与车辆进行排查。简耀一紧张，连忙让女孩左转，拐进旁边小路。
小路的左侧是一家大型医院，排队看病的车辆一直排到了路上，显得拥挤不堪。女孩见前面有个小巷子，立即右拐进去，沿着狭长的小巷继续呜呜前行。
“走这条路能找到瑞云峰吗？”
“放心吧。”女孩说这话的语气，给人感觉她对苏州地形极为熟悉。“没想到啊，现在全城都在找你。”
简耀不说话，心里想着她刚才提到的那个去手机店的警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早上从拙政园里逃出来，在小路上遇见的那名中年警察，对方那锐利的眼神让他记忆犹新。
电瓶车在巷子里左转右转，不经意地路过一条覆盖整条巷子的花架甬道。架子由木头搭建，左右上升，在半空中汇合，一种藤蔓植物攀附其上，如同蛇一般缠绕，变形，然后吐放出紫色的花朵葡萄般垂下，美艳无比。简耀在进入这条鲜花绽放甬道的一刹那，竟如同进入了一条时光隧道，瞬间回到孩童时期，回到母亲还未离开之前的梦境当中，被浪漫而温馨的气氛疯狂感染着，如梦如幻。
“这是紫藤。”
说完这句话，女孩突然陷入了沉默，背也弓弯了些，像个老人。简耀这时清晰地明白，不会错的，面前的这位女孩就是父亲。他相信，身体可以伪装骗人，但那种苍老的灵魂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接着，电瓶车又在巷子里七拐八弯，终于，停在了一个老旧的中式门头前面。门的左右两边是两块巨大的石鼓，看上去像是古代的衙门。
“到了！”
“到了？”简耀疑惑地说，“以为我不认识字吗？这里明明是个中学。”
果然，悬挂在门楣的白底黑字匾额上用楷书写着“苏州第十中学”。
“你再看看这个。”
女孩已经停好车，领着简耀来到大门对面的一块石碑前。简耀一看，上面写着：清代苏州织造署。
“这里曾是苏州织造署的西花园，为皇帝行宫后花园。当年康熙帝六下江南，乾隆六下江南，都住在这里……”
女孩又像个导游一样煞有介事地介绍起来。
“苏州是中国的丝绸中心之一，自古丝织业发达。在古代，为满足宫廷需求，自元代起朝廷就在苏州设立织造局，明代由太监兼理织造，清代改为织造衙门，也叫织造署，由内务府派郎官掌管。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经就是织造使，那可是肥缺啊，所以我们看《红楼梦》，把贾府写得那么奢华，一定有曹家当年的影子……”
“您还看过《红楼梦》呐。”简耀讥讽道。
“不是我，是她。”女孩指着自己的鼻子，嘿嘿笑了两声，算是敷衍过去。
“问题是你跟我说这些干吗，咱们不是要去找瑞云峰么？”
“瑞云峰就在里面。”
“在一个学校里？”
“没错。”
“那还等什么！”
简耀说着就要往学校里闯，刚走到门口，一位保安将他拦住了。
“干什么的你们？”
“我们……想进去参观。”
“现在是上课时间，谢绝参观。”
“可是……”
“赶紧走。”
保安不由分说，直接将简耀轰了出来。
“这可怎么办？”
简耀站在学校旁边的白墙边，脸朝上望着墙头——太高了，翻墙是完全不抱希望了。
“现在几点了？”女孩突然问。
“怎么？”
“借我看一下，我没表。”
简耀有些不耐烦地将手表伸到女孩的眼前。十一点半。
“我有办法，不过还要等半小时。”
在简耀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女孩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半小时后。
“好了没有？”
“马上好。”
“快点行吗？你老爸还等着人救呢！”
“别闹，我这就出来。”
简耀犹犹豫豫地从公共厕所里出来，身上穿着十中学生的校服。女孩也换上了校服，站在门口等他。校服是那种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不分男女款。不过简耀那件有点过于小了。
“袖子太短。”
“你就将就着穿吧，问了一圈，也就刚才那两位女生愿意借给我们，还花了我两个汉堡套餐的钱。”
“借多长时间？”
“最多半小时，就午饭这点时间，待会儿她们就要回学校上课了。”
“我除了校服小点年龄上倒没什么问题，你觉得你能混进去吗？尤其是你这身材，也太成熟了点吧？”
简耀不好意思地瞄了几眼女孩的胸部。后者不以为然。
“切，现在女孩都发育好，这不算什么。”
虽然嘴上这样说，女孩还是把校服的拉链拉到颈部，这样一来，宽松的校服正好遮掩了凸出的胸部，只不过这么热的天，这样的穿法有些奇怪。
“还有头发，哪有学生弄你这种发型的。”
“这还不容易！”
女孩把头发散开，顺势甩了甩头，那乌黑的秀发在阴天柔和的光线下熠熠生辉，映衬着女孩那张美丽的脸。这是简耀如此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她的脸，不禁心跳加速。只见女孩随手摸出两根皮筋，迅速给自己左右扎了两个辫子，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副眼镜戴上，瞬间就年轻了十来岁。
“好啦。”
女孩见简耀望着自己发呆，不由大笑起来。简耀也觉得有些失态，连忙把视线移开，看向别处。
“真是个处男啊。”
“你胡说什么啊。对了，你不是大老爷们吗？怎么会扎辫子的？”
“硬性记忆。”
女孩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朝前走去。两人来到门口，发现之前的门卫已经不在了，换了另外一位新的门卫，看来换班了。
“等等，咱俩最好一前一后进去。”
“为什么？”
“别让人误会啊。”
“误会什么？”
“早恋！”
说完，女孩已经大摇大摆走了进去。简耀红着脸，等了大约半分钟，低下头往里面冲。刚跨进大门，就听见有人叫。
“站住！”
简耀只好站住，心跳得厉害。很快，新来的门卫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足足比简耀矮了半个头。
“你衣服怎么啦？”门卫仰面打量着简耀。
“我……”
“缩水吧。现在校服的质量真差，我女儿也是的，校服穿了没几次，洗衣机里一转，就全完了。”
“嘿嘿”，简耀尴尬地笑了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去吧。”
简耀麻木地点点头，转过身，快步走进了校园。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那块举世闻名的太湖石——瑞云峰。它伫立在一片水池之上，无法靠近，远远望去像一只巨大的丹顶鹤单脚立在水中。
根据女孩的介绍，此石形若半月，多孔，玲珑多姿，峰高五米以上，宽三米多，涡洞相套，褶皱相叠，剔透玲珑，被誉为妍巧甲于江南，正是宋徽宗“花石纲”的遗留之物。
关于这块石头，还有一段奇妙的传说。据记载，瑞云峰是北宋时的大奸臣朱勔采于太湖洞庭西山，原打算北运艮岳，没想到船行驶在太湖上时发生了意外，石头的底座掉进了湖底，随即又传来汴京为金兵所围的消息，便将此石留在了苏州。
很多年后，这块石头被浙江南浔的董传得到了，打算运回老家，没想到过太湖时又遇到了大风浪，船翻石沉，没办法只好花巨资打捞，结果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不仅把石头捞了上来，连之前遗失的底座也找到了，真是奇妙。
到了清代，乾隆南下，为迎圣驾，苏州织造署被定为行宫，大肆修缮，并把这块石头找来安放于此，且以“瑞云”命之，深得圣心。到如今，二百多年过去了，它仍亭亭玉立于池中，成为人见人爱的校园一景。
“帮我盯着点。”
“你要干吗？”
简耀不由分说，脱下鞋子，挽起裤管，跳进了水池里。女孩见状吓了一跳，四下查看，发现他们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周围同学的注意。
而简耀已经不管不顾地来到瑞云峰脚下，抬头望去，大石就像一块巨人般俯视着他，令他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一时间，他似乎有些退缩了。
“快点啊，来不及了！”女孩叫了起来。
简耀回头一看，果然，门口那个保安已经发现了他们，正朝这边奔过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朝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使劲揉搓，然后攀住大石头，准备往上爬。
“快点！”女孩再次叫了起来。
突然，简耀被脚底的水池里闪过一道亮光吸引住了。他从大石头上下来，循着那光亮，低下头，半蹲下去，将手伸进了水池。
“喂，你们在干什么！”
简耀不顾保安的喊叫，在水里摸索着什么。在哪儿呢？明明看见它了！这时，他猛然感觉左右肩膀被人拽住了。还没等反应，一股强大的力量便将他朝后拉去，来不及反抗，他便被拖出了水池。
“干什么呢你！”简耀发现正是刚才那个保安。没想到他个子不高，力气却完全压制了简耀。
“我……就想看看……它。”
简耀将下巴尖朝瑞云峰努了努。这时，他才发现女孩站在旁边，正一脸无辜地四处张望，假装不认识他。
“快走！不然我把你送保卫科了！”
“这就走。”简耀用力挣脱保安的束缚，朝门口走去。
“还有你！”保安指着女孩，“你们一伙儿的，以为我不知道。”
“哼，走就走！”
女孩小跑几步，跟上简耀。走到校门口，女孩突然想起了什么，拉住简耀说了几句话。两人当众脱下来校服。接着，她走到站在大门边上的两个目瞪口呆的女生旁边，将揉成一团的校服塞到她们手里。
“谢谢。”
说完，两人就迅速跨上停在路边的电瓶车。
“找到了吧。”
“嗯。”
“写着什么？”
简耀摊开手掌，里面有一个用锡纸揉成的纸团。
“奇怪。”简耀说。
“怎么？”
“这是香烟盒里的锡纸。”
“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简耀不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将锡纸展开。上面的字迹因为被水泡过，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仔细辨认还是能看清楚。依然是有人用蓝色笔写了两句诗。
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
“是苏轼的诗。”
“句子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是吗？你快好好想想，发挥你的……硬性记忆。”
“有了！”
“我靠，这么快。”简耀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女孩。
“竹外一枝轩。”
“在哪里？”
“网师园。”
当他们的电瓶车快速驶离之后，一辆停在路边等候多时的黑色轿车如毒蛇般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