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园林谋杀简史·第十二章·朴园


文/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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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之前说来拙政园工作已经十多年了?”方磊问。

“是的,整整十二年了。”门房刘老头答。

“那您对园内的环境应该是了如指掌吧?”

“闭着眼睛都能走。”

“那么您认为,会不会有人从隔壁的忠王府翻墙过来?”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忠王府和拙政园其实是一个园子,共用同一个外围墙,如果有人可以从外面翻进忠王府,再从忠王府翻过来,为什么不直接翻到拙政园,而要多此一举呢?”

方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您倒是逻辑缜密又挺有文化的。”

“哪里,我就是看门的,大老粗一个。”

“别谦虚了。大老粗才不会用‘多此一举’这样文绉绉的成语呢。”

“我那是收音机里的评书听来的……”

“咳,有文化又不是罪,是不?再说了,您要真是个大老粗,恐怕也不会和柳所长成为朋友,还一起下围棋。”

刘老头低头沉默不语。

“有没有可能是这样”,方磊迅速回到话题本身,“有人先藏在忠王府隔壁的苏州博物馆里,等闭馆了,先从博物馆翻到忠王府,再从忠王府翻到拙政园,将柳所长杀害后,再原路返回,等到苏博开门后,再混入游客中逃走。”

“不知道。我只负责拙政园这边巡视,至少在我巡逻的时候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我不是在指责你的工作。”方磊感觉刘老头明显有了些情绪。

“方警官,我还有工作要做,该说的我都说了,破案是你们的事情,希望早点抓到凶手……”刘老头半个身子已经站起来了。

“你先别着急走,我话还没问完。”

“那请快一点吧。”刘老头十分不情愿地又坐了下去。

“你和死者经常在一起下棋?”

“是的。”

“除此之外呢?”

“还有”,刘老头犹豫了一下,“……喝酒。方警官,这点能不能别告诉我们领导?”

“放心。请继续。”

“一开始我也觉得不好,虽然通常是闭园之后,但我们有规定,任何时候都不能喝。可老柳说没事,有事他兜着。我想那就喝吧。”

“就你们俩?”

“对。”

“喝酒时会聊些什么?”

“都是些家长里短。他聊他在美国的儿子,我聊我在老家的闺女,基本就是这些。”

“您见过他儿子吗?”

“没有。说实话,我在这里十二年了,老柳待的时间比我更长,但我一次也没见他儿子来过。”

“哦?”

“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请讲。”

“我觉得他儿子挺不孝的。”刘老头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老柳老伴儿去得早,就这么一个儿子,花了很多心血把他培养成人,送去美国,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甚至电话都很少打!真是不孝啊,这样的孩子生下来干啥,你说是不?”

“别人家的事儿我们也不好发表什么看法。除此之外呢,你们还聊什么?”

“没了。人家是高级知识分子,我一看门老头,还能聊啥。”

“您说昨天你们下棋了?”

“下了。”

“喝了吗?”

“喝了。”

“感觉他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刘老头沉吟了一下。

“倒是有一点。”

“哦?”方磊故作惊讶,“说说看。”

“我感觉他有点兴奋。”

“也许是酒喝多了?”

“不太一样。他说自己终于要解开一个心结了。”

“什么心结?”

“这他倒没说,我也没问。总之他很高兴,我俩差不多喝了一斤。”

“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去睡觉了。”刘老头开始有些焦虑了,“方警官,我真的要回去工作了,我们主任说下午还有贵宾要接待。”

“最后一个问题。”

方磊边说边抬手,朝站在不远处的同事挥了挥。同事转身出了门。过了一会儿,他手上拿着一样东西走了进来,递给方磊。

“认识这个吗?”

方磊把那东西往刘老头面前一放,后者脸色一下子变了。那是一台红木框的刺绣插屏,插屏的里面是双面苏绣,内容是九只仙鹤。

“你们怎么……”

“在你房间找到的。解释一下吧。”

“没什么好解释的!”刘老头气呼呼地说。

“那我替你解释。这是你从死者柳铭房间拿的吧?”方磊说着,递上去一本杂志。杂志是在柳铭房间的书桌上发现的,封面是死者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笑意盈盈,而在他身后放着的正是这块插屏。

“是他送给我的!”

“哦?他为什么要送给你?”

“我们昨天喝酒聊天,他一高兴,就送给我了。”

“一高兴就送给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记得他当时谢谢我什么的,说要不是我,他也解不开那个心结,所以就随手送给了我这个。”

“你就收下了?”

“我推了但没推掉。后来想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也就收下了。喂,我说你们警察也太过分了吧,凭什么不经得我的同意就去搜查我的房间?”

“抱歉,情况特殊,再说了,我已经得到了李主任的许可。”

“李主任?又不是他住……”

“严格意义上说,这个园子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私人的,包括你住的那个柴房,因此我们有权利进行搜查。”

刘老头哑口无言。

“你真的不知道这个东西的价值?”

“什么价值?不就一破屏风么?”

“我同事刚才找专家鉴定过了,这是一个清早期的刺绣,框架是紫檀的,市场估价少说也在十万元以上。”

“什么?值这么多钱?早知道我就不要了。”

刘老头瞪大眼睛,一脸不相信。

“别演戏了。刘先生,我已经调查过你的底细了。”

一丝惊慌不动声色地掠过刘老头的面孔。

“十五年前,你因为倒卖文物,被判了三年。出狱后,不知道怎么到了拙政园当保安,一直干到现在。作为一名曾经经手无数古玩的老行家,你根本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东西的价值。”

刘老头低下头。

“那么”,方磊深吸一口气,“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从派出所出来,方磊终于感到饿了。自从早上在姚记吃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茶水倒是灌了不少。而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临顿路上有一家“哑巴生煎”,是苏州本地最著名的生煎包连锁,常常人满人患,即便现在过了饭点,也差不多满座。方磊是熟客,老板特意为他安排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即便如此,身穿警服的他还是显得有些扎眼。

很快,一客八只生煎馒头外加一碗牛肉粉丝汤上来了。方磊拿过醋碟,在里面倒上香醋,开始认真吃了起来。苏州的生煎包和别的地方的不太一样,不煎屁股只煎头,看起来像一个个染了黄毛的小胖子,因为刚出锅,汁水非常烫,咬起来要非常小心,坊间流传过不少外地人因为吃生煎包被烫伤全身的段子:一大口咬下去烫伤嘴,于是不由自主举起了夹包子的手,汁水顺着手背、手臂、咯吱窝,一路流到了后背,就这样全身被烫伤了。

方磊吃着生煎包,喝着牛肉汤,脑子却高速运转着。刚才,即便那座插屏摆在刘老头的面前,他依然坚决否认自己杀了人。作为一名有过前科的嫌疑人,他有充足的动机,别说是价值十几万的古董,就算是为了几百块几十块,人有时候也会因为贪欲而丧失理智。当然,反过来说,这也是疑点所在。刘老头在拙政园里呆了十二年,作为门房,他有的是机会偷点宝贝,为什么偏偏偷的是这座插屏?为什么还要杀人?为什么杀了人还让费老大劲搬进水池、放在金幢上?为什么不逃跑、还帮着警察指认凶器(太湖石)?

说到太湖石,之前已经分析过了,它的存在使得谋杀看起来并不像是预谋已久,而更像是临时起意。难道刘老头因为喝多了酒,看见那座插屏,临时起了贪念,进而对死者下手?可他又为什么不把插屏(如果是赃物的话)藏起来呢?莫非以为警察不会查到他身上?这未免也太自信了吧。

无论如何,刘老头身上的嫌疑暂时不能洗清。让方磊感到苦恼和意外的是,原本以为随着案件的推进,怀疑对象会经过一一排除,越来越少,没想到现在反而更多了。尤其是现在手上抓住的三个:凶案现场的中年未知男性,丁琴的男友马涛,以及这位门房刘老头。另外,那个叫简耀的男孩以及神秘女孩,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杀手,还有太多疑惑没有解开。

更复杂的是,如今又出了一件古画失窃案,而种种迹象显示,这起失窃案与谋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位胖胖的黄大宝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在苏博展出自己的家传宝贝,并且,偏偏就被盗了呢?方磊已经让同事小蔡去查他的底细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八个生煎和一碗牛肉粉丝汤下肚后,方磊这才感觉好受了点。走出门,回头一望,一幅对联标在了门框左右两侧:

食客口福有口皆碑享誉苏城,哑巴无言传承姑苏生煎真谛。

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哑巴,哑巴,一个人不说话,却能“传承生煎真谛”,那么,一个不开口的嫌疑人,难道就没有另一种办法让他起到作用吗?

回到派出所,方磊用手机给那名眼光呆滞的中年嫌疑人拍了张大头照,然后让同事分发到各单位,包括宾馆、火车站、各大商场等公共场所,只要有人见过照片上的人,立即上报。

这次很快有了答案。

南园宾馆前台打来电话,说这个人昨晚曾入住过,当时只定了一天的房间,而到目前为止还未办理退房。前台还说,这人叫简京生,与他一起登记入住的,还有他的儿子简耀。

没过五分钟,宾馆又打电话来了。

简耀回来了。

 

为了缩短时间,方磊直接给仍在网师园处理事务的同事打了电话,让他们放下手中的工作立即去南园宾馆。

“记住,这次一定不能再让他们跑了”。方磊在电话中叮嘱道。

但他还是不放心。这个简耀太狡猾了,之前在网师园,竟然就在自己面前跳水消失了。他决定还是亲自跑一趟。

刚走到门口,他的微信响了,低头一看,竟是妻子发来的。

什么话都没有。只有一个地址。

但一看这个地址,方磊就全明白了。事情重大,他不得不去。

对他而言,工作很重要,但家庭更重要。他现在处于破案的关键时期,也处于家庭分崩离析的紧要关头。

抓不到罪犯,他顶多是个不称职的警察。无论如何,今后还有机会弥补。

但挽回不了婚姻,牵不回晓楠的手,他将是一个失败的爱人。他的人生,他一切的一切从此就彻底破碎了。

他跨上电瓶车,抬头。雨停了,希望是个好兆头。

 

上了人民路,再次经过北寺塔,没有回家,而是拐进校场桥路,进入一片中式别墅区。再往巷子深处奔去,一座现代化的建筑陡然呈现在眼前——苏州昆剧院。曾几何时,方磊和妻子会在晚饭之后,来到这里看一场昆曲。晓楠是昆曲迷,最爱《牡丹亭》,可以说是逢好戏必看,不过这个习惯自从儿子出生以后就中止了。

往左拐,进入一条略微破烂的小路。再往前行驶两百米左右就到了目的地。方磊把电瓶车停好,抬头看着园子的牌匾,竟有些踟蹰不前。朴园。一座民国时期建造的小园林,是苏州城内“最年轻的古典园林”,对方磊来说意义非凡。

十年前的一个午后,同样是雨季,方磊执行任务,意外闯到了这里。一进园子,顿时有了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朴园面积不大,植被茂盛,如同小型植物园,水池假山一应俱全,民国风格的建筑与古典苏州园林交织着,给人中西结合之感;因为下雨的缘故,也可能是地偏人少,朴园内显得非常幽静,仿佛带有强烈的镇静作用,让二十几岁的方磊霎时忘记了自己有任务在身,慢慢踱步在园子里转悠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晓楠。当时晓楠刚从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出来(后来他才知道,那里是苏州桃花坞木刻年画博物馆的所在地,而晓楠是专门到此地来看年画的),一身略带中式的素色旗袍,乌黑短发,身材曼妙,仿佛从画中走出来一般。而最吸引他的是,晓楠脸上透露着一种毫不在乎被雨水打湿的神情,那种超然的自信美使得方磊当场呆若木鸡,仿佛烂俗国产电视剧中的情境。他傻乎乎地判定那肯定就是爱情。

很多年后,当晓楠成了一个唠叨、势利、刻薄的妻子时,方磊常常会想起这一幕,那份纯真的美好与如今现实的残酷比起来,就像远在天边的彩虹一样令人心酸又无法触摸。很多次,真的是很多次,他想到过放弃。放弃妻子,放弃家庭,放弃经营了十多年实在难以为继的婚姻。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一想到这个奇妙的瞬间,他就如触电般难以抑制,进而仿佛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守护这段生命中最宝贵的感情。

然而,这一切眼看就要到尽头了。晓楠选择在这样的地方与他见面,无不透露着一种可怕的信息:我们完蛋了。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在如梦如幻的朴园内当面掐断他的幻想,一了百了。一想到这,他就微微颤抖起来。

“来啦。”

是晓楠的声音。他回过头,发现妻子就站在雨中,默默地看着他。如今的她不再是那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年轻女孩,而是土得掉渣的中年女人。实际上,她也才三十几岁,却被丈夫、孩子和学区房弄得毫无光彩,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棵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老旧朴树。

他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应该走上前去,靠近她。他渴望两人能更近一点,但又有些害怕,害怕面前的人浑身上下竖立着看不见的尖刺,而自己就像个气球,一旦靠近,就会爆破。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方磊”,她再次开口了。

“那就别说。”他终于知道该说什么了,“走,我们回家。”

“不。我们回不去了。”

“怎么搞得跟琼瑶剧似的”,他故作轻松,想缓和一下气氛,然而显然于事无补。

“咱俩其实不合适。”

“挺合适的啊,不合适能在一起这么多年,还生了孩子”。他搬出了孩子这个救兵。

“那是错误,我们不该生他的。现在反倒成了拖累。”

“别说了,咱们先回家吧。”他突然有点恐惧,担心自己马上就要应付不来了。

“还是把事情先说清楚吧。”

“不知道局长夫人有没有给你打电话,我答应你卖房子。”

“不是房子的事情。”

“那是什么?所有事情不都是因为房子而起么?”

“你怎么还不明白?咱俩不合适。”

“咱又不是刚谈恋爱……说什么合不合适?我们是一个家庭,应该齐心协力共同面对困难。责任比感觉更重要。”

“不,对于我来说,感觉更重要。我不想跟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过下辈子。”

“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离婚吧。”

方磊脑子一嗡,接下去晓楠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了。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虽然也吵过闹过很多次,“离婚”的话也不是没说过,但这次的语气不一样。就好像原本电影里的原子弹冲破了银幕掉落到了现实中。婚姻战争法彻底被打破了。感情的战场一片废墟,硝烟弥漫,生灵涂炭,无人生还。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派出所的。印象中,他模模糊糊地走出朴园,上了电瓶车,然后原路返回。他好像还听到了晓楠说自己要暂时搬出去住,但也不确定,因为他的记忆似乎被封锁在朴园里了。当他重新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时,才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他环顾四周,深刻怀疑刚才经历的也许是一场白日梦,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根本没有去过朴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直到他摊开自己的手掌,将一枚湿漉漉的结婚戒指放在办公桌上时,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发生过。他和妻子的关系彻底结束了。

“头儿?”

小蔡的出现让他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现在的工作,一起重大杀人案和一起盗窃案还在侦破中。他突然来了精神,仿佛要把婚姻的失败抛诸脑后,全情投入到办案中去。他感觉自己在个人情感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而更应该把精力放在对国家对社会的贡献上去。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不过是想借强力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什么事儿?”

“说出来您别生气,同事们办事不力,又让那小子给跑了。”

“哦。”方磊显得毫不在意,“继续追踪,直到把他抓到为止。还有什么要汇报的?”

“查到了。那个嫌疑人叫简京生,是北京人,昨天刚到苏州。目前就这么多,我们还在挖他的背景,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嗯,黄大宝呢?”

“这个人倒是有很多可疑的地方。最大的疑点是,他展出的这幅画是在去年才发现的,以前根本没有出现过。”

“是啊,所以他才来展出。”

“您再看看这个?”

小蔡递上来一个文件,方磊看过之后,表情凝重。

“怎么样?他的嫌疑也大了吧。”

“给画投巨额保险这事倒没错,但偏偏是在三个月前刚投的,而前几天刚进入赔偿期画就被盗了。这也太凑巧了。如果画在短时间内找不回来的话,保险公司得赔他黄大宝三个亿。”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保险诈骗?”

“不知道,但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们假定是这样,那问题就复杂了”,方磊喝了口热茶,“画也可能是假的,而盗窃案是他自己找人做的。按照之前的描述,他倒是有可能偷钥匙办到这一点。”

“现在的问题是,画都被偷了,我们根本无从判断那幅失窃的画是真是假。”

“专家们不是鉴定过吗?”

“头儿,你还相信专家呢?现在只要塞钱,你要让专家说我是秦始皇兵马俑转世他们也敢说。”

“那你觉得这个黄大宝会跟杀人案有关系吗?”

“不知道。但有个细节你可能会很感兴趣。”

“什么?”

“昨天上午,这个黄大宝曾经拜访过死者。”

责任编辑:向可 xiangke@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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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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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三,作家。自诩为“致郁系”领军人物,负能量传播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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