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朋友。”
黄大宝坐在方磊的对面,手上点着烟斗,不住地往外喷烟雾。方磊不由将身体朝后靠了靠,无奈房间太小,只好用手扇了扇。
“有一年柳先生到北京参加活动,我当时也在现场,向他请教过一些问题,他既热心又专业。出于感谢,我请他吃了顿北京烤鸭。这次来苏州办展览,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拜访他。”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简单叙叙旧。”
“你当时见死者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黄大宝仰着头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应该没有。”
“有还是没有?”
“我就觉得他状态挺好,很兴奋,可能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儿吧,问他也没说。这算异样吗?”
方磊决定换个话题。
“听说你给画买了保险?”
“这不很正常么?唐寅的真迹,市场价少说也上亿,拿出来展览,别说被偷,就是不小心弄坏弄脏,也是巨大的损失,不买保险能行吗?不信你去问问看,有哪幅名画不上保险的?”
“然而保单刚到生效期,画就被偷了。”
“纯属巧合。”
“简直太巧了。”
“方队长,您这话我可不爱听,说得我好像故意骗保,那可是大罪,现在是法制社会,如果没有证据可别乱说。”
“你说得对,法制社会。”
“说实话,我宁愿要画,也不要钱。这画对我们家族很有意义,不是钱的事儿。所以,方队长,拜托,一定要抓到那个该死的小偷。只要画回来,我不但不要一分钱赔偿,即使让我花钱也行!”
黄大宝越说越激动,两眼竟闪烁着泪花。
“你放心,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送走黄大宝,方磊给北京的同学打了电话,请帮忙调查一下失窃的唐寅画作之前在北京的鉴定过程。挂了电话,方磊斜靠在办公椅上,顿时有种虚空感。
目前来看,现在的嫌疑人一共有四个:简京生,马涛,门房老头,黄大宝,这还不包括在大逃亡的简耀和那个陌生女孩。这些嫌疑人要么有直接的作案证据,要么有作案动机,而且每个人都没有洗脱嫌疑。不过,这些人中只能有一个人是凶手,现在可以来做一次排除法。
简京生,在杀人现场被发现,凶器上有他的指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动机。一个昨天才刚到北京的人,一大清早出现在拙政园里,并且涉嫌杀人案,这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巧合。方磊已经吩咐人去查简京生的过往了,相信找到他和死者的联系只是时间问题。只是值得怀疑的是,如果他真是杀人犯,那他为什么不跑?为什么至今一言不发?再说证据也太明显了。
马涛。目前来看,这个人最没有可能是凶手。如果是他杀人,以他醉酒的程度,不大可能现场没有留下线索。换句话说,如果他真做得这么缜密,又为何会留下视频线索?并且让警察这么容易就抓到自己?当然,他的动机很充足,为爱杀人,因嫉妒杀人,合情合理。
门房刘老头,他的杀人动机是因为一块值钱的插屏,存在可能性,只是从他现场的表现看,不太像杀人之后的镇定,而且还主动指认凶器。疑点在于,他说的是真的吗?作为有前科的文物贩子,他会不知道那个插屏值钱?这也太荒谬了。但是他又为什么不藏起来,而是摆在那么显眼的位置?难道真是死者生前随手送他的?
最后是黄大宝。说实话,方磊一点也不相信他找死者仅仅是为了叙旧——被盗的画作恰好就在隔壁展出,被盗之前恰好买了巨额保险,偷盗者的脚印恰好留在研究所旁边的墙上,研究所里的柳铭恰好在那之后不久被杀……如果这些都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反常了吧。
说到反常,方磊想起一个细节。从死者生前见过的两个人描述的话中有一个共同点:死者很兴奋,像是遇见了什么高兴的事儿。到底是什么事儿呢?会不会和他的死有关?难道是……与简京生见面?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让简京生开口说话。
还有那个简耀,就差那么一点儿……至于他所说的杀手,光天化日之下开枪,非常恶劣,但目的依然是个谜。更意外的是,有同事去调网师园外的探头监控,却发现被人破坏了。看来,这两个杀手不仅胆大,手法还相当专业。
方磊躺在沙发上,烟一根根地抽。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四包了,而且根本停不下来。让他烦闷的除了案件本身,还有妻子。他细细回想了一下,虽然妻子要离婚的诉求让他感到震惊,但很快就有点接受了。老实说,结婚十年多来,他对婚姻已经逐渐麻木了,而这份麻木覆盖了他的整个生活,旅游、美食、衣物、甚至性爱,都提不起劲儿。有时候陪妻子去超市,他宁愿站在门口吸烟也不进去。他常常想一个人呆着,哪都不去,谁也不见,什么话也不想说。他假装自己仍热衷世俗事物,吃当季新鲜菜,喝养生茶,种花养草,偶尔还跑跑步。但他很清楚那些不过是一种掩饰。掩饰空虚。
只有破案能让他稍稍振奋。这几年虽然重大案件不多,但只有在警察局呆着才能让他感到踏实。他喜欢看涉案类的影视剧,读悬疑类的小说,甚至自私地想哪天发生个大案好让自己过一把瘾。
因此,这次大案发生后,他始终有一种过度的兴奋感,这给了他精神上的极大满足,以至于觉得,现在和妻子离婚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
他还爱妻子吗?当然,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他很想仔细去回忆一下这些年与妻子在一起的欢乐瞬间,但完全不是时候,因为只要一动脑子,案件的各种线索就像马路上的暴雨,稀里哗啦地落满了脑海。
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按照妻子之前的意思,今晚他最好不要回去。看来只能在这儿对付一下了。也好,让双方都冷静一下,自己也能更加集中精力来破案,毕竟,还有两天纪念活动就开始了。
“头儿……”
听到声音,方磊把头转过来,才意识到有同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办公室。
“说。”
“那个……有人要见您。”
“谁?”
“我。”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同事刑警身后闪了出来。竟然是李元。
“哟,李主任,你怎么来了?快请坐。”
方磊礼貌性地站了起来,招呼李元落座,然后吩咐同事去泡茶。
“不必了。你吃饭了吗?咱们出去坐坐,吃点东西,聊聊。”
“这样啊。那,行,我叫几个同事一起。”
“就咱俩。”
方磊看了看李元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苏州并不是一个夜生活丰富的城市。当地人勤劳踏实,早睡早起,早些年,在外面下馆子的人都很少,基本上都是下班回家,小菜老酒,关上门来,过过家庭生活。但随着这些年外来人口的增多,原本冷清的夜晚街道也逐渐热闹起来,不知不觉也形成了几条所谓的夜市一条街,以吃烧烤和小龙虾为主。
方磊和李元选择在葑门附近的一家露天排档就座。苏州以前一共有八大城门,葑门位于东南角的位置,葑,指的就是茭白(茭白肉丝或茭白毛豆是本地最家常的一道小菜),因此地多水塘,故水生植物和鱼类比较丰富,就地贩卖,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农贸市场。到如今,葑门菜市场依然烟火气十足,也是苏州本地人最爱逛的菜市场之一。
“喝一点。”
李元要了两瓶啤酒,起开后要给方磊倒。后者没有拒绝。
“我平时很少喝酒。”方磊如实回答。
“就喝一点嘛,我也不怎么会喝。最近压力实在太大。来,碰一下。”
一杯啤酒下肚,李元很快就没有了白天那种领导气派,挽起袖子吃了起来。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方磊想起自己也还没吃晚饭,于是也拿起了筷子。
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吃了一会儿。
终于,李元再次灌下一口啤酒,打了个饱嗝,从桌面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往嘴巴上一抹。
“真痛快。”
方磊趁机递过去一根香烟。
“李主任,有啥事您尽管吩咐。”
“岂敢。”李元吸了一口烟,“首先呢,我要跟你道个歉。”
“哦?”
“早上那会儿是我不对,急着让你们清理凶案现场,影响了你们工作,实在对不起。”
“没事,你有你的难处。”
“倒没什么难不难的,主要是下午接待的那批外宾很重要。”
“什么来头?”
“你知道的,过两天苏州要举办园林申遗二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今天的那些都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派来的。”
“那确实重要。”
“是啊,而且行程是很早就定下来的,我也是没办法。虽然老柳的死我也很难过。”
说着,李元自顾自地干了一杯。
“你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
“什么事方便说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李元停顿了一下,“我想让他搬出去。”
“搬出去?”方磊大感意外。
“研究所借给他已经二十年了,这属于国家的财产,何况他要退休了,不能老占着。”
“他不愿意搬?”
“他就是这点不太好,固执。不过……”
“不过什么?”
“昨天下午他突然爽快答应了。”
“为什么?”
“不知道,我也觉得很奇怪。而且看他的样子还挺高兴的。”
“是吗?”方磊突然想起刘老头和黄大宝说过同样的话,嘀咕了一句:“会是什么事儿呢……”
“啊?”
“哦,没事,”方磊回过神来,“不管怎么说,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什么意思?”
“别误会。我是说,他搬出去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李元的脸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不是搬出去,是死了!被人谋杀了!方队长,你这样的措辞我无法接受。”李元不知不觉恢复了官腔,跟之前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对不起。我嘴笨,自罚一杯。”方磊仰头就是一口。
“唉,”过了一会儿,李元叹了口气,一脸真情流露的样子,“说实话,我宁愿他一直住下去,也不愿意拙政园里发生这样的案件。”
“当然,当然。”方磊在脑子里琢磨他这句话的含义,“来,再喝一点儿。”
“不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李元猛地站起身,“抱歉,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得先走了。你慢慢喝。我把单买了。”
“别着急啊。”
李元已经离开了座位,走到摊主面前结了账,然后朝方磊挥手作别。接着,他拦了一辆出租车迅速离去。
方磊独自坐了一会儿,又要了两瓶啤酒。
当天晚上,方磊在局里办公室的沙发上对付了一夜。
在此之前,方磊往肚子里灌了五瓶啤酒,原以为自己会因为酒精的缘故呼呼大睡一觉,好暂时忘却眼前这一摊子烦心事儿。但事与愿违。他仅仅在沙发上小睡了两个小时,就突然醒了。一看表才半夜一点多。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合过眼,直至黎明。
其间,他每隔一小时就上一次厕所,后来干脆不再躺着,打开电脑,查找一些资料。大概在三点半钟的时候,他的电脑桌面上突然跳出来一个信封图标。有新邮件。
邮件的主题叫《李元》,发件人是匿名。方磊充满疑惑地点击进去,里面有一段文章,他从头到尾仔细阅读了一遍,顿时来了精神。
邮件的大致内容是:李元之所以急着让柳铭搬出去,是因为私下与他人达成了协议。近些年,因为园林维护成本逐年上升,李元感觉到了压力,他想出了办法,比如将园子里一些闲置的房子租出去用作商业,既能增加园林所的收入,也能促进客流。经过别人介绍,一家国内餐饮连锁巨头找上了他。对方想在园内承包一个小院子做高档餐饮会所,愿意出一个很高价格的年租金。李元同意了。经过考察,他们看上了柳所长的园林研究所。无奈柳铭对此表示反对,他觉得商业的进入势必会破坏古迹。李元动员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而就在死者遇害的前一天下午,二人还发生了激烈争吵,李元下了最后通牒让死者搬出去,死者愤怒地当场摔碎了一个茶杯。
最后的这个细节与李元所说的有出入。李元说是死者答应了搬走的要求,并且“当时还很高兴”。难道李元在撒谎?
方磊想了想,拟了几个相关问题打算回发给写匿名信的人,但却发现对方设置了阻止接受邮件,再一看,IP地址也隐藏了。他想了想,用自己的公号进入了公安内部系统,调出了李元的资料。
资料显示,他今年四十五岁,是两年前才调到这里当主任的。也就是说,他和柳所长的关系并不如他说的那么熟悉。更令方磊感到吃惊的是,这个李元在就任管理处主任之前,居然是体育局的干部。这种跨界的调任在国内的官僚体系里并不少见,但从体育局调到园林管理,的确是有些让人意外。方磊心里苦笑,一个管体育的来管园林,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随即,方磊查到了那个想承包园林的餐饮连锁巨头的背后老板。蔡云,烤鸭大王,主打高端市场,曾在北京,上海,杭州等地方开设餐馆。他的烤鸭店有个特点,就是专挑历史文物单位承包,仿佛越有历史感的地方越能体现它的高贵,而且环境私密,专门服务那些不大愿意抛头露面的富商、明星以及官员。前几年,国家曾明令禁止过这种既破坏古遗迹又容易滋生腐败的餐饮会所,使得他在北京和杭州几家店都关门了,这些年稍微缓和了一点,他又卷土重来,这次居然瞄准了苏州园林,真是让人愤怒又无奈。
天逐渐亮了起来。方磊睡意全无,只是感到饥饿。他看了眼手机,没有一个妻子的电话或短信,有些失落,但很快感到一阵轻松。这么多年,除了办案,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晚这样独处过了。感觉还不错。
下楼走出公安局,来到街上。昨夜的一场暴雨使整个城市如同一台刚使用过的大型浴缸,潮湿且凌乱。幸好是清晨,再过一两个小时,等温度升上来,那种梅雨季节专属的粘稠感又会像裹了糖浆的蜘蛛网一般笼罩下来。就目前天色的情况来看,今天又将是一个阴雨天。
走进姚记豆浆,方磊站在柜台前看着墙上的食物目录犹豫了半天。他打算换些吃的。在老板娘的注视下,他点了一块粢饭糕、一个麻团以及一碗咸豆浆——咸味的豆浆,这在今天以前都是他从未吃过、也绝对不会去尝试的东西。
“原来这么好喝。”
十分钟后,当他把灰色的咸豆浆喝了个底朝天之后,不禁感慨道。他突然想起自己今年才四十岁,为什么之前会过得像个循规蹈矩的八十岁老头?
在回公安局的路上,他感觉自己状态好极了,不仅没有因为一夜未眠而感到困乏,反而神清气爽,嘴里不禁哼起了许久未唱的昆曲《牡丹亭》里的选段《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走进局里,他微笑着跟同事们打招呼,在各种错愕的眼光中回到自己的桌前,拉开靠椅,大大方方地一屁股坐下去。接着,他看见桌上还残留隔夜茶水的玻璃茶杯。他伸过手去,想按照往常那样,去茶水间清洗杯具,注满热水,散上碧螺春,喝上一整天。但他犹豫了一下,把手重新缩了回来。他低头打开左手边的抽屉,那里面放着一包很久以前别人赠送的雀巢速溶咖啡。今天,他想换种心情。
五分钟后,当他将一杯热气腾腾的三合一咖啡刚放到嘴边的时候,小蔡推门进来了。方磊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刚好起来的心情又要变糟糕了。
“头儿,门房刘老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