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漂多年，心脏都要比别人强一些，遇到多大的坎，日子还是这么一天天过着。

小麦把所有的家当都收拾走了，留下一间空屋子，还尽职尽责地将各处打扫干净。

租房中介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挂着一张黑脸来验收，一看这么干净，脸更黑了。

他一寸一寸查看着家具，木地板，窗帘，电灯，然后一一在合同上打钩。

*

609路公交车。

阿达一个人坐在颠簸的车尾，正在接电话。

“如果你同意去长沙的话，公司这边可以立刻帮你转正。长沙公司还在起步阶段，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公司很看重你的能力，认为你是有机会在长沙发光发热的。”

“长沙……”

“对。”

“……我……能不能等等？”

“等什么呢？你等这个时代啊？时代可不等人，再说，你有什么好等的，你一个应届毕业生。”

“我等个人。”

电话那边似乎笑了一声。

“等爱情啊？值得吗？长沙也有爱情的，同学。”

阿达举着电话，望着窗外的一扇扇红色店招，好像在一遍遍警告他别犹豫。

*

租房中介被手揣在口袋，一脸不甘地环顾四周，希望找到哪怕一个扣掉押金的理由。

小麦笑着问他：“何哥，没问题吧？没问题我就签字了。”

“保持得挺好的。”

中介咬牙切齿地夸奖，最后搜刮了一眼。

“电视。”

对。

“电视是好的吗？”

“好的啊，你刚刚不是检查过吗？能开能关的。”

“我的意思是，架上机顶盒，能收到105个台吗？”

他这么一问，把小麦问愣了。

*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阿达沉默着。

“爱情和面包，不冲突。因为在你这个年纪，遇到面包实打实，吃一口饱一口，遇到的爱情呢，一场空也说不定嘞。你等爱情？爱情等你吗？”

阿达终于被打动。

“嗯……刘姐，那给我三天时间安排一下这边的事情好不好？”

“ 一天。”

那边的电话一声不响地挂了。

阿达叹了口气，看着黑屏的手机，情不自禁地又点开，翻到电话联系人里面小麦的名字，他把手指放在屏幕上，摩挲着，那个名字在她指头跳动。

他叹了口气，终究松了手。是要走的人了，还扒拉这个线头干嘛，扯出来的是留个各自的麻烦的可能性更大。

铛铛铛铛。

忽然的来电，忽然出现在屏幕上小麦的头像，吓了阿达一跳。

阿达陡然坐直，好像手机是个炸弹，他推出去老远，又拉回来，原地入定半天，终于紧张地接起电话。

“……喂？”

“快来。”

*

房东之前配的是个老古董似的数字机顶盒，信号线都裸露着，小麦之前根本就没用过，在阿达的捣鼓下，电视好歹有了影子。

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往后跳，小麦摁着遥控，一个数一个数地往后数。

“95、96、97……103……104……105！”

小麦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冲中介宣布。

“105个台了啊，你说的，能收到105个台，这机顶盒就不算坏。”

阿达嘟囔着，也算是示威。

“这电视本来就没坏，他是故意找茬。”

中介当做没听见。

“数量上是没错，但是——你倒回去，往回倒几个台——”

小麦不明就里，但还是拿起遥控器倒台。

电视节目一个个又跳 回来。

“停。”

中介松了口气，拿手指点着电视屏幕。

“你们看。”

阿达和小麦看着电视，正常地播放着电视剧，他们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

“什么呀？”

小麦问。

中介走近了，那指节敲了敲电视屏幕。

“雪花。看到了没，信号质量下降了。”

阿达仔细看了一眼，只是几个因为机顶盒接触不良引发的杂点。

“这算什么呀。”

“我不管，总之这电视是坏的，押金全扣，今天的交接就这样。”

说完，中介抄着手就准备往门走，阿达一把揪住他。

“凭什么啊，你这不是耍流氓嘛。”

“你也可以耍啊。”那中介把屁股对准阿达：“来，你耍么。”

阿达的拳头捏紧了。

见情势不对，小麦赶紧把阿达劝下来。

“算了，这帮黑中介就是这么无赖。我一个同学也是租的他们家，当时收拾得特别干净交房，那个中介在厕所呆了几分钟，就拍了个马通里留着大便的照片，也说不退押金。”

“诶！就是这么无赖。”

中介拍了拍阿达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走了。

*

26街区10号楼单元门口，阿达和小麦坐在花坛边，有些拘谨，有些懊恼。

“不好意思，没能帮你把押金要回来。我们可以去打官司，或者找公众号曝光他们，或者你不是策划能力强吗……”

“好像也没有人从这种小中介手里要回来押金过。他们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在北京租房，谁没吃过亏呢。不对，是没话语权的人，谁没吃过亏呢。”

小麦抱着腿。

“中招的几个同学都说，这个中介就是拿住了我们的心理，他们想的是，愿意租1800一个月房子的人，都是没什么能耐的，没底气跟他们硬来，也没时间和精力去报警，就算报警，他们合同里也有漏洞。”

小麦佯装轻松，看了一眼阿达。

“生活里还是现实多一点，哪有总是浪漫的呢，我还没学会怎么处理现实……不过没关系的。我现在知道了，这就是生活，是现实啊。这种事情，我以后一定得学着自己面对啦。”

阿达一愣，沉默无语。

“你有事先走吧，我也回学校了，去找新房子，今天麻烦你了。”

*

小区门口，两个人背道而驰。这一走，往后一个在北京，一个在长沙，好像一段爱情关系的裂变，断掉一对，落地两处，长出两对。原本的两个人各自开花结果，有相见的可能，却没有相见的理由。

阿达每一脚都踩在地上的花砖上，那是他能迈出的最小的步子。他犹豫着，思索着，忽然转过身。小麦并没有走远。

“小麦！”

“嗯。”

小麦回得很快。

“怎么了？”

“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麦笑了。

“我也是。”

“要不要一起商量策划看看怎么让他们也不好过？”

阿达发起共同作战的邀请，似乎小麦在等着。

“好！”

阿达想了想，看着小麦。

“如果……我们偷偷去报复这家中介呢？比如……在他们家玻璃上喷油漆？”

“好是好……但是……会不会被打啊？他们会不会报警啊。”

“我有办法的，先不管这个。你现在想象一下，那家中介明天早上一上班，发现玻璃上喷着油漆，想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你会觉得开心吗？

小麦昂着头，努力想了想。

“我说实话吗？”

“当然。”

小麦眯起眼睛，好像自己已经黑化成了复仇天使。

“真tm开心！”

“那就行了。”

*

夜半时分。

口罩遮脸，帽衫罩头阿达和小麦两个站在中介门店对面的街道上。

阿达晃了晃手里的涂鸦喷枪，做好了准备。

小麦忽然问阿达。

“如果被抓了，记了过，你的这个工作恐怕就保不住了哦。”

阿达想说的是，可是我保住了你啊。

但开口变成：“可是我保住了你的以及所有租客的尊严啊。你现在激动不，期待不？”

“嗯……甚至有点感觉会被告白之前一样激动，期待，哈哈。”

“妥了。”

阿达指了指门头吊着的监控。

“靠过来一点，我们得躲过它。”

阿达把小麦拉到自己身边，一只手搂住她，一只手帮她摁住帽衫帽子，贴着墙从监控盲区穿过。这样一来，两个人贴得紧紧的。

小麦闻到了阿达身上的气息，他从来不喷香水，散发着的是沐浴乳与樟脑丸的老派味道，现在闻着，她觉得很安心，脸陡然红了起来。

红色的颜料从喷嘴中喷薄而出，循着自己的轨迹走了一个大大的弧线。

等阿达收工，小麦惊讶地发现，他画的是一个巨大的桃心。

原来他的办法就是这个。

“我可只是在向那中介哥哥表白，表白不犯法吧？”

“不犯法，说不定人家还很感动呢。”

小麦兴奋地往阿达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你他娘的太棒了。再加一根丘比特之箭。再签个名。”

“签名就算了吧……”

小麦瞪着阿达。

“好嘞。签。”

阿达刚抬起胳膊，店面里忽然亮起了灯。

“我草，你们干嘛呢！？”

没想到那中介就住在店里，也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起夜撒尿，眼看着他抄起了拖把，阿达牵起小麦便跑。

*

狂乱的秋夜，狂奔的人。

中介跑到一丛女贞树前终于追不动了，他大喘着气，环顾四周，没再发现阿达和小麦的尾巴，再也追不到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喘匀气，朝地上吐了口痰。

女贞树后，阿达和小麦躲在那里。

听见中介离去的脚步声，阿达和小麦放松下来，双双躺在草地上。

“狗男女。”

中介的咒骂传来。

小麦和阿达互看一眼，竟然笑起来。

“你还记得吗？”

阿达忽然说。

“我们俩第一次认识，是在小树林。”

“是啊，还有第一次分手。”

“那还有第一次复合。”

阿达看着小麦，小麦也看着他，他冷不丁在小麦脸上亲了一口。

“签名。”

小麦脸更红了，半天，终于也亲了阿达一口。

“签名。”

地上的草纷纷被他们压断，青涩的汁液粘在他们衣服上，是那么好闻。

天上，月亮亮得那么美好。

“这算告白吗？”

“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