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cy自杀
我再次见到Tracy时,她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我赶到她家时,只见到一群警察围在客厅中央做笔记。外围被封锁,站在玄关处远远望过去,Tracy洋娃娃一样精致的脸蛋,比上一次在酒店房间时还要苍白。她穿着吊带睡衣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身下的地板形成一个血泊。血泊很像小时候老师要求我们完成的泼墨画。将墨汁滴到宣纸上,用嘴巴吹一吹,就是蜿蜒的河流,高耸的群山,繁复的丛林。Tracy身上的墨汁,还没来得及跑起来,便形成这样凝固的深红色冰湖。
“初步怀疑是自杀,死者患有精神病。”
一个女警官拿着从衣柜里翻出来的病历,在另一个警官跟前汇报。
“把这个装好,带到医院做进一步确认吧。”
法医一手握着带血的菜刀手柄递给身边的助理,一手轻轻翻动尸体。我站在门口,远远就能看见她身上的口子。那不是口子,是洞,鲜血凝固,皮肉翻滚出来。
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两杯喝到一半的茶。人已经死了很久了,是快递员闻到里头气味不对劲,才打电话报警的。
“幸亏现在天气不是很热,不然早都臭了。”
“看她平时挺有活力的啊,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隔壁围成一圈的邻居还在议论着什么,我走到最外面的通道口,想要给袁珏打电话。
她的信息先弹了进来。
“幸知,我怀孕了。”
“我们正准备结婚的事。”
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袁珏柔柔的笑容,想了想,还是不准备告诉他Tracy死亡的事。
“恭喜姐姐。”
新的消息又弹进来。这次是长长一条。
小时候帮邻居妹妹一起装扮芭比娃娃的时候就挺想要个女儿的,教会她温柔可爱的同时赋予她力量和发脾气的勇气,告诉她正直善良要比外表华丽重要得多。等她长大成人,我要送她我穿过的裙子,并告诉她这是当下流行的复古风。
我会和她吃路边摊喝啤酒,问问她在班级里有没有暗恋的臭小子。她脸红心跳的样子一定很可爱很好笑。这些,只要努努力,我是一定能够做到的吧。
但是,有一件事我其实还是挺害怕的。我可以教会她这么多东西,但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彻底远离这个世间的险恶呢。我对此一定会感到无能为力,只能化作轻飘飘的一句“宝贝你要保护好你自己”。可我活了三十多年都不确定,一个女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上,做到何种程度才算是保护好了自己。
我将双手交叠,覆在小腹上,停顿了好一会,再慢慢滑到子宫的位置。
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如何回复袁珏。
那晚回家,又是一夜无眠,整个脑子里都是Tracy的脸。想起出差的时候,我们住同一个酒店房间。她从行李箱里掏出两个便携式泡脚桶的样子。
“女孩子啊,记性太好是要活不下去的。”
记忆里,这是Tracy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这话的时候闭上眼睛在小憩,面部也没什么表情,很难让人洞察到内心的真实想法。
突然又想起,类似的道理,好像母亲好早之前就对我说起过,在聊到大伯母改嫁的事情上。
小时候生活在外祖母家,一年要去拜访爷爷一次。这场一年一度的会面,是大伯促成的。那时他骑一辆小三轮车,一大清早载着儿子来接我。我和堂哥两人一路哼着歌,回爷爷家呆上一天。大伯会吩咐大伯母将事先准备好的零食和玩具拿出来。因为那时爷爷的新年礼物,多半是给小姑的儿子准备的。大伯怕我觉得老人有分别心,每次都是早早准备好。
从九岁到十四岁,我是没再去过爷爷家的。因为大伯死了。在他五十岁的生日宴上。那天午饭后,他骑摩托车送丈母娘回老家,回来的路上蹭坏了一个人的膝盖。那人打电话叫了一帮人过来狮子大开口,大伯不肯给,双方发生口角,大伯被人捅死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上厕所。小姑来报丧,跟外祖母说起,大伯浑身上下被人捅了几十刀,最后整个人几乎是失血而亡。
“整个田地里都是血,我们都不敢看。”
小姑哭到失声了。
Tracy的脸,和记忆中大伯的脸突然就开始重叠。他们在我脑中竟然如此严丝合缝。
为什么会想起大伯呢。大概是因为前阵子母亲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人去世了。去世的人是大伯母后来改嫁的丈夫。大伯的死以草草赔款十几万收场,大伯母很快再度嫁人,堂哥辍学去了广州打工,和我们整个家庭失去了联系。堂哥之所以音讯全无,应该是在和大伯母怄气。因为,她后来嫁给了杀人凶手的远房亲戚。
这件事我们全家都无法理解,直到那个男人死的那一天。
男人得癌症死亡,葬礼上,大家讨论到,他提前帮伯母买好了未来三十年的养老保险,还将全部的存款留给了她,并叮嘱子女要好生将她带在身边照料。母亲见大伯母现在整日除了打麻将就是跳广场舞,突然开始羡慕起这清闲悠哉的日子来,屡次跟我感叹:
“女人还是得记性差才行啊!记性差一点福气好!一个寡妇,什么都记着的话,哪来的今天?”
最后,Tracy的死亡被确定为精神失控状态下的自杀。她在公司担纲独立制片的电影进入了宣传期,宣传海报临时更改,制片位置上写着的名字另有其人。那人我和袁珏都认识,是另一家电影公司的发行经理。
我们之所以特别记得这位发行经理,是因为她的花边新闻实在太过跌宕起伏。听说,她从公司前台一路做到发行经理,自学成才到无师自通。最后,还凭借着超强的业务能力,把老板娘挤走了。不是从公司的职业岗位上,而是从妻子的这个岗位上。
Tracy最终还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尽管她早就未雨绸缪。
葬礼那天,遗像上的Tracy那么年轻,笑靥如花。年轻很好。年轻是唯一可以对抗永恒的东西。宋冀没有出现。他大概真的很忙,并且认为这对他而言无关紧要。他也可能早就不记得Tracy是谁了,现在正躺在市中心租住的其他单身公寓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床上躺着的是Micky,Lily,Lucy或者Lucky。
Tracy临死之前浮现在脑子里的画面是什么呢?大概是她曾经跟我描述过的那个画面吧:黑黢黢的酒店房间里,黑黢黢的男人压在自己身上。
“美丽是无罪的。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这样风吹日晒实在太辛苦了,我们不要让一张这么美丽的脸蛋受委屈,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我陪你一起实现你的梦想,你说好吗?”
如今想来,就连话语,也变得黑黢黢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大家都已经是成年的女孩子了,观过一点世界,也拥有一点世界观,却还是会被强迫、被诱哄、被欺骗,最后导致自己伤痕累累呢?袁珏是,Tracy也是。
大概是因为心中有美,心中有梦,心中有爱,不甘心、不相信、不肯放手吧。宁可自欺欺人,也要维护内心的那一点平衡。
不如此,活下去是很难的。
世界得了健忘症
袁珏发来她跟未婚夫在巴黎拍摄婚纱照的花絮。视频里,她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
律师打来电话沟通官司进展,称他收到了吴苍律师寄过来的精神病诊断报告。天知道他精神有多正常,正常到除了写出逻辑通顺、精彩绝伦的剧本,还有时间绞尽脑汁钻研如何做坏事。
“现在才想起来打官司,确实有点太迟了。”
我必须继续抗争。
这些年,吴苍就像是我手指缝里的一根倒刺。刚拔掉时鲜血淋漓,时间久了,就变得瘙痒难耐。等到你以为彻底好了时,他又再度冒出来。同一时间,同一位置。坚强的,锲而不舍的,时刻需要存在感的倒刺。
网上流言四起,很快又再度平息。事情公开这么久,前公司整个部门应该早就传遍了。但是,大家很有默契,没有一个人跑来问我。也是,与他们无关。
但大家总归是要见面的。
因为作为外聘编剧去合作一个新的项目,我生平第一次踏进了公司总部的大楼。走道里,明星们的脸像是被蜡在墙上的,晶莹剔透,睁着一双双无辜大眼,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我之前所在的部门,也已经在大老板郑磊的要求下,从胡同里整个搬到市中心来了。部门培训室门口挂着的讲师海报上,依旧是吴苍那张玩世不恭的脸。
新的开课时间就在下周五的晚上,培训主题名为“喜剧电影如何笑中带泪”,下面还有一个小标题——“论喜剧电影中哭戏的创作技巧”。
中途,撞见三禾领新来的实习生去人事部。他悄悄将我拉到一旁,闲聊了几句。
“我们其实真的不知道,你当初在经历这样的事情。原来当初我们一起住在酒店办公,你老吐不是因为受不了烟味,而是怀了吴苍哥的孩子啊。”
见我面无表情,他反倒转过头来安慰我。
“没事的,你现在不是也很好吗?好多功成名就的女企业家、女艺术家,他们都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你就把它当作创作的养分吧。”
办公室里有人在叫他,他拍拍我的肩膀,就匆匆忙忙跑开了。
会议室里,熟识的面孔围成一团,盯着大屏幕上的剧本议论纷纷。一个新来的实习生端坐在电脑前认真做着会议记录。吴苍就坐在离她不远的位置。实习生不时偏过头去,向他小声请教着什么。
会议室门口,几个坐在那儿等待老沈复试的大学生正在窃窃私语。
“要是能进这家公司实习,不给钱也值了啊。”
“对啊对啊,一定能见到我最喜欢的明星。而且,编剧老师们都好厉害啊。”
会客沙发对面正对着的,是一排排编剧的照片。相框里装着他们神采奕奕的脸。透过炯炯的眼神望进去,一个个成熟的故事荡漾开来。
天色彻底黑了。夜幕下,那座大楼辉煌无比。初春的夜里,公司楼下二十四小时亮起的巨大logo前站着面试结束迟迟不肯离去的男孩女孩,他们比着年轻的“心形”手势互相拍照,憧憬着未来的创作生涯。
或许,他们真的彻底准备好了,准备好将自己那颗年轻的、热气腾腾的心,和他们的一整个人生,献给电影,献给伟大的故事。这栋大楼,是他们的启航之站。迈过去,他们就到了世界的背面。
深夜,坐在回家的夜间公交车上,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个城市来。公交车驶过上一个租住的房子前面那条街时,我无意中瞥见一个公交车停靠站点。以前,我从来都是花二十分钟步行至地铁站的,我甚至一次也不曾发觉,家门口就有一班公交,五分钟一站直达地铁。我的时间真的凝结在原地很久了。它凝结在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个夏天。我落后于别人的,不仅仅是好多个十五分钟。
那到底是什么呢?
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昨天带她去水库钓鱼了。人生中头一回。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不打架了。你在外面就放宽心好好工作吧。我和你爸都老了,我现在也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了,唉,算了……”
我们周围的一切都长大了。而母亲这一生,即使是让她重新开始,那也太晚太迟了。
“前阵子,敬老院里年纪最大的老人过世了,你外婆啊,一把年纪还跑上跑下为她料理后事呢。这几天一直跟我抱怨浑身酸痛,我每天吃完晚饭就回去帮她做按摩。”
真好,外祖母坚持了一辈子,仍是那个热忱的好人。
“再用不了两个月,她就九十岁了,你早点回来吧?”
“交男朋友了没有?”
“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要那么拼,攒点钱,有合适的人,也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
对于母亲而言,只要我没有嫁不出去、孤苦伶仃,只要我没有成为最小众的那类人、不能为社会所容,只要我没有丧尽廉耻、遭人排挤、被剥夺一切权利,我的日子也就总能过下去。
我可以把自己嫁出去,安排到夫妻关系之中,迫使自己努力生活下去。尽管那只会让我感到不安和害怕,我不能告诉他人,我在怕什么,如何才能使我不怕。他人无法理解,我自己也无法理解。只能是边走边看。只能如此。
突然想到周屹。如果我能真正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也很好?他是比我时髦、比我懂得游戏规则的人。落伍的不是他,是我。
母亲没有看到网络上的一切。城市和城市隔空,生活与生活脱节。我和母亲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思想也永远绕道。 我认为我早已知晓的事,母亲至今还不明白。母亲却认为,她早就弄明白的道理,我至今还不懂得。
我该庆幸。
有时也忍不住要想,母亲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母亲会哭吗?哭她一生多灾多难,哭我丢人现眼,然后再拉着我一起三缄其口。
这些反倒还好,最怕她一言不发,告诉我一切总会过去。是的。人生总会过完的。然后呢?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处土壤能够孕育出希望,因为真正的希望从来都生长在绝望之上。在麻木以及困顿的生活里,才能透过欢乐本身察觉到始终坚持自己站立的力量根源。正是因为明白万物皆有尽头,以及自己正在遭受的苦难,“希望”这个词才被赋予了拯救的意义。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走出了令你刺痛的阴影,并不是生活已经放过了你。而是你内心滋生出的绝望,让你拥有了能坦然面对一切的力量。
献给天使般的女孩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