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得了健忘症·第十四章:爱人


文/王秋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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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周琦

吴苍既已下定决心要演戏,那他对爱情的表演,就成为了对人生的表演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三禾口中所说来剧组探班的女人,我见到了。女人名叫周绮,一头短发,瘦瘦高高,气质恬淡。她年纪与吴苍相仿,同样毫无老态。

“周绮”二字我是一点都不陌生的。每次做完,他俯在我身上喘气,我都能看到他胸口这两个字,硕大无比,整个地贴到我脸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们在拍摄现场聊天。她坐在他对面,一颦一笑都被他以每秒二十四帧的速率收进眼底,刻上脑海。我就在一旁牢牢盯住周绮的脸。那是一张我太过熟悉的面孔,虽然是第一次在真实的生活中见到,但早先就已经在吴苍家里见到过很多次这个女人的照片。吴苍收集了她从小到大的所有照片,从襁褓中的婴儿,直到每一个当下。

“有好多照片都是我千辛万苦搜集来的,就连她自己,都不一定有呢。”

得意洋洋的语气。他赤裸着身体,起身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相册,一边抚摸相册上周绮的脸颊,一边回头问我:

“你说,她什么时候会发现我对她的爱呢?”

不知道这个问题他问过多少出入他卧室的女孩,也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和我一样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我猜想,应该每一个都知道。因为只有这样,被遗弃的她们,才能相信自己是真的拥有过爱情,最后也只是输给了爱情。她们通通输给了一个素未谋面却高高在上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吴苍的神,是吴苍的缪斯,是吴苍暴戾的暂停键,是一切的一切。他天天把她挂在嘴边,他把她的名字刻在胸口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即使,真有女孩子发现自己被骗了,也忍不住为他开脱。

“这样一个变态,竟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他小心翼翼捧着一颗热气腾腾的真心,望着她,守着她,恨不得变成她全身上下任意一个微小的器官。哪怕是毛孔。只要可以永生永世陪伴在她身边就好。他既如此,应该总不算什么坏人了吧。”

六月天飞雪。厨子不杀生。法医怕血。杀人犯动了恻隐之心。强奸犯也会爱上一个什么人。

我们自始至终接受的究竟是一套什么样的理论,才会让我们把“一个男人身体上阅人无数,心里只为一个人点着一盏灯”这样的行径称作是专一与柔情?而如果反过来,女人这样做,就叫做放荡和下贱。

 

撒谎的痕迹

周绮走后,剧组又多出不少谈资。大家过去只知道吴苍有无数追求者,却从没见过他真的对哪一个女孩子这样过。千百个问题涌上来,吴苍又抓住了自我表演、自我满足的好时机。

“我们在东北拍戏的时候认识的,那会我俩都是群演。她演宫女,我演侍卫。她可真美啊。每次拍戏,我都要作为背景在城墙上反复走来走去,偶尔偷个懒往下瞄一眼,就能看到同样作为背景的她站在城墙底下发呆。她不爱说话,但很爱笑。每次我一看到她笑,就觉得今天还活着真好,明天也要继续活着,为了能够再次见到这样的笑容。”

吴苍的话颠来倒去,大家听听就过。所以,私自根据情境和氛围篡改其中的小细节,对他而言也是常有的事。只有留心听过多次的人,才会发现他撒谎的蛛丝马迹。

念表演学校时,吴苍的同学们都爱翘课。久而久之,就连老师上起课来都无精打采了。他可不允许一个人民教师如此没有积极性,很快他就写了一封举报信,将老师告到了教务处。老师们都怕他,觉得他难缠且较真。学校表演系每月都会有各式各样的汇报演出,每次上台完成好自己的戏份后,吴苍的致谢词一成不变:

“我叫吴苍,我不需要朋友。我交学费了,我就要上课,以后还要找到工作。不过,别以为我会为此请任何一个老师吃饭。”

吴苍拿到编剧大奖之后,这点事迹就成了口口相传的经典,吴苍也变成师弟师妹们心中的典范。每次秋季招聘,他代表公司去校园里给师弟师妹们开讲座,也会主动提起这些经历。

“年轻人一定要培养自己的创造力,老师的经验有时候就是个屁。”

不屑一顾的狂妄,换来底下一片掌声雷动。

“毕业开始跟第一个剧组的时候,我就决定,我要死在北京这片全中国资源最广阔的土地上。我绝对不会再回到暴力肆意横行的东北了。我也确实没再回去过,哪怕一次。北京为我带来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安全感实在太珍贵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也更加会誓死守护。如果有一天我回去了,那我一定是背着炸药包回去的,除非我可以把整个东北都炸平,否则我绝不再回去。”

问题就在这里了。

他回去过。

因为,他每次提起周绮的开场白,总是那一句——“学表演是我这一生中做过最重要、最正确的决定,因为它让我遇到了周绮。”

他和周绮,就是在毕业后拍戏认识的,在东北。

如果一个人太过相信话语的力量,而又害怕被话语欺骗的话,最好时刻头脑清醒、思路清晰、充满逻辑、保持理性。“事无巨细”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品质。只是我过去根本从来未曾发觉。就算我真的早早发觉,又能如何呢?也许我还是会被彻底碾碎在话语里吧。这么久了,我早就彻底分不清碾碎我的到底是话语,是故事,还是人生了。

周绮早就不演戏了,现在在做独立制片,吴苍借口在公司打德扑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在忙着帮她物色即将开机的电影项目。宋总来剧组探班,听吴苍说起,还再三调侃他。

“你该不会是要去英雄救美,然后救着救着就从公司跑了吧?”

大家纷纷起哄,吴苍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笑容憨憨。

“怎么会。没有的事,就是朋友之间帮个忙。”

一段小插曲过去,大家继续等着听故事。

“在周绮眼里,我应该就是个神经病。那时,我在剧组每天除了演戏,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找别人麻烦。导演为了拍摄打死一只苍蝇,我要冲上前去骂一通,有人欺负和我同去的群演,我要打抱不平,女演员提不动道具了,我得上前帮忙……”

“怎么能打死蚊子呢,赶出去不就好了,蚊子也是有生命跟尊严的。”

歌颂爱情归歌颂爱情,树立形象这件事,是时刻不会忘记的。说起这一段时,吴苍还在嘟囔蚊子的生死,全场竟没有一个人觉得他虚伪。也对,在大家心里,他从来都是这样善良。好像全世界的人,不论生死攸关的大事,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跟他有关。

“她那时总问我,‘你这样一个好事的善人究竟是如何在吃人的剧组活下来的呢?’”

“哎,你们说,她既然觉得我这样好,为什么还不追求我?我跟她连手都没拉过呢。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就是刚认识那会,我们握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

他一面讲,一面回过头来去问部门新来的跟组实习生,他的形象一下子又变得丰满起来。实习生只觉得一个自卑的人不正经是假的,深情和自卑是真的。

“他苦苦单相思一个人这么久,希望他可以快点等到好结果。”实习生当时一定这样想吧。就像我第一次听到他讲故事那样。

“我那时只是拼了命想要对她好,现在想想,用的方法都很笨。我给她买零食,为了不表现出来,捎带给全剧组一起买。大家都知道我没有钱,不想让我买,但我还是将一大堆一大堆的零食往她住的宿舍送。我那时就常常在想,要是剧组可以出点什么幺蛾子就好了,这样子我就能第一个跳出来保护她,像电影里的至尊宝那样,成为紫霞的盖世英雄。”

吴苍眼睛死死盯着新来的实习生,仿佛她是他唯一的听众,他眼里只有她,这个世界上也暂时只有他跟她。他老早就不满足于只有我这一个忠实听众了。

“周绮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姑娘。东北的冬天特别冷,我们拍外景,常常要在雪地里站很久,都被冻得皮开肉绽。晚上,她就给我送暖宝宝。我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也不会用,她就细心地拆开包装袋,蹲下身,认真地围着我的脚后跟贴起来。当时我就哭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以前是,从那以后更是。当时我就决定,我这条命都是她的。以后,不管她对我提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她。”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他跟人讲起暖宝宝的事,讲一次就要哭一次。也不知道他泪腺怎么会这么发达。

“从来没有人对你好过吗?第一个女孩子呢?那个为了你学习按摩的女孩子?”

有次,我忍不住认认真真问吴苍。因为,这是他自己说起过的人。以前,每次被叫去他家,我都两手空空。他问我,“你就从来不会想给我带些什么过来吗?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吃没吃饭喝没喝水?”

上句话抱怨我比他还要冷血,下句话就转到那个女孩身上。

“有一次,我周末把她叫过来,她拎过来好几大杯榨好的番茄汁、黄瓜汁和胡萝卜汁,我嫌难喝,她一边往冰箱里放,一边跟我讲,‘你工作这么辛苦,我总担心你随时随地会死掉,喝了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总算对我来说有个心理安慰’。”

语气里是满满当当的怀念,那怀念是早已硕果累累的艺术家对自己处女作的怀念。后来的作品质量当然是越来越好的,但处女作里藏着他的真,藏着对创作最原始的冲动和热情。

吴苍做的是喜剧的行当,却自诩是歌德。生活里,他哄骗纯洁少女,还说自己是受到少女的勾引。他让少女失去童贞、遭受痛苦,再在创作中为她们献上一首首凄美的挽歌。

挽歌的潜在读者,依旧是女性。

想想孟京辉导演的《盗版浮士德》里,浮士德是如何对待甘丽卿的吧。他让她杀母弑婴,接受绞刑,再死于自己的疯狂。最后,她拯救了浮士德的灵魂,二人一起飞升天堂。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社会,赋予女性的永恒美感。如果我们不足够强大,我们就必须被迫认同、接受自己这样的美感,再反过头来自我安慰一句:千百年来,我们都是这样的命运。

 

术后尾随

手术期间,剧组的工作还未彻底完成。所以,我第一天出医院,第二天就回到剧组恢复了工作。吴苍像个不散的阴魂,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和往常一样,跟部门同事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偶尔迎面和我撞上,也是镇定自若地走开。一副旁观者的姿态。就好像,他根本不认识我这个人。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啊。”

他这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总让我觉得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可是有时候,走在他身后,我的脑海中总会稀里糊涂产生一些奇怪的念头:

我时常希望他头顶的天花板可以突然砸下来,又或是,他坐在凳子上吃盒饭的时候,我希望凳子的腿突然折掉。就连他站在显示器前,我也希望道具顶灯可以突然撞碎他的脑门。

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像一个咒语念不熟练的女巫。

可他还是好好站在那里。他和导演站在一起,正在给演员讲戏。那场戏里,新人女演员扮演灾难中与家人走失的兔子。环境污染严重,家园顷刻间不复存在,兔子十分绝望。因为戴着厚重的头套,只拍得到一双眼睛,女演员本身就有怨气,演起来也十分敷衍。吴苍不满,抢过头套做示范。背景音乐响起,现场音效素材里传来大树倒塌的声音,吴苍呆呆看着众人,眼神里满目疮痍,泪水很快蓄满眼眶,但就是迟迟没有落下来。

“就露个眼睛,根本看不到表情,其实演成什么样都不会有人在意的,至于这么较真吗?”

年轻的女演员还在原地费解地嘟囔。

“别人可以不在意,但你自己要非常在意。演戏就是呈现我们真实的人生。别人本来就不在意你这一生究竟怎么过的,难道你自己也不在意吗。”

一句话讲得当场所有人唏嘘不已,等候在一边记录漏拍镜头的实习生眼眶甚至已经微微湿润。那眼神在赞他认真,赞他敬业。赞他。赞他。

她把他想成了《喜剧之王》里的周星驰:死亡的方法有一百种,我可以揣摩完当下所有的情绪,再给你配上一个最合适的。

最难熬的时候,是想过杀死他的。

我揣一把美工刀在右手的衣袖里,蹲守在他家楼下,看到他上出租车,打车跟过去,直到看见他进了我家附近的一个露天餐厅。

他和周绮在离我不到五十米的位置谈天说地,我站在马路这头,突然就很想要冲过去。

如果周绮真的是他最爱的人,那我现在就要毁掉他在最爱的人面前的尊严。我要告诉她,这个誓死追随她的男人,他的爱低廉到不值一提。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他杀了两个人。

这是我当下脑海里唯一冒出来的念头。我冲动急躁的程度,就好像我真的是要毁灭一个我爱而不得的人。

吴苍那天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服装一看就是精心搭配过的,剪裁得体的休闲西服小外套把他的身形衬托得恰到好处,他的皮鞋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

他自始至终都在笑。

我定在那里,直到看到他们吃完一整顿饭,又尾随他们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吴苍很高,我看到他刻意把自己的步伐放慢,来配合周绮。他看起来浑身不自在,如同一只夹着尾巴的猴子。

“你刚刚为什么给服务员讲笑话?”

“因为他们工作了一天非常累,这时候如果有人和他们开一个小玩笑,他们会非常放松。”

“你人还是那么好。”

“你看新闻了吗?前阵子,一个服务员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将火锅汤底倒在了女客人的头上。”

周绮没有真正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吴苍在讲,服务员有可能会害她,而他,不愿她的生活要担任何一丝一毫可能出现的风险。在他的逻辑里,这是他深爱一个人的表现。

我又开始想象他说起这段时,有可能出现的语气和神情。

“我甚至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去取悦一个服务员,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我明明觉得天底下的服务员都该死,他们这么低贱都是自找的。”

为了一个让他“买不起就滚”的导购,他是铁定要把一整个服务行业骂一遍的。让一个人为一群人殉葬,他喜欢这样热热闹闹的死亡。

一个频繁出入洗浴中心、将女人视作布料最廉价的衣物的男人,甚至没有牵过自己深爱的人的手,这是一种违和到虚假的纯情,很像是漏洞百出的爱情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桥段。

在周绮面前,那个去别人田里扯秧苗令其快长的吴苍不见了,抓癞蛤蟆扔到邻居院子里的吴苍不见了,身着红色雨衣戴假发半夜出去装鬼吓人的吴苍也不见了。他们通通被装进了潘多拉的魔盒。一个在青春期挨家挨户往别人门上挂死老鼠的男人,是万万要不得的。原来,面对自己所爱的人,吴苍也会这样想。

周绮的家离我住的地方很近。后来,我无数次想过要去找她。如果她真的是吴苍的命门,那我就可以报复他。但我一次也没迈动过步伐。不是因为我不想报复,而是我深知,我的报复起不了任何作用。这样一个人,他谁也不爱。连爱都可以成为他伤人的法宝和避难的地窖。

吴苍送周绮进小区后,一回头就看到身后幽灵般的我。他眼神里有嫌恶。那种表情,就好像是一个人深冬站在破败、苍凉的家门口,努力想要蹭掉粘在脚底的泥,但无数次摩擦之后,那团小小的泥巴依旧纹丝不动之后会出现的表情。

没错,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种表情。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他的羞辱了,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知道我欠你一条命。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可以杀死我,一个是周绮,一个是我妈,另一个就是你。”

他几乎是在央求我了。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那种惊讶,就好比酷暑天走在艳阳底下,雪花突然飘下。

“你现在挣钱很辛苦吧,动手术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他递过来一张银行卡。

“其实我也没攒什么钱,这些都给你吧。”

我没有伸手,银行卡掉在地上。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还能知道怎么制服我。他知道我会想什么。我会想,他穷了大半辈子,钱是一分一厘辛苦熬夜挣来的。我也这样熬夜,我知道这是用健康甚至用性命换来的钱。我还会想,也许他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也许只是很脆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天才那样反应过激失手伤了我。我更会想,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他会不会也为此感到难过?

我们就这么僵持在原地。我在脑海里为他做了无数的辩护。我用左手使劲捏了捏藏在右手袖子里的美工刀,浑身一下子无力到像泄完气的皮球。

那天我是想要杀死他的。我真的想要杀死他。都怪他演技太好太逼真,让我又一次对他产生了同情。

我每次只要难受,就会在脑海中预演那个情景好多次。在想象中,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枪射中他的心脏,他整个人轰然倒地,躺在血泊里,众人围在他身边议论纷纷,看着他的伤口潺潺流血,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救他。就像曾经他们没有救我那样。

想象里,吴苍奄奄一息、气息全无。率先完成死亡的人,往往被迫伟大。这么说来,我比他还要早一步伟大。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世界得了健忘症》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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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和
专一柔情,放荡下贱,两种毫无相似之意的两种词汇,却用来形容一件事,可笑至极的是区别竟在于性别,如此荒缪的言辞必定是出于人类之口。喜欢这句话,我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念揣测中国人。周先生的话刺痛了每一个人的心
吃樱桃的樱桃树
愿我们都有强大的心理防线,不会被绝色表演下的花言巧语哄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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