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得了健忘症·第十九章:陷阱


文/王秋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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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证之路

我在车里撞见袁珏那次,是她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宋冀。宋冀假借工作的名义,再度把袁珏找回来,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承认的。我至少要先拿到证据。只有拿到证据,我才可以指控他,才有可能得到公平公正的对待。要拿到证据,势必就要取得他的信任。反正,他心里本来就觉得,这事过去这么久了,我多半早就想通了。他没准还觉得,自己魅力无边呢。他一定是觉得我放不下他,才回来找他。又或者,我从来不想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我只是想弄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几年的生活阅历告诉袁珏,要打败这样的人,最好的方式一定是拿到最实际的证据,再施以舆论压力。

她没料到,千算万算总有算错的时候。她算错了一环,于是舆论的压力就像弹簧,弹回她身上。

宋冀的家庭,宋冀的事业,宋冀的光辉形象,她都撼动不了分毫。公主的复仇固然悲壮,但多半是以失败收场。

“以前读书,读到一条,讲的是‘找回身体的主导权’。我刚回到他身边那阵子,我真的以为我快要明白这个意思了。这意思好像在说,不能忍受的痛苦,就不要当作痛苦,要学会与它和平共处,并且去享受它带给你的一切。我的身体是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既然他需要,那么主导权就在我这里。我可以选择给,也可以选择不给。掌握身体主导权的过程,就是找回两性关系主导权的过程。我把他当作我的风筝,由我来拉这根线,我想让他回来,他就必须得回来。我觉得,只要我可以自由操纵这段关系了,我心里那关就过了,我就不会再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害者了。”

袁珏大费周章做的这番准备,就好像两国交战前的谈判。明知战争最后必定会打响,但一国勇士总要主动跑到对手国,假借喝茶下棋之名,放放狠话,好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首先,气势上不能输。“气势上不能输”,先想到这点的人,在潜意识里,其实已经将自己预判为输家了,只不过不想输得太难看罢了。

依我看,这场“性别之战”,女性还从未尝过一丝胜利的果实。

还有,袁珏忘了一点,对宋冀而言,这战争太小儿科了。她单枪匹马,以肉身和灵魂的创痛为代价,去换一个证据。而在他身后,有一整个权力王国。这王国强大到他甚至根本无需舞刀弄剑。他只需穿戴整齐,坐在大殿上,就有人殷勤献上替他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

现在,他只觉得,面对袁珏,他肯亲自下场,这已是袁珏的殊荣。而他呢?无所谓输赢,只需要尝到一点点甜头,确证自己魅力不减当年,他就可以撤了。他这场仗,打得比几年前还要漂亮。

重逢之后,宋冀第一次去袁珏家,找的还是工作的借口。

“你在哪里?我必须要见你。立刻。马上。剧本有个地方问题还挺大,我们得当面说。”

这样急不可耐的语气,让袁珏恍恍惚惚觉得这几年的时光根本是被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虫。她知道剧本不存在大问题,要是真有这么大纰漏,他早翻脸了。至少,工作上,他是从不马虎的。袁珏觉得,还是马虎点好。大家总喜欢讲“认真的男人最帅”,要是这“认真”别有所图,想想也怪可怕的。

想归这样想,接到宋冀打来的电话后,袁珏还是换下家居服,重新打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她刻意隔了一小会才把自己的住址发过去。

“ok,ok,我马上到。”宋冀的语气比第一次去影展当颁奖嘉宾还要兴奋。语音回复的背景音里,传来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

“为了逼迫自己前进,直到拿到证据为止,我还安慰自己,至少,现在不是我乖乖等待他的传唤了。而且,他显得比以前猴急多了。”

袁珏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忽略自己早已被汗水濡湿的后背,袁珏端坐在镜子前再三确认妆容。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了最礼貌疏离的微笑。

宋冀进门、换鞋,顺手拿起桌上的牛奶抿了一小口,那感觉熟悉得就像是在自己家。可这分明是他第一次来。

他根本是在故意吹毛求疵,又或者本来就是心猿意马。无论他提什么要求,袁珏都很配合。她坐在书桌旁的电脑前耐心按照他的要求修改起剧本来,中间频频回头征求他的意见。

他斜躺在卧室的大床上哼歌。起初,他还适时回应袁珏提出的剧本细节,很快就有一搭没一搭找起无关痛痒的话题来。

“嗯,他快沉不住气了。”袁珏心里这样想。

果然,宋冀坐不住了。一阵男士香水的气味从身后围堵过来。宋冀的手掌轻轻抚过袁珏的手背。袁珏停留在鼠标上的手就如同被点了穴。低低的声音传过来:

“这么多年了,你想我吗?”

袁珏不答反问。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普通朋友那样相处呢?”

“假意提问,激起他的失落。”袁珏在心里默默确认第二步的方案。

宋冀的手迅速收回去。他在床头坐直了身体,语气坦坦荡荡。那坦荡背后,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他瞄准的猎物,从来就没有失手过。他也在心里确认了自己的方案。

“当然可以啊,那我先走了,好好办公。”

宋冀的手刚按上卧室的门把手,一双柔软的小手就从身后绕过来,一副围追堵截的派头。小手牢牢圈住他的腰。

“他自以为最高明之处,不就是想尽办法吊足女人胃口,再让女人坠入他事先埋伏好的圈套?先如了他的愿。”袁珏继续在心里确认方案。

袁珏轻轻撩起宋冀的衬衫,手指围着肚脐附近打圈圈,嘴里不时发出耐人寻味的低吟。宋冀感觉自己的成就感一下子多到快要溢出他那盖满平原般辽阔啤酒肚的小腹了。

“这几年你有没有过别人?让我来看看你长进多少。”

他转过身来,一点点剥掉她。很快,她赤裸如橘立在墙边。光秃秃、孤零零。

宋冀闯进去,中年男人特有的闷哼。

“没有别人。”

袁珏老老实实回答他。嗯,满分优秀作文。内心举着旗帜高喊“乖女孩”的宋冀表面还是佯装失落。

“我倒宁可你有过别人,这样我就不用那么在意之前的事了。”

他不知道,他脸上难掩的骄傲早就出卖了他。

“如果我有过别人,他就可以再度肆无忌惮朝我发起进攻了。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小白兔,可以对自己负责了。那么,当年的事就一笔勾销了。”袁珏感觉自己思路越来越清晰。

袁珏主动咬了他的脖颈一口,以示不满。她看着宋冀脖颈上的一大片红色发呆。前阵子新闻里报道过,一女子想要为其伴侣“种草莓”,不料用力过猛,伴侣突然当场死亡。袁珏在心里笑出声来,宋冀一定觉得这样的死很具有喜剧效果很符合自己的身份吧。说不定他巴不得呢。

“你比几年前更有魅力了。更让我心动。”

宋冀还在夸她。他太了解女人了,既然女人想要的不多,且容易满足,那么,必要的时候,要什么就给她们什么好了。反正,对于宋冀而言,这些都不算太难。

袁珏继续她的计划,她自以为是的计划。

“一开始,我刚搭上那班开往他家的出租车,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哭。断断续续。不知疲倦。次数多了,我甚至可以应付自如,不再需要任何力量了。再后来,我没感觉了。有时候他太早结束,我还要对他挑三拣四。我觉得时候差不多到了。我以为我很快就会在别的什么地方见到他。律所,或是法庭。”

骆驼坚持在干旱的沙漠里负重前行。它走啊走,走啊走,不肯认输。它相信自己一定等得到那口活水。可是身上背负的东西,实在是太沉了。尽管,有人一直在为它摇旗呐喊、加油助威。最终,它也还是抵抗不了一根轻飘飘的稻草的重量。

最后那次,战况太激烈。结束的时候,袁珏下床,直接栽倒在飘窗附近的瑜伽垫上。粘腻的体液流上去,像一个小水洼。

“今晚得叫保姆过来才行了。你Micky妹妹每天上午过来做瑜伽,要是被她发现,又得跟我闹了。”

不是腻烦的语气,是无奈的宠溺,是低调的炫耀。炫耀他的战利品,一向不胜枚举。他看她最近这样乖,想要一举攻城略地,好让自己从此高枕无忧。再没有比让几个女人和平共处更一劳永逸的方法了。是时候两头提醒一下,让她们接受彼此的存在了。

原来,他说的会早点解决,是要看看她忍耐力的极限到底在哪里。解决完Tracy,还会有Micky。


取证失败

袁珏机械地套上内衣,一张冰冰凉凉的卡片划过裸露在外的肌肤,准确无误停在沟壑里。他再度把她内衣的扣子解开,把内衣摘下来。袁珏的皮肤上渗出细小的鸡皮疙瘩,她感觉自己在发抖。

宋冀起身圈住她的脖子,又从后面伸手蹭了蹭她的鼻子。仿佛,他要聊的,不是豢养,是今天的天气。

“新盖的楼,还是空的,想要什么装修风格?”

宋冀居然给袁珏也租了一套房子。“看来,不久之后我就要见到这个Micky妹妹了啊。”袁珏当下还这样嘲弄自己。从此,她就是笼子里的金丝雀。什么伦理,什么道德,什么侵犯,通通跟她不沾边。她是金牌编剧的温柔乡,是艺术家的灵感发源地,是一切的一切。

她打开备用手机,看看她发给宋冀老婆的短信,又看了看时间,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打开了手机里的录音器。

“你能跟我说说,那年夏天,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什么那年夏天?”

宋冀不答反问。

“那年夏天,你说你喝醉酒,你强暴了我。”

“说什么呢宝贝。”

宋冀谄媚地围过来,脸上堆着笑,他的手指划过袁珏的发梢。袁珏拿起自己的衣服正要穿,门卡的电子扫描声响起来。宋冀来不及穿衣服,袁珏只是呆呆站在原地。宋冀三两下将她推进里卧。

“她又出现了?”

宋冀妻子看看故意被遗落在沙发一角的内衣,走到离它不远的地方坐下,声音毫无波澜。

“最近公司开了一个新项目,合作方派来的。”

“不是你找来的?”

宋冀不假思索否定,显得他在意妻子的感受。

“起初我真不知道啊,我发誓。”

“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好吧。下个月琴琴放假了,我想带她去欧洲。”

“没问题啊,不过我不一定有空。我尽量把时间腾出来吧。好吗?”

老夫老妻的对话。宋冀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

“明天下午没事去逛逛商场吧?”

妻子拿起卡,已经起身走到玄关处。

“要走了?”

“嗯。”

“累了就去做个美容,明天晚上我去接你,一块回家吃饭。”

宋冀看着已经走到电梯口的妻子,快走几步跟上去,拎过她手里的包,按开了电梯门。

“太晚了,我送你吧。”

娱乐记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进房间的,宋冀的妻子趾高气昂折回来,在客厅的袁珏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受到过这种羞辱。那些镜头打在我身上,完全没有把我当人看……”

袁珏还在回忆。她的声音沙哑,眼泪早已干涸。

袁珏彻底放弃了。一个满嘴仁义道德,自以为高尚的人,是绝不会承认自己道德上的过失的。他们这样手握权力的人,靠哄,靠骗,靠抢,靠什么都好。他们都要粉饰一番。金玉其外。这是他们的最高追求。

宋冀那个妻子,过去是要人要钱,现在是杀鸡儆猴。怎么样都好,总之他们这下倒是同仇敌忾起来。

风波平息后没多久,我看到宋冀一家三口在马来西亚度假的照片。照片里,她的小女儿拥有一双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眼睛。但愿她满眼所见,也都是最干净的未来吧。

宋冀与妻子感情不和的传言不攻自破,袁珏就此被长长久久钉在了耻辱柱上。她是行业的耻辱,她是女性的耻辱,她是她自己的耻辱。没人在意她的眼泪与得失。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我听说她离开了北京。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世界得了健忘症》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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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和
权力的游戏下,她不过是最普通的牺牲品,看似愚昧无知的反抗,实则是大部分人的心声。然而,在权力的笼罩之下,绝不允许这样的跳梁小丑出现,一次次的玩弄过后,利用权力草草了事,不过是一个谋权者的习以为常之事。
Miss 包子
你勾引人家老公破坏人家家庭 抢走孩子父亲 还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人家不光是夫妻 还是有法律保护的利益共同体 在共同利益面前 不团结一致对外 那还是正常人么
你是看不懂吗?还勾引人家老公?她是被rape 的,她回去只不过是想取证,想要一个公道而已。
袁啊袁
什么是真相?什么是人情? 在一层层利益关系的包裹下,靠单千匹马妄想取上将首级真是个不错的理想中的完美假设。 但终究与灰色对抗的不止一个人,两个人,那是一个群体,一个性别,这种力量足以在某一天以汹涌之势席卷每一位曾经“攻城掠地”的“能人异士”,冲掉灰色的帷幕,洗净缠人的脏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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