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得了健忘症·第十六章:重建


文/王秋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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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咨询

“您见过杏子的核吗?或是任何一个果核它们被放久了的样子。果核上面会布满白色的霉菌和各种小黑点。这样的一粒核,被丢进土里,任土壤再肥沃,园丁再悉心浇灌,都长不出小树来。因为核啊,从根上就坏掉了。”

这是我自杀未遂坐进咨询室之后,和心理医生的第一次谈话。

二十六岁那年,我在前公司参与的两部作品都顺利搬上大银幕,并且获得了编剧署名;写完的诗集和短篇小说也已经陆续出版,卖出了一个还算体面的数字。中间,我陆陆续续写的一些新剧本,也在筹备当中了。我的称呼后面,渐渐多出“老师”两个字来。

听三禾说,有一部电影本来是不打算给我署名的,老沈看我一个女孩子实在熬得太辛苦,最终还是给我申请了。从头到尾,他们没提过半句我写的部分最终确实被采纳了一事。

“即使到现在,我想要获得认同的愿望也还是没能实现呢。”这样想的时候,内心不禁无限悲凉。就好像,我不是作为一个女性编剧需要在职场环境中确证自己的专业能力,而是要和一整个男权社会搏斗。我必须向他们证明:我作为一个女性,在这个社会上可以享有和他们同等的地位和权利。因为,我自身拥有与之相匹配的野心与能力。

生病的过程是很残酷无情的。

那几年,我被迫吃药,住院,输液,出院。然后,又定期坐到心理咨询室。重度抑郁症,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行为认知偏差,述情障碍。这些我以前从来就很陌生的名词,一时之间全都争先恐后挤到我身边来。我站在这些名词中央,喉咙张得大大的,半天发不出任何求救讯号。

我丝毫不具备掌控力了,对自己的情绪,行为,思想,乃至是整个人生。我会突然长时间选择不进食,也会突然暴饮暴食,直到食物被塞满到嗓子眼。

起初,我忽略自己身体的一切变化,也基本切断了与外部世界的所有关联。

我的胸开始下垂了。

我的小腹布满赘肉。

我的皮肤暗沉、松垮。

我的黑眼圈晕染了一整个眼部。

我不洗澡,不出门,食物吃到一半开始呕吐。

我是家里水分流失干净的红心西柚,是馊掉的豆浆,是烤煳了的吐司片。

非常偶尔,我擦擦洗漱台前镜子上厚厚的灰尘,打量一下自己,仿佛眼前这具躯壳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暂时寄住在这里。而这倒霉催的选择,是它自己做的,我不需要为此负任何责任,更没有供养它的义务。

朋友订婚了,马路上的人来来去去,超市水果大减价,电话那头传来母亲问候的声音。这一切,我都毫无感觉。我拥有的,只是一种抽离世界的陌生感,对一切都是如此。真实的人类居住在一个美丽的星球上,这里拥有日新月异的数字技术,人们生活方便快捷,新鲜事物层出不穷,自然景观四季更迭。

而我呢?我在哪里?我是从火星飞来观察地球生活的外来物种吗?还是说,我根本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壤和家园,只能任凭自己毫无目的又毫无意识地飘来飘去?

我不能着陆。并且,陪伴我的,自始至终只有一种空白。我对一切感到空白。我对一切毫无感知,所以,很多时候,我甚至悲伤不起来,更无法感到高兴。

意识到自己状态很危险的一次,是我抓起茶几上的剪刀,疯狂扎进手心。剪刀起起落落,手掌窟窿密布,我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也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事后去医院包扎,才真正找回疼痛的感觉。

“心理情绪很多时候是会影响到你的身体状态的。当你情绪差到极点时,你的身体也会跟着感受到痛苦。一旦这个痛苦超出承受范围,它就会向你发出求救讯号。这个时候,你的大脑可能会传达给你一些信息,让你帮助你的身体脱离痛苦。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会选择自杀。自杀的当下,有些人甚至可能没办法清晰地判断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时只是你的身体太急于摆脱痛苦的处境了。”

心理医生惯常提供给我一些躯体疗愈的方法。他三十来岁,是不苟言笑的那类人,但做起咨询来,常常带给人一种踏实之感,也不会让人觉得特别抗拒和疏离。

“现在,你情绪很差的时候,可以试着和自己的身体对话。你要告诉他,‘对不起哦,一直以来,让你受苦了,我现在正在一点一点努力,请相信,你一定很快就能处于一种比较轻松舒适的状态了。’”

他演示和身体对话时的那种语气,近似我们还在襁褓中时母亲的诱哄。虽然以前从不曾体会过,但看他这样一演示,反倒变得可感起来。

去见心理医生之前,我试过中药疗法调节睡眠、试过在医院的精神内科长期接受治疗,服用抗抑郁药物和助眠类药物。那时,我甚至常常去寺庙求神拜佛,在“大师”的指点下去乡野求“偏方”。

有一阵子,我经常打开视频播放器,完全不知道里头放了什么;随便挑一个时间走出门去,没几步路就跑到了距离货车轮胎很近的地方,努力回想自己出门的原因,毫无记忆;有时我会突然开始呕吐;我没法躺在床上睡觉,衣柜里、橱柜里、飘窗上、马桶上……随便一个什么地方都试过,但不是多梦就是听到客厅地板上有很多人在走来走去。

我把这种神经衰弱和短暂解离的情况归结于“被什么附体”。我跟“大师”说,我最近很不对劲,一定是有什么“脏东西”跟着我。

潜意识里,我认为吴苍身上也有“脏东西”。我认为他本性不坏,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所以做什么都不受控制。于是,我经常像流浪狗一样流浪到他的住处,看到年轻的陌生女子进进出出,然后在路边找陌生人借电话打给他。

“我觉得你身上有‘脏东西’。我介绍一个‘大师’给你吧。”

每次,电话那头只传来无情的忙音。有时,我话还没说完,“嘟嘟”声就迫不及待响起来了。

身体被反复折磨,已经不堪重负。第一次在线上咨询心理医生,对方给我的回复让我更加讳疾忌医。

“每个人负面情绪的根源都说不准,我要做的,就是教会你尊重自己的一切情绪,调动专业知识,让你的负面情绪和你的身体友好共处。同时,我会辅以药物,让你的身体得到休息,让你的大脑分泌一些让你能感到愉悦的递质。”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好?”

连续问了很多家心理咨询机构,得到的答复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心理咨询的成效本质上是没办法这么确切评估的,药物在每个人身上产生的作用程度也不一样。没有任何一个心理医生可以向他的来访者保证,他们彻底恢复的时间,更加没有办法告诉他,他什么时候可以彻底中断治疗。”

依靠吃药勉强维持生活。那时,每出去开一次剧本会,回到家里都会有一种血液流失干净的虚脱感,必须逼迫自己停下一切社会行为,安静地在床上躺上好一会,才能重新和人正常交流。出门之前,我给自己打气,像是导演开机前鼓励他的演员那样,“3,2,1,Action!”

第一次走进心理咨询室时,已经连续一周没有进食也没有睡觉了。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一闭眼,耳边就出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声音。

“你带来的体检报告里,问题还真不少呢。”

“是的,我胃不太好,血压偏低。”

“体重36?不看单位的话,我还以为这是鞋子的码数。”

“我前不久还有将近80公斤。”

医生通常希望通过玩笑帮来访者放松心情,我努了努嘴角,想要尽力配合他。罢了,笑比哭更难看呢。

他被迫单刀直入。

“你觉得自己为什么需要医生呢?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知道。就算我勉强知道,我也不愿再重复。

最难熬的时候,也打给过母亲。在那之前,我们很少交流,除了每月一次汇钱的时候。在外债彻底还清之前,她凌晨在早餐店工作,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在超市当理货员。我负责偿还家里的债务,她挣钱维持家里的基本生活。挣钱是我们唯一的默契。家里的外债还完后没多久,我就又给她打了一笔钱,叫她在家休息一些时日。那阵子她时常念叨,常年黑白颠倒,就连月经都懒得去造访她了。

“我可能更年期要提前了。大半辈子没休息了,最近一定要在家里好好躺上一阵子。熬了这么久,总算是享到你的清福了。”

不欠人东西的感觉的确很好,就连我长期郁结的心情,也得到片刻的疏解,暂时忘记了看病吃药一事。我终于不用接到陌生的债主电话了。虽然,我个人的生活还在用信用卡维持。但欠信用卡,要比欠着什么人有安全感多了。

还是想要说点什么。深思熟虑、迂回曲折地开口,还未讲到重点,母亲先崩溃了。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该不会是在埋怨我吧?至少我把你交给了外婆而不是丢在爷爷家啊。你想想,如果当时是重男轻女的爷爷抚养你,他会照看你的学习成绩吗?会督促你好好念书吗?说不定你早就辍学出去打工了,没准现在还在为第三个孩子的奶粉钱发愁呢。”

母亲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我思绪抽离得更遥远更迅速。

“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很辛苦,家里的负担都在你身上。但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不是吗?”

哪里好了。辛苦的,又何止是这几年呢。

但母亲大概不在乎,就像她根本不在乎红爷爷有没有摸我一样。不,她不是不在乎,她是根本管不了。不管是出生在七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弱者就是弱者。我初中的习题和我精神的问题,都是母亲辅导不了的难题。但我精神的问题,连我自己都没法解决了。

母亲在电话那头又念叨起小姑儿子订婚的事,我已经把手机放一边走进了浴室。扬声器里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小姑的儿子订婚了。订婚宴上,小姑叫父亲过去撑场面,因为她离婚了。

“你小姑那么有钱,最后还不是离婚了?现在在外面找的这个男人,你看看,整天游手好闲的,把你小姑的积蓄掏了个底朝天啊。前阵子,你小姑生病了,我不是叫你打电话给她嘛,她在医院里头住院,那男的一日去送两顿饭,还管你小姑要辛苦费呢,真是要了老命了。你弟弟订婚,家里连个男主人都没有,还不是只能叫你爸爸过去?不要想那么多了,很多家庭还不如我们呢。现在,我和你爸坐在一起,至少是原原本本的一对。”

母亲如此擅长自我安慰,常常会让我进退两难。“我的精神状态可能出了一些问题”这样的句式,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不仅对于母亲超纲了,就连对我自己本人,也同样如此。如果她进一步询问我,我要怎么向她解释?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问题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出问题呢?

她可能实在没办法背着两个女人的命运往下走。虽然她如此乐天,我也没有信心。又或许,在我与她谈及红爷爷一事时,她就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看看我这辈子,再看看你,你怎么才到这里就不行了?人生不如意的事多着呢。”

我甚至闭着眼睛就可以临摹出她讲这句话的语气和神态。这神态和语气并不像我的母亲,而像一个社会。我回应不了,回应不起。

在我彻底想明白以前,无论如何是不要再多说了。

那时,看心理医生还是很奢侈很罕见的事。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罹患了精神疾病并且定期去咨询室(医院)成为来访者的病人,只占了一小部分。一些是因为经济问题,一些是因为身份问题。总之,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他们害怕或者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正处于情绪失常、精神失调的状况内。就连我,也花了很长时间去接受自己的状态,去克服对疾病的偏见与误区。

有一阵子,我时常会收到读者的匿名包裹。不管是谁,只要看到发货地是北京同城,就会下意识从楼上甩下去,就像努力甩掉一根生殖器。仿佛捏在手中的从来就不是表达祝福和关心的礼物,而是一个烫手山芋。万一是吴苍呢?那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新皮肤,又要起水泡了。

我开始公开谢绝大家送礼表达祝福的好意。有时,在合作的艺人那里看到他们和吴苍的合照,也要像怕长针眼一样赶紧避开。我开始在心理医生的引导下,给他写信。一封从未递出去的信。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长久以来,我觉得我一直在找一个答案,我确信答案不在你身上,不在这个社会,它只可能出现在我自己的心里。可为什么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是找不到那个答案?”

医生看完信,折叠起来,鼓励我:

“这样很好。尽可能诚实,诚实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你可以控诉他,用你认为舒服的词汇。现在,告诉我,你有什么特别的希望吗?”

“我希望明天还能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

“一定会的。”这话是我自己说的。

 

又见冯赫

离开公司后,唯一一个和我有联系的人,竟然是冯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也提起,我很像是从前的吴苍,没被改造过的吴苍。以往在剧组,每当吴苍讲话太没边际,老沈就会安抚新来的实习生。

“大家不要怕啊,他就这样。他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前动不动就杀人放火的。”

答应跟冯赫合作的唯一请求是,不会再见到吴苍。冯赫没有追问原因。他要么是彻底知情,要么是满不在乎。就连吴苍,他也不在乎。

后来,事实证明,他什么都知道,但他谁也不在乎。在一个久经风浪、满眼写着金钱欲望的成年男子眼里,一切风月都关乎你情我愿和利益勾兑。他过分关注才叫做自作多情。

“我可能也不会在公司呆太久了,还有好多自己的事没干呢。”

确定吴苍不会参与这个项目之后,我决定接下这份工作。我需要钱。缴房租,吃饭,喝水,支付高昂的心理医生的咨询费用。每一样都需要钱。

在北京,就连想拥有体面的呼吸,有时都是需要花钱的。

我不太喜欢重建这个词,那听起来就好像是刚经历过某种重大自然灾害。海啸、台风、地震、龙卷风。我丝毫感觉不到劫后余生的喜悦。我那时只是尽量回避类似的词语。我告诉自己,不要这样想。我就只是像走在人群里的每一个人那样,普普通通地活着。我和他们没有任何不同。他们的心,也曾被子弹打穿过。每个人的心上都会有几个伤口。每个人都有自愈能力。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可再生资源。我那时经常这样自我劝慰。

冯赫递来的剧本委托创作合同里,另一位署名编剧我见过,她叫袁珏。

袁珏就是我办理离职手续那天,在宋总车上看到的女人。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世界得了健忘症》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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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和
国人的劣根性是奴性,当你的内心深处早已习惯于施暴者的行为,并为其加以辩护,你的心灵开始扭曲,你的精神开始涣散,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人宰割,生命却又如此单薄,摇摇欲坠,此症名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赶路人
终于愿意敞开心扉了吗,幸知加油
孤独的鲸
写得比较温和了其实,真的精神有问题的人不会这么冷静吧。
并不,一点都没有觉得温和啊,拜托,精神病也不是时时刻刻展示给人看的好吗,难道日常生活里你都用这个判断别人有没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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