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
离职前接到的最后一个工作任务是在苏州完成的。公司与苏州的影视公司联合开发了一部新片,需要一位编剧前往做一些素材收集和大纲撰写工作。公司里的其他编剧均已经无缝衔接去到了下一个项目组,老沈提出让宋冀亲自带着我出差,说起来是给我锻炼机会,大概意思我也可以猜到几分了。
一同前往苏州出差的还有Tracy和小周。说起来,呆在公司那么久,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Tracy近距离接触。
在苏州的近一周时间里,我都跟Tracy住同一个酒店房间。起初,我以为她应该很少回来住才对,但每个晚上她都呆在房间里,哪儿也没有去。除了工作对接,我们基本各干各的,没有过多交谈。直到离开苏州的前一个晚上。宋总召集我们四个在他房间召开苏州工作的阶段性总结会。会议进行到一半,他跟Tracy突然吵了起来。
“你是第一天跟着我吗?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Tracy戴着一顶鸭舌帽窝在沙发里,她的帽檐压得低低的,让人看不清笼罩在灯光阴影里的表情。我猜想,她小鹿斑比一般清澈的眼神里,一定有不解,也有委屈。
“错别字超过三个,这东西基本就让人没有看下去的兴致了。这是第一次合作交出去的第一版大纲,你就给我弄成这样,你还想不想干了?”
大纲是我写完的。所以,里头的错别字和我自查不完全也有关系。我刚要开口说话,宋总冲我摆了摆手。
“没你事儿。所有对外的文件都是经由她手核查的,不然要她干吗?”
宋总言下之意,Tracy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功能了。我坐在沙发上不知如何是好,小周已经拿起电话往门外走。
“以前也没见你这样啊。”
Tracy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大姐,这是工作,郑总有多看重这次合作你不是不知道吧?你以为小周跟来干吗的?你现在这样,是在跟谁闹情绪呢?你有病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Tracy抬起头,刚想说点什么,就被宋总几句话堵了回去。
“就算你真的状态差,你有病。这是借口吗?今天假设是我出去给人汇报方案,方案不理想,我跟人家说我有病我状态差?谁管你啊!”
宋总把烟盒摔在酒店床前的茶几上。
“对不起嘛,你别生气了行不行?”
Tracy语气软下来。这句“对不起”听起来意有所指。
“你先出去吧。”
宋总再次冲我摆了摆手。我走到门口拐角处,看到小周镇定自若地站在不远处摆弄手机。
小周是狂妄的人,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也是善于装傻的人。他选择此时出来,是要“体贴”地把没有硝烟的战场留给房间内的两个人。他知道今天的争吵,无关工作。
说起来,我看得清这些门道,少不了吴苍的“指点”。怪不得他总认为我应当叫他一句“师傅”。“师傅”是完美的双关。职场上是师傅,床上也是。他很怕我会忘掉,总是一次又一次强化我的记忆。
公司年会结束那次,他叫我过去,一进门,就看到他将整个脑袋埋在那本“死亡名单”里。
“我的死亡名单上从此又多了一个人。”他咬牙切齿。一笔一画将小周的名字誊写上去。由于太过用力,“周”的竖钩将本子戳出一个洞来。
公司的年会在一家星级酒店的大厅举办,座位布置考究,是要讲很多规矩的。吴苍向来记不住这些,又或者,这与他本就目中无“矩”有关。
他坐错座位了。
编剧和编剧们坐一桌,老沈、宋总、Tracy、小周等人单独坐一桌。吴苍见冯赫坐在老沈旁边,两人正热火朝天聊着什么,二话不说凑了过去。屁股刚刚挨到凳子,小周开口了。
“吴苍老师,您坐错地方了,您的位置不在这儿。”
态度礼貌,语气是陈述句。小周甚至用手指了指隔壁的桌子。
“他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我不配坐那儿?他算个什么东西,一年到头半个字写不出来,还在那儿冲我颐指气使。”
那一整个晚上,吴苍都在念叨这件事。我看着他给三禾、路非发信息,含沙射影地讲要把小周杀掉。夜已深,三禾、路非心想吴苍一定是白天受了太大刺激夜里又“犯病”了,也能理解那种“一步一个脚印”爬出泥坑却被人伤及自尊的羞辱后的恼怒,纷纷打来电话安慰他。
往后,每在公司撞见小周一次,他都忍不住讥讽几句,小周只当没听见。夜里,吴苍反复跟我念叨,“他真是个假人。”
酒店房间内的争吵还在继续。
“你至于吗?一次一次地反复用‘有病’来刺激我。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我真的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别生气了好不好?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说啊,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强调?”
“你开玩笑呢?家族遗传精神病史,你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句?”
“是你腻了吧。上个月从你车上下来的那个女人是谁?”
Tracy收起语气里的哭腔,很快恢复镇定,作出一副要谈条件的架势。门内谈话声不绝于耳,我在原地顿了一会,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Tracy的脆弱
Tracy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她始终一言不发。房间里气氛有些诡异,连流动的空气都开始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Tracy姐,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其实已经仔细检查了很多遍,可能还是存在视觉盲区。”
对于那几个实在没看出来的错别字,我内心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事。与你无关。”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补充了几句。
“凭我们跟这家公司的关系,这几个错别字根本影响不了什么的。”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沉默间,她已经从行李箱内掏出两个一次性泡脚桶,递给我一个。
“女孩子要学会自己对自己好。”
她将盛满水的泡脚桶放在床边,把自己的身体整个放倒在沙发里。我坐在床沿,将脚试探性伸进热水里,感觉烫又再度缩回来,循环往复。
“其实,我知道大家平时都挺看不起我的。”
我既不知这话该如何往下接,也无意打探别人的隐私,只好试着有一搭没一搭转移话题。结果,问出来的问题更没头没脑。
“Tracy姐,你说,女人的第一次是不是应该给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没什么该不该吧。这世界上好多性行为,都未必是你情我愿的呢。主要还是搞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吧。”
接下来的那段话,她不是说给我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女人利用自己的性别优势去促成一些事,这本身没什么错啊。只要她们自己想清楚,只要她们自身承受得住代价。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想要什么,不要白白付出。最后什么都没捞着才是最惨的。”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要想在这个环境存活下去,就必须做出点取舍。”
我没有搭话。
“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他开车跑来我家楼下向我道歉。堂堂公司副总,姿态摆得低低的。‘对不起,昨晚在酒精的蛊惑下,我实在情难自控,谁叫你那么美呢?美丽是无罪的。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这样风吹日晒实在太辛苦了,我们不要让一张这么美丽的脸蛋白白受委屈,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我陪你一起实现你的梦想,你说好吗?’”
“我只是想早点得到自己想要的。你们都知道自己人生的终点在哪,还有多少年。像我这样的人,人生往往突然就不知道终结在哪一刻了。”
我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去Tracy家做客的情景。那时,我刚正式入职没多久,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我看着那些华丽的装潢,那些昂贵的家具,那个舒适的泡澡桶,多次感叹。
“哇!Tracy姐你家真的好漂亮,我什么时候可以在北京租得起这么好的房子啊!”
那场景实在太荒唐了。我再一次高估了我自己。我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羡慕些什么,那些羡慕背后藏着的代价,也远远超出了我自以为明察秋毫的程度和可以承受的范围。
一个在外人看来垫付着十几万剧组食宿没报销的总裁助理,住在市中心地段最好价格最贵的单身公寓,背着最奢侈最时髦的名牌包,香水口红堆到一整个化妆桌放不下。
我真的是在羡慕这些吗?
“睡吧,明天还要赶飞机。”
我思绪还停留在回忆里,Tracy已经迫使自己的情绪恢复了正常。
一段没头没脑的对话,很快就在一个没头没脑的氛围当中结束了。
离开公司后我才得知,Tracy的家族有精神类遗传病病史,母亲死于跳楼自杀。我终于真正明白“人生的终点在哪”的意思。
高二那年的一个下午,学校提早放假,Tracy和同伴在逛饰品店,父亲打电话来称母亲状态不好,希望她可以继续回医院陪母亲。她拒绝了。太压抑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她必须每天在学校和精神医院之间两点一线,来回奔波。除了守在精神病院的病床前给母亲读报纸讲笑话按摩,再没有别的业余活动。她快疯掉了。她想逛商场,涂口红,穿高跟鞋,别发卡。和任何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样。
她不能。现在不能,以后更加不能。因为那天,她母亲突然跳楼了。医院打来电话,叫她和父亲去认领尸体。母亲死后没多久,父亲也住进了精神病院。
想起最初,我也并不是那么认同Tracy,甚至打心眼里有点瞧不上她,觉得她除了会撒娇示弱,内里并无真才实学。
原来,同性也并不总是相惜。是因为同性不具备任何同理心吗?或许,是每个人失去的东西不同,最终渴望得到的东西也不同吧。
我们永远不能用性道德去霸凌另一个女性,因为我们都是历史悲剧大舞台上的提线木偶。
离职后再一次见到Tracy时,我有些后悔。或许我当时该多问几句的,哪怕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至少她心里有个安慰。但是,当时,我深陷属于自己的人生困局,实在无暇顾及其他。
有没有精神病史不是最重要的。或者,宋冀只是单纯不想要她了。Tracy永远来不及知道这一点了。又或者,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辞职
打电话跟老沈提出离职一事,他表示尊重我的意见。
“缺钱的话就先干着吧。没人会赶你走。这公司向来没有开除人的习惯。无论如何,决定权在你自己。反正,每个人最终都能在这个团队里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你看Tracy,她会写剧本吗?她不是也呆得很好嘛。女孩子啊,太较真不行,会让人觉得有压力,该笨就得笨。”
在我所处的行业里,真的鲜少见到说话难听的人。我们终日忙着遣词造句,最懂得玩弄语言的艺术。我婉拒老沈的好意,递交了辞职报告。
其实,辞职的决定早已做好。我告诉自己,我既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为吴苍辩白,也无法短时间内顺利制裁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他,换一个新的环境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吴苍的话术实在太厉害了。无论聊什么,他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套完整的说辞,看起来是较真,其实是试图把对方绕进他的逻辑里。当面争论一两次完全不是对手,长期相处更是难以分辨是非。
最难的一点是,“奸”字始终卡在我的嗓子眼,死活冒不出来。我不愿意使用这个字眼。对自己,对他人,都不愿意。
我陷入了自己给自己制造的瓶颈。
我的人生,已经为我的家庭充当了二十多年的受害者角色。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将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了。
离职那天,我去办公室清点东西,发现留在书架底下的米被老鼠吃了个底朝天。米是吴苍有一年春节后带给大家的伴手礼。每个同事人手一份。他的家乡盛产稻米。我没地方做饭,就一直将其搁置在办公室了。
奇怪,那样干净整洁的环境下,居然还有老鼠滋生的空间。
找宋总签字时,发现Tracy不在办公室。本想好好打个招呼再走的,问起三禾,三禾说她请病假了。不知道她是真的请病假了,还是跟我一样再也不会来公司了呢?当时心里还在这样想。
我们都错过了彼此曾经想要伸向对方的那双手。
“是我们公司的人吗?”
一行人坐车从苏州前往上海登机,准备返回公司。在登机前,大家排队买星巴克的间隙,Tracy压低自己的帽檐,轻轻问了我一句。
我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那摇头看起来真像点头,她大概也不曾留意。
我们活在各自的困境里,注定没法携手前行。
这可能是此生唯一一次机会,我可以主动告诉别人,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我白白断送了这个机会。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因为,结局不会有任何不同。我再也不能变回从前的我。这声问候,终究是太迟太远了。而且,当下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Tracy已经自身难保了。
在离职证明上签好字以后,我去到公司门口的自动贩卖机前买水喝,内心才又暗暗笃定:Tracy真的不会再在公司呆太久了。
贩卖机前停着宋总的车,车窗没关严,里头不时传来谈话声。车里有女人的声音,这声音不是Tracy的。从我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一点女人的侧脸。凌厉的五官像是被精心雕刻出来的,有棱有角,不是甜美乖巧的类型,但是很有气场。
“那个小助理,是你现在的情人?”
女人脸上晕开柔柔的笑,但语气里几乎没有感情。
“很快就不是了。哦不,已经不是了。”
宋总将女人白玉般的手指捏在掌心,反复摩擦。
“为什么手变得这么粗糙了?我们不见的这几年,你是不是回家种田去了?”
“种田现在还会出现在这里?”
“是是是。我们袁老师现在可是大名鼎鼎啊。谁不知道你价格高?”
价格明明是在说剧本的价格,宋总的语气倒显得好像在说别的什么价格了。
“所以,她曾经是你的情人咯?”
女人再次发问,看起来,她需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怎么还是这么聪明,有时候女人傻一点、柔弱一点更惹人怜爱。”
女人不说话了,宋总倒是念叨起Tracy来。
“她啊,要是有你一半机灵就好了。总是笨手笨脚,在公司不会处理人际关系,随便一点小事都能干得乱七八糟。”
车内传来一阵重重的叹息。
“一定是我能力太强总是帮她善后,都快把她宠坏了。以后没我,她可怎么办?”
车内的顶灯突然被打开,宋总的嘴巴凑过去,准确无误吮住女人的嘴巴。他轻轻咬了她一口。女人蹙眉。
“你就不一样了,谁都别想骗到你。在车里等我,下了班我们去看电影。”
我站在贩卖机另一侧,身体刚好完全被挡住。宋总下车,沉吟片刻,又回来敲了敲车窗。
“你们暂时需要共事一阵子,所以,最近时常会有接触,小心着点。被她发现了,是铁定会跟我闹的。”
“这事我会尽快解决的。”
宋冀显然是把这话当成了男人人到中年对妙龄女子的承诺,一字一字说出誓言的感觉来。
我看不清车内女人脸上的表情,车窗很快从里被摇了上去。远处,宋总的身影隐进胡同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