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有整整两年的时间,吴苍家是除了公司之外,我最熟悉的场所。满打满算下来,我呆在他那里的时间,比呆在自己的出租屋里还要多。去公司上班叫工作,美其名曰为了创作,去他那里呢?有次开玩笑问他,他还当真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现在也是为了创作。”
一开始,他还想着法子编点什么工作的理由把我传唤过去,到后来索性是几个冷冰冰的、带点强势意味的字。
“来我家吧。”
我打小就对“家”没什么概念,那些一个接一个轮换的,顶多只能叫临时住所。北京那个也是。那住所,光是听名字,就能让人嗅出豪华的气味来。听说,傍晚散步在小区里头,撞见明星或网络红人是大概率事件。上前索要一张合影,晒在社交网络,就再没人看得到笑靥如花的背面。
我当时所租住的,是一个违规群租房。二房东明令要求,我们签发的所有快递,只能使用同一个名字,就是业主的名字。他要求大家平时出入房间的时间点一定要错开,千万不能让邻居看到我们的房子里住了这么多人。
群租房是由一个一室一厅改造出来的,除了房间里放着上下铺的床架子外,客厅的两端各陈列着一排单人床。我第一次走进去,以为自己闯进了三甲医院的重症病房。
客厅的生活毫无私密性可言。不管大家在做什么,削苹果、嗑瓜子、擦身体乳,都像是在表演节目。就算是日常通电话,也是在向听众展示单口相声。相声的剧情必须精彩,内容要绝对好笑,不然会引来骂骂咧咧的投诉。
卫生间的门锁通常是坏的,虽然房子里头没有住男生,但就算是一个女人,也不会希望自己在洗澡的时候被另一个突然闯进来上厕所的女人打断。
赤裸对赤裸的窘迫,只有经历贫穷的人方可体会。
房子里每天都有人在吵架,为了垃圾该谁来倒、没洗的臭袜子究竟放哪里、洗衣机怎么可以洗内裤、纸屑没有扔进垃圾桶,或者其他随便一个什么理由。住在房间里的人自觉比住在客厅里的人高贵,声音也随之高亢几分。虽然生活同样一贫如洗,但气焰是绝对不肯放低的。事情闹大的时候,住在隔离楼的二房东就会怒发冲冠杀过来。
“住这儿的都给我老实点,不听话的我有的是法子治你们。”
那阵势,完全是一个手握卖身契的老鸨在训话:
“都是婊子,在这装什么高贵清纯大小姐。”
有时回家,掏出钥匙开门,瞥见对门身穿真丝睡衣、敷着薄至透明的面膜的年轻女子拿快递,总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恍惚。
这两处房子都是很多人留在北京一辈子的念想。人和人的分别心,会从出生一直跟随他们至死。就连殊途同归的归,也要区分开来。他们就是这样,宁可住进豪华高档墓地,也不愿在小山坡上接受土葬。
唯一一次觉得委屈,觉得生活真正难以忍受,是我养在房间里的几朵小花被人踹倒了,水流了一地。二房东打电话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口水隔着通讯信号慢慢溢出屏幕。
“就你这破样儿还养花呢?你知道地板多贵吗?一小块顶你一个月房租。”
我无处可逃,只好逃到最熟悉的“家”里去,如同被遣返。
吴苍一人住着一栋两室一厅的房子,同样是租来的,他往屋里一站,倒真凭空生出业主的理直气壮。我最熟悉的场所当然是卧室。其次,是客厅的沙发,浴室的马桶盖,阳台的玻璃窗前,书房的书架一侧。站着,躺着,趴着,跪倒,他有的是新花样。
那晚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找吴苍。我决定了,我要和他一起背负欲望的十字架。
我暗暗下定决心时,他正忙着吸食我的乳。吻密密麻麻落在身体上,催人泪下。
这吻是一种慰藉吗?在工作毫无进展,处境家徒四壁的时候,我是从来不哭的,但在那个夜里,在他的怀抱里,我哭了。
不是慰藉,是无能为力。
想想吴苍这半生的遭遇,再转头想到我自己。我的眼泪是疯狂的愤怒。
我真正在哭泣着的,除了身体被南征北讨,还有那无法变更的世事、出身的局限、工作的束缚、出走他乡的逃避,原生家庭里稀缺的快乐。
自那时起就早已冥冥注定:我无法将这样一个人亲手送到法官面前。
我所遭受的,他全有所体悟。我所讨厌的,他更甚。他只是比我更成功,世俗意义上那种成功,那种我现在正在张着大嘴厚颜无耻渴望着的成功。他在真实的付出里,流下过自己的血泪,这一点,我看得到。
这些都是后话。在那之前,更难面对的一点,是我不得不相信,一个这样的人,他可以坏到这般田地。他后来对我的所作所为,甚至让我觉得,他经历的一切,全是活该。因为,那是属于他的报应。
吴苍不关心我在想什么。他带我到浴室洗澡,粗暴地擦拭我的身体,将新的衬衫罩在我头顶。我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他对我又是爱又是赞叹,仿佛我是他一生中最为宠爱的。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懂得赞美我。当他有强烈的需要的时候。不过,即便他演得如此卖力,我也总能从他的眼神里抓到一丝飘忽和迟疑。他日渐苍老的脸上,覆盖着谋杀犯的重影。
我是从来不曾害怕什么的。至少在那段日子里是。他另有所惧。
他告诉我,我们的关系,对外人是不可以讲的,哪怕任何一个亲密的友人也不可以,公司的人尤其不可以,我应允了。他怕的不是他的其他情人们会发现,不是我这样年轻,也不是人们犯下的错误只需几秒钟就可以传遍世界,届时他需要接受别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他是怕自己阴谋败露。到时候,他将因此获罪,甚至面对刑罚。他怕失去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切。
不是只有他戳破我,我也可以戳破他。
否则,他怎么从不和我在白昼的日光中做爱?在正午,日头鼎盛的时分。他是绝不肯承认他内心的恐惧的。他甚至早就提前给我打好预防针。
“可怜的小女孩,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无辜的。短裙不会是无辜的,涂上的口红也不会是无辜的,绽放的笑容就更不无辜了。总有什么会存在问题,绝不清白无辜。”
“犒赏”与“放假”
宋总很懂得犒赏自己的弟兄们。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些白天满嘴喜剧桥段的人到了夜里,有多空虚寂寞。光有幽默细胞作陪,是远远不够的。双腿间的那根东西,仿佛整个上半辈子都没着没落。
每次,只要宋总一请客,吴苍就会给我放假。
部门里的男同事有很多已经结婚了,但提起这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更不会感到羞愧。就好像,他们努力奔波在外,养家糊口,这是对他们应有的奖赏。
除了三禾跟路非,其他人应该都接受过宋总的犒赏。一次开会,用三禾的笔记本电脑投放剧本。播放视频的时候,一个成人影片的浏览记录闪现在大屏幕上。
三禾大概太紧张了,竟然一不小心又点到了播放键。呻吟飘荡在会议室里,每个人都显得兴奋异常。宋总还不忘打趣他:
“都是成年人了,你的爱好能不能也稍微进化一下、变得高级点儿?下次哥哥请客,带你去见见世面。”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连Tracy也跟着附和。剩下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孤孤单单。
他们通常用“洗脚”来定义这件事。天知道他们清洗的是脚还是其他什么部位。大家都以为脚趾头才是浑身上下最懂得藏污纳垢的地方,我看未必。比起脚趾头,他们裤裆里的那根东西才要定期清洗、消毒。在家里精心准备一日三餐、接送孩子上下学的贤妻实在太危险了。
那些终日出入妇科诊室的贤妻,家里多半有一个这样自以为是的丈夫。想想就觉得后怕。
吴苍是绝不肯在这事上花钱的,他说这是男人无能的表现。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倒是把在场所有人都骂了,还能显示出自己特殊。这人实在是太会给自己抢军功章了。
其实,吴苍的“成人仪式”就是花钱完成的。
迈入千禧年后没多久,吴苍去上海拍戏,剧组的成员几乎没给过他好脸色。那时,他心气比现在还要高,凡事都要说破,各式各样的麻烦也就接踵而至。
那天,上海天气很阴沉,他单独跑出去,穿梭在各个弄堂里。
上海小弄堂鱼龙混杂,姑娘们身段婀娜,倚靠在街边的自行车上。一阵风吹过,身上的复古小碎花连衣裙飘起来,她们微微弯曲起膝盖骨,裙底风光无限好。
她们敬业到直接没有穿底裤,任凭大腿根部直接裸露在空气里。男人一个个争先恐后钻进欲望丛林。
“价格倒是不贵,就是这钱花得实在太快了,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对于此事,吴苍至今仍会无限感慨,仿佛感慨的不是钱,而是自己少男时期的纯情懵懂。
当时,他立马又去了第二家,依旧不出十分钟就走出了那扇大门。
从那以后,他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拍戏,就要去街头巷尾寻花问柳。人生的失意大概只有在女人湿润的大腿间才能找到容身之所。
他有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里面有两百多个日期,每一个日期后面匹配一座城市,城市后面标着相应的价格。给城市明码标价,给女人明码标价。这是吴苍最擅长的事。
他说,只有在世俗的、卑微的女人面前,男人的生理欲望才能得以顺利释放。因为,和低等放荡的女人交往,再占有她们的肉体,不至于受到道德上的谴责。
男人天生厌恶女人,却又无法克服对女人的欲望。这个条件反过来也成立,男人天生对女人充满欲望,却又始终无法克服骨子里对女人的厌恶与轻视。
凯瑟琳•布雷亚的《地狱解剖》里,妓女引诱同志,同志未能禁受住诱惑,占有了妓女的身体。事后,他既不愿面对自己身为同志却对女人拥有生理欲望的事实,又瞧不起妓女。
他羞辱她:
“女人就是一个婊子、妓女,没什么可说的。”
“谁都可以跟你上床吗?”
为了获得尊严和权威,同志最终甚至在妄想中杀死了妓女,就像他幼年时为了掩盖无意中挤死的小鸟,就愤怒地将小鸟的尸体摔在地上,再狠狠踩上一脚那样。
鲜活的生命瞬间汁液横流。男人这种残忍的本性早已注定。
“她们有时候上衣都懒得脱去,就跟完成任务似的,固定、机械。不过,有时也会热心和我攀谈,问问我的事业与人生。”
吴苍描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永远是一副职业说书人的口吻,每个扣人心弦的悬念背后,都附带着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次唯一不同的,是多出来一种置身事内的优越感。不过,他的优越感不在于向我炫耀他的丰功伟绩,而在于他对我居高临下、大发慈悲的赏赐。
在他眼里,我在生活中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触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叙述,完全就是在为我提供免费的剧作素材。说到尽兴之处,他还要不时提醒我用笔记下来。
重要的不是他这样了不起的经历,而是这样了不起的经历可以变成文字落在纸上,变成影像出现在大银幕里,变成音频录制成电台节目。无论哪种形式,这都是一种可以直接变现的形式。
好几次,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敲击键盘的手,就像冥冥之中被一只大掌死死捏住。我不敢再写任何一个字。因为我不确定,我到底在消费谁,而谁又消费了我。又或者,我根本就是在自我消费?
总有人会问吴苍多要一元钱硬币,说是将来结婚生子,挂在自己孩子的脖子上,好洗去满身污垢,为自己赎罪。
“得知这个以后,每次我都要多准备几个一元硬币。”
他用的不是“一个”,而是“几个”。
无论怎么变着法讲故事,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关键时刻,一定不要忘记强调自己良善的那一面。受尽虐待的小人物骨子里那点至纯至善的闪光点,是一个剧作里人物的那层高光。
人物的高光时刻一旦丢掉了,观众就觉得这个人没什么意思了。对于这一点,他永远非常明确。
吴苍的杀手锏
哈耶克说,有选择的选择,才是选择。
我没有选择。一直以来,我都是默默跪下屈服的那个。
只要我有一丁点拒绝吴苍召唤的意思,他的态度就会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不会再拿眼睛好好看我。和我对视的,自始至终都是他的鼻孔。
他很高,戴一副金色边框眼镜,圆圆的镜框遮住脸上的苍老。他睥睨我时,我可以看见他的鼻毛。粗壮、坚硬,给人一种不可违背之感。
他最常使用的杀手锏是,“你是个虚伪的人”,又或是,“上过大学就是不一样,你的表演课一定常常拿满分吧”。他比谁都清楚,这些话是我的命门。
我质问他为什么偷看我的日记,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派头。
“我不看怎么会知道是你的?”
“为什么你一看就知道是我的?”
“因为整个部门就你跟我一样变态啊。”
笑声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不服输地攀升到更高的乌云里去。那笑声是一个食肉吸血鬼找到了另一个素食吸血鬼的喜悦和自豪。他才不信这世上有吸血鬼放着鲜美的人血不食用呢,哪里来的那么多爱德华。
我讨厌母亲遗传给我的那种忍耐,讨厌她教会我出了事情应该先找自己的问题,而不是抱怨别人。
中学时候,我和同班级的男孩子打架被叫家长,母亲去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认错。
“真是不好意思啊。老师,给您添麻烦了,是我没把孩子管教好。”
她卑躬屈膝,把自己对折成一个直角。回家后,她又忙着叫我自我反省。
“咱们和别的家庭不一样。你要懂事,不要再给妈妈添麻烦啊。”
从头到尾,她甚至没问我,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那男孩子撕碎我最喜欢的英语课本后的单词表,还叫同桌的女生把它扔进了厕所。
“反抗可以不必是优雅的,甚至不一定需要具备逻辑。”我猜,母亲到死都不会懂得这一点。她这一生,太擅长将“忍耐”发挥到极致了。
吴苍手握一个出身卑微的人的秘密,就相当于手握一切。他知道,同理心和自卑感会一再把我召回他身边。我迫切需要一个同伴,我迫切需要这个同伴一遍遍不厌其烦在我耳边重复那些外人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的人生经历。我需要一再确定,我并没有落单,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曾经就在过着这样一种生活。我需要一个样本,看着我,告诉我,我真的可以从泥沼里爬出来。
现在,吴苍就是我的样本。他甚至不用作出一丝一毫的改变。他本身就已经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为我量身订造的完美样本了。
吴苍捏着我过往二十二年的人生,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我:
“你爸妈是干什么的?”
我照着填写在公司表单上的个人信息如实背诵一遍:
“我爸爸是三轮车厂的厂长,妈妈是景观设计师。”
景观设计师具体是设计什么的我还不太清楚。我想,大家应该也不是很关心吧。他们关心的只是,一个即将从事艺术行业的新人,母亲是设计师。这样的职业看上去既得体,又很有艺术熏陶的氛围。至于我的父亲,我只要求他随便拥有一份正当的职业就可以了。具体是什么,我无所谓的。
“你撒谎。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爱撒谎?”
不对。不是的。不可能。我没有撒谎。
“我都看到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在我面前说假话?”
我拒绝承认。我就是一个正常家庭出生的小孩,我也从来没有什么童年阴影。这一点,在公司个人信息栏里,在每一个我大学同学的口中,随便都能得到印证。
我拒绝接受。我和吴苍相差二十岁,居然需要面对相同的命运。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一些事情不断重复上演,毫无改变。
我更加无法理解。吴苍总是告诉我,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只配拥有一种命运。我们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我们只配拥有的命运,又是哪一种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