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善良
外祖母很善良。虽然她自己从不这样觉得,但从小到大,每个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这么说,一直跟在她身边,我也或多或少直接感受到一些。
外祖母是街坊四邻都公认的那种好人。无论红事白事,只要是需要帮忙的人家,都少不了她的身影。一个连杀只鸡都要插三炷香为鸡祈福的人,对于丧事一类,倒是从不忌讳。
在与童年相关的记忆里,应该有好几个场景与“葬礼”相关。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村里出了名的酒鬼因酗酒猝死,葬礼上冷冷清清,前来帮忙操办丧事和参加哀悼的人寥寥无几,外祖母生平第一次拜托村支书挨家挨户号召大家去放鞭炮。
酒鬼平日好四处赊账,更没少因醉酒冲人大呼小叫,村里的人见到他几乎都是远远躲着走。外祖母倒是毫不避讳,安慰完老年丧子的夫妻,转头又事必躬亲操办丧事细节,还召集大家筹集“善款”用于葬礼。凭借平日里积攒到的人品和威望,葬礼热热闹闹地办下来,送葬那天,村里的人几乎都去了。
我那时常常疑惑。我们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地鸡毛,她为什么总有精力去操心别人的事呢?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做人哪,还不就是图个好看。”
“好看”的意思不是体面,是问心无愧。见到的“不平”、“不忍”之事,外祖母若任凭自己的双眼放过去,她就认为是“问心有愧”。
关于外祖母心善的细节,记在吴苍捡到的那本日记里的,是拜佛一事。
村里有一座寺庙,供奉着一位观音。每年农历二月十九这一天,我们凌晨三点就会从被窝里爬起来,前往观音殿烧香,顶礼膜拜。
外祖母自小就跟我讲,我是非常有福分的人。传说,观世音菩萨有三个生日,分别是农历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农历二月十九是她的诞辰,即她为人的生日。在这一天,她成了三公主。
我的生日恰好就是在农历二月十九这一天。她常跟我讲,做人要有“慈悲心”,要懂得“与人为善”,做事切不可不为自己和他人留后路。
在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里,她的确一直在身体力行地向我证明做人要“心存善念”这个道理。
每一年,一到观音的三个生日,村里一些困苦的家庭,会批发一些纸钱在观音庙附近摆摊售卖。外祖母每次都会选择那些年纪较大、腿脚不便的摊主来购买朝拜所需的物资。尽管,这些摊主的东西的价钱往往会比别人高出一些。
“一毛两毛、一块两块的,从别的地方咬咬牙说不定就能省出来。但对这些老头老太太而言,他们挣钱可比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难多了。”
每次问起原因,外祖母都这么说。偶尔,她为了做点善事,也会对自己狠心一把。
“幸知啊,外婆也快老得不成样子咯,到时候说不定也会需要别人帮助呢。”
外祖母时常这样感叹道。
印象深刻的,还有另外一个细节。每到朝拜之日,观音庙周围的乞丐数目,明显要比往日多出许多,外祖母虽然觉得疑惑,但还是会逐一给钱。那些散碎零钱,也是她通过卖菜一分一分赚出来的。有些纸币上头,还散发着泥土的气味。
外婆明明是一个很小气很节约的人,但在这些事上,从不纠结、迟疑。或许,她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是在行善,只是单纯看不下去。我想,她的慈悲心是与生俱来的。”
我日记里的任何细节,无论好赖,只要吴苍记得,他都是要评头论足一番的。
“那是因为你外婆傻。你也傻。你们都不看新闻的吗?那些乞讨者,身后都是有一整个作案团伙的,他们有些是被人贩子刻意打断了手脚出来挣钱,他们乞讨到的钱,多半不会落到自己手里。”
吴苍对外祖母的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嘲讽她“痴傻”。
人活着,不能什么都不做,尤其不可以完全不做好事。但很多时候,做好事甚至是毫无意义和价值的。经过吴苍这番刻意引导,人生好像再度变得疑点重重了。
哪来的什么疑点重重,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就算他们真的是被人打断双腿出来讨钱,讨到的钱多一点至少就能早点完成任务吧?早点完成任务的话,回去至少不必挨打吧?好一点的话,没准还能得到多一个馒头的赏赐?
这样想下去的话。好事还是要继续做的。而且要做得更多。
“灵魂上的双胞胎”
念中学时,我最熟练的事情,除了学习,还有搬家。仔细比较一下的话,有可能后者比前者更甚。如何打包行李更高效、书本怎么才不会磨损、怎样顺利将重物扛下六楼。我对这些的研究,完全不亚于对数学课本的研究。
父亲那时爱赊账,在住所附近的各个小卖部里,利用母亲那点早就过度透支的信用额度。此处额度用光了,我们就得换一处,否则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小卖部老板找上门来要债。那些钱多半是一些烟酒钱和速食钱,但久而久之,这对一个小卖部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这人就这样,记性特别差,实在不好意思啊。”
母亲的这句抱歉,对商店老板已经起不了一丝一毫的作用。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将账本上的记录划掉。从头到尾,他们甚至不会将眼睛从货架上挪开半分,就好像看了母亲之后,他们从此会和金钱绝缘。
频繁更换住所,且没有一处住所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这大概就是我从不恋家的原因。来北京这么久,对我来说唯一固定的场所,就是吴苍家。我二十几年来最熟悉的活动空间也是那里。熟悉不是因为眷恋,是因为恐惧。
有时大家聚在他那里办公,我就躲在卧室发呆。客厅里不时传来激烈的讨论声。中途,他借着拿烟的工夫进来讨伐我。没人知道我就在里面。客厅的众人写故事,他进里屋写我。一个该创作时偷懒,不该创作时却又拼命创作的男人。同样是创作,他说后者更能激发他内心的冲动跟热情。他还说,他喜欢这种偷情的快感。
有一回,一帮同事窝在客厅沙发上开会。休息间隙,宋总突然打趣。
“我发现部门新来的那个幸知,和你很像啊。”
“没准我们还真是灵魂上的双胞胎呢。”
吴苍笑着接茬。
在座那么多人,没人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意思。等他们懂得的时候,我就完了。又或许他们从来就懂得,只是根本懒得深究。总之,“灵魂上的双胞胎”几个字掷地有声,隔着卧室门精准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动弹不得。
我知道,这是吴苍最有力度的要挟。我是吴苍最最得意的赝品。
“你们别说,看幸知那状态,还真有几分像没被改造过的吴苍。不过没事,我们能把吴苍改造成今天这样,再改造一个幸知,自然也不成问题。”
老沈这声附和,是对吴苍的提醒,也是在向众人表善心。
问题大了。我就是被吴苍改造成今天这副模样的。
那日,众人散去,我帮他清扫地板。我转身回到卧室,将装着保险套的垃圾袋卷起来,瞥见门背后多出一双镶满塑料水钻的拖鞋。
吴苍用两根手指头将鞋子捏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将鞋扔进垃圾袋,转过身来对我恼羞成怒。
“逼都是一样的逼,你以为扫个地之后,操起来就真能显得比别人高贵?你还不如她们呢。”
话语像枪林弹雨落满我全身。他曾数次向我强调自己讨厌故乡,因为故乡野蛮、粗鄙、不近人情。现在,他就是他的故乡。不,他比故乡更甚。
“我最讨厌你那副为别人着想的圣母心肠,讨厌你那假惺惺的干净派头。现在就我们俩,你还有什么好掩饰的?你明明恨我恨得不行。你就这么想当一个好人?”
想起上次我跟他讲,我发烧到三十九度,半夜收工搭出租车回家,司机见我太难受,中途调转方向带我去买药,并且没有收我多余的路费。
“就你傻,司机明显是为了你那个五星好评啊。五星好评换到的钱说不定比现收那点路费都多,还能落个好名声。谁不愿意?”
“可是,司机开了一夜车真的很辛苦啊,他赚钱也很不容易。而且他明明可以不必这么做的,但他还是不怕麻烦载我去买药了……”
“你就继续傻继续装吧,我倒要看看你最后是骗自己比较多一点还是骗别人……”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一个好人。我也压根不想强调自己是一个好人。如果当好人注定无法将他绳之以法的话,我想我应该拒绝。
愿我可以是先出手的那个人。哪怕背负所有骂名艰难生活,我也不想在深夜痛哭,辗转反侧、茶饭不思,最终还是只能做一个痛苦的好人。
很久之后,当我走在陌生的道路上,看到和他相似的背影,抑制不住浑身颤抖时,我恨死了自己的仁慈。他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操着以前那种论调,拿着令他双手都要酸软的编剧大奖,骑在可能比我还要年轻的女子的腰窝上。
她们溺死在他透明的奖杯和虚有其表的人设里,整个人生,都彻底地溺死在里头。
仁慈宽厚。爱以待人。天方夜谭。
吴苍的母亲
吴苍那个职业不明朗的母亲,最近出现了。他房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那是姗姗来迟的母爱。
二室一厅的大房子,大部分空间用来存储一些旧物什。大到礼品包装盒、鞋盒,小到糖果盒、饮料易拉罐、每一笔外卖的订单纸,但凡他用过的东西,他从来不扔。
一个人的房子,拥挤得不行。这种不舍,倒让很多人误以为他恋旧、重情义。
“我怕孤独。有它们陪着,家里倒也热热闹闹。”
有了这种解释加持之后,他心里变得更拥挤。心房里从此又多住进去好多年轻貌美的小精灵。
他母亲这次来,家里被清空了。
“女人总这么天真。她以为随便卖几个废品,就可以把我的记忆都卖掉。”
废品不能卖,因为卖掉的是记忆。记忆旧了也不能卖,因为那是对过去深深的背叛。他拒绝背叛。
吴苍母亲在北京,离他不远,但出现的频率很低。
“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以前在老家也是这样,她背着蛇皮袋回家,将袋子里的东西藏进床底下的鞋盒里。男人接二连三地来。男人一来,我爸就出门溜达了。”
面对吴苍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我内心感到漠然。一个懦弱的男人,如果真的需要女人的一份钱来维持这个家的生计,他是可以容忍许多事情的发生的。别说是一个丈夫对待妻子了,就算是一个母亲对待自己的女儿,也不是没可能。
我比谁都敢确定这一点。
我看了看吴苍床头的鞋盒,主动走过去,第一次把玩起里头的安全套来。母亲是一个男人的生命之源,是他的软肋。那他怎么可以忘记,每个女人都会是母亲?伤害女人,就是在伤害自己的母亲。
我没有离开。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电脑里正在播放一部成人影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成人影片。画面里,有人在做爱,用一种极度扭曲的方式。女人被五花大绑束缚在沙发上,一堆男人围着她进行爱抚性的动作。动作毫无美感可言,更像是一种粗暴的折磨和蹂躏。恐怖的瞬间发生了。一个足足一米八的壮汉,走到女人张开的双腿间,把他西瓜大小般的头颅塞了进去。女人牙关紧闭,脸上精致的五官缩成一团,分不清是愉悦还是痛苦。她想叫,但是已经痛到叫不出来。
我立在床沿,浑身止不住抖动,仿佛随时就要倒地身亡。冬天,在零下九度的室外拍摄,我抖得都没有这般厉害。我把眼睛闭起来,连睫毛都开始颤动。眼睛又酸又胀,雾气蓄势待发。
我又同情他了。我不该同情他的。如果我刚才不同情他,扔下他自顾自走掉,说不定就不用看到这个比恐怖片还要吓人的画面。他再一次拿人生作诱饵,死死锁住了我的咽喉。
他不是需要陪伴,他只是需要泄愤。别人有可能对他母亲做过的事,他要挨个替他母亲报复回去。
他靠在床头念拜伦。
憎恨是维持得更为长久的快意。我们匆匆相爱,却不紧不慢地仇视对方。”
匆匆相爱,不慌不忙互憎,而后一齐赴死。戏剧里伟大的悲剧式爱情。可他心里没有爱,他也不需要得到爱。他只需要集邮的成就感和毁灭的快感。
求救的暗号
在康德的道德哲学中,尊严是人的生命存在的最高价值。他所理解的尊严不仅是一种道德尊严,还包括从道德尊严中衍生出的权利尊严。
这话很容易被我理解成:我们不应对每个人进行价值和尊严评估,不可过分考量他意欲的卑劣性,也不应该随时留意他智力上的狭隘和局限,以及他头脑中扭曲、反常的观念。假如我们那样做,那人意欲的卑劣性很容易引起我们的憎恨,而他狭隘的思想和扭曲、反常的观念则有可能招致我们对他的蔑视。
如此一来,我们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剥夺了他的权利尊严?这与《人权宣言》中的“人人生而平等”相悖,也与《圣经》中“兄弟般的爱”相悖。
可是,如果我们眼中只看到一个人的痛苦、需求、恐惧跟磨难,我们就会完全感同身受地同情他,对他产生怜悯之心,甚至不管对方对你说了什么做过什么,你通过解构他,都无法对他产生憎恨和鄙视。怜悯深深抑制住了我们的蔑视和憎恨。那我们口口声声寻求的“尊严”和“价值”,又去了何处呢?
奸污被奸出一种辩驳之感。反方一直向我强调,人生向来如此,我翻遍整个图书大厦的资料、调动所有学识,以为立马要赢的那一刻,他又捅进来。我理智全无。
我们这样隐蔽的关系究竟持续了多久?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很长,很长,很长。比每一个无声的失眠之夜都要长出十倍不止。那些微小的细枝末节,叫我想完了一遍又一遍。
我学习了解他的一切,认同他的一切,接受他的一切。我开始有意无意落下一些东西在他家,有时是一根小小的头发绳,有时是隐形眼镜,有时是书。
有一次,大家聚在他家里工作,路非拿起床头渡边淳一的《女人这东西》,随口嘟囔了一句:
“这书好眼熟,总感觉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吴苍瞥了一眼床头,口气里全是满不在乎。
“哦,我找幸知借来看的。”
这书有两本,另外一本《男人这东西》,是他送我的,就码在办公室的书架上。
我跟心理医生说到过这个细节,他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你那时可能是在求救。你的潜意识在引导你发出一些求救信号,你希望有人可以看到你掉落在他家的东西,发现你们某种不正当的关系,好将你从当下那个困境中解救出来。”
是啊,我觉得自己当时喉咙都快要喊破了。可是,我们之间的事,是连佛祖都不曾留意到的事。
佛祖彻底把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