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得了健忘症·第六章:善变


文/王秋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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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葆青春的诀窍

吴苍年纪已经不算小。只是,他瘦瘦高高,皮肤白皙,顶着一张标准的减龄娃娃脸,往同龄人当中一站,完全看不出真实年纪。

四十二三的年纪,配上二十七八的容貌,完美的作案工具。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也会有女孩子狂热地喜欢他,是在他入行不久之后。三十来岁的年纪,未婚,无固定伴侣,收入不菲,是所有人眼里的黄金单身汉。那时起就频繁有新人前来向他请教剧作问题。他的坎坷人生经历遍布公司每一个角落,就连外聘的保洁阿姨都能绘声绘色复述一二。他的激情老好人人设满天飞,工作邮箱里等着他排忧解难的职场新人不胜枚举。

据说,他穷苦出身,全靠自己打拼才有出头之日;据说,他的专业知识都是自学的。大家先入为主,觉得他必定有求必应、倾囊相授。他倒也真的很大方。那时,他好为人师,分享起经验来一套一套的。

公司每年都需要一批讲师去开入职培训讲座,给新人们传授剧作技巧,但每次入职培训时,都会赶上部门最忙的时候。平日里也就算了,但在那个节骨眼上,其他编剧真的不愿在新人身上浪费多余的时间。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等着他们去追逐。吴苍就在这个时候被顶上去。

吴苍讲课从来没什么干货可分享,但前来听课的实习生往往可以收获一箩筐跌宕起伏的好故事回去。吴苍绘声绘色的演讲能力,再配上惟妙惟肖的表演功底,在新人看来,已经是十足的言传身教。

大会议室内,一堆实习生聚精会神地听,不时埋头记笔记。其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不在少数。很快,他的照片被印成海报挂在公司总部的走道上。公司一年一度评选出的“明星讲师”里,每回都有他的身影。

笔头刷刷,他开始想入非非,但嘴里还是要彰显自己的专业和敬业。

“创作就是要舍得。舍得什么呢?舍得你自己。你们千万不要放过、更不可以浪费自己任何一点微小的情绪。尤其是那些会令你们感到痛苦的东西,必须马上记下来。这些都是老天爷赏饭吃,都将成为日后创作的重要养料。”

十足的体验派。他在台上侃侃而谈他创作的痛苦和养料,底下已经有女生沉浸在他感人肺腑的献身精神里。

类似的说教,他也经常用到我身上。

“你知道自己写的东西为什么总是那么苍白无力吗?那是因为你阅历太少。现在好了,你的阅历自动送上门来。我们这种关系只是暂时的。我会越来越老。总有一天,你会不再需要我。届时,你也会爱上和你年纪相仿的优秀男人。我必须放你走。等到有一天,你积淀够了,可以写出好作品了,爱情事业双丰收了,你会感激我的。”

我怎么感激你?感激你什么?感激你迫不及待揭穿我人生的真面目并且拿它作诱饵?感激你给我机会写一整本长篇小说向我未来的伴侣解释我为什么没有谈过恋爱但早已失去了第一次?感激你让我跳过所有恋爱步骤直接可以吞下去吗?

有些人真是自恋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不知道他的自恋是言情小说里最恶俗的那个桥段,是卡在嗓子眼半天化不开吐不掉的那口浓痰,是清水白粥里唯一一粒老鼠屎。

“第一次遇到的那个,我是说那个女孩子,比你还要普通。”

他跟我讲,真的有女孩子随便一勾就送上门。培训会上,他们四目相对,目光流转,几乎是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是你单方面发出了讯号吧。人家并没有跟你达成共识。”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嘴巴上还是没有说出来。

培训结束后,那女孩子当众表示欣赏他。还说,渴望成为像他这样敞亮积极的人。敞亮积极。那女孩子要么是根本不懂得敞亮积极怎么用,要么就是彻底误会了敞亮积极的意思。她不知道,任何公开表达的欣赏,在一个男人看来,都有可能是在传递“性暗示”。至少,在吴苍看来,“你很欣赏我”就等于“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吴苍当晚就发信息邀女孩子去家里讨论剧本,对方欣然前往。一番谈天说地下来,他直奔主题。起初,女孩并不同意。他只觉得人家是害羞,用点蛮力硬闯进去,对方也就从了。

“我一叫她,她二话不说就过来,我还以为她也想要呢。谁知,后来还不依不饶的。”

吴苍这看似轻飘飘的抱怨,根本是在给我打预防针,也是在警告我。这与他之前那个“任何东西绝不清白无辜”根本就是一套一脉相承的理论。两套说辞搭配起来使用,事半功倍。

那时,女孩常常穿越大半个城市给他送榨汁机、保健品一类的东西,还从网络上习得各种按摩手法帮他放松肩颈。

“那服务,简直比洗浴中心的大保健还要齐全。”

骄傲的口吻。吴苍全然不顾她是真的在爱着他。怜爱。半夜,她任他予取予求,精疲力尽后起身给他煮宵夜来吃。

最后,送上门的越来越多。他应付不来的同时,也逐渐有了更高的追求。决定要结束关系那段时间,女孩又哭又闹,以死相逼。

“动不动就来我家楼下蹲点,还恐吓我,说要昭告天下。”

他必须提早告诉我这个招数的功效,以防我将来使用同样的方法。他心思缜密到我都以为他人生里除了这件事再没有别的事要操心了。

“居然妄想毁我清誉。我多好的一个人啊。天底下再也不会有比我更好的人了。”

自恋又自信的口吻。那状态就像经常接受麻醉的病人有一天一觉醒来突然就真的相信自己的身体本来就没知觉这件事一样。吴苍继续给我分享他的解决方案——他介绍她给朋友,她写了新剧本,拿到几个戏份不错的特约角色,彻底改头换面,成了某某老师。她好像一下子就忘掉他了。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无论如何,都是可以被打发掉的。确信这一点之后,他就开始喜欢上这个游戏。

他更努力挣剧本费,搬出来独居。这样一来,随意带年轻的女孩子进进出出,就更没什么好遮掩了。功名利禄不是他经久不息的原动力,帮助年轻、单纯的女孩子“打开眼界”,在“打开眼界”的过程中撕裂她们的双腿才是。

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做起这件事来,要比别人便利很多。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拥有了绝对的优势。他既不像老沈那样手握权力、周身人际关系复杂,也不具备宋总那么大的名气和关注度。在职业培训会上认识的女孩子,多半不是自己部门的,就算偶尔在公司有所接触,大家也没工夫特意来留心观察他的私生活,也就更没理由无端怀疑他。

“在同部门,你倒还真是第一个。”

他看看我,若有所思,好像是在期待着我感激他,感激他让我变得这样特殊。

出了事又能怎么样呢?被当作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的情事了结掉就好。再不济就是被当成“性苦闷的精神病人”同情一番。他那几个同事,一个比一个好面子,巴不得在这件事上确证他的无能呢。

退一万步说,多半不会出现上面说的这些局面。那些刚入职场的小女孩子,忙着小心翼翼料理好不容易刚刚成形的翅膀,扑腾不出多大水花。等到她们有朝一日真的成熟了,有属于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了,多半也就忘了。忘了也就算了。

这都多亏了他那些人生经历。这些经历唯一珍贵之处,就是在他彻底迈入中年之前,给他源源不断输送年轻的女孩子,让他得以找到永葆青春的诀窍。

而且,他发现,社会对“可怜之人”的道德要求实在太低了。不论是谁,总不想在人群里显得太“不善良”,大家越是争先恐后要当“表面上的好人”,他办起事来就越便利。

他平日里扮演的就是这个社会上彻头彻尾的弱者角色,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有心理学家、犯罪研究学者、社会学家吵着为他背书。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

不过,有时候,午夜梦回,想想自己会被人彻底遗忘,这滋味还挺不好受。

吴苍真是我见过最需要存在感的肉体窃贼。

“现在,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了。如果连你都觉得我不够真诚的话,那我在别人眼里,大概就只是一块硅胶吧。”

他将这种蓄意的自我暴露定义为坦诚,并且向我讨要奖赏。

我之于他,最特别之处大概在于——我这辈子都休想忘记他。他终于可以在一个人心中不朽了。这一点,只有我可以成全他。所以,对他而言,就算使用一点不正当的强制手段,就算担负一点法律风险,也是值得的。

他给我念阿多尼斯,希望我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我怎么称呼我们之间过去的一切?我们之间的不是故事,不是人类或精灵的苹果,不是引往一个季节,或是一个地方的向导,不是可以写成历史的事物。发自我们肺腑的沧桑如是说。那么,我该如何形容我们的爱情,被这个时代的皱纹收纳的爱情?”

阿多尼斯最终决定既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魔鬼,因为他不想用一堵墙去换另一堵墙。他是照明者,是全知者。但我不是。我蒙上双眼,选择与魔鬼为伍,还误以为魔鬼给的是被时代的皱纹收纳的爱情。

伟大的阿多尼斯。永恒的浪漫史诗。


恪尽职守的说书人

吴苍是在农村长大的,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讲,也曾不管不顾,也曾痛彻心扉,还曾被世俗揪住头发在墙上死磕。

关于他的人生经历,公司内部传得满天飞,光是我听说过的,就至少有三个版本。每次,一说起这些经历,他就两眼含光,滔滔不绝。每重复一次,他都要重复一遍那个段子式的开场白。

“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活在各式各样的谎言里。父母的谎言、朋友的谎言、爱人的谎言……我听到的第一个谎言出自接生婆之口。她说,我是一个大胖小子。事实上,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很瘦。”

讲故事的时候,他最喜欢和大家互动。

“当编剧之前,我是一个演员。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有演戏的天分了。我最会演的是哭戏。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

好一群配合的围观者。

“因为,那时……我只有通过演戏,才能完好无损地活着。”

语气迂回,话锋一转,就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大家唏嘘之余,也开始期待这背后的故事。在众人心里,这样的语气,是一个喜剧内容创作者的自我解嘲。只有深刻承受过命运泪点的人,才更懂得世人的笑点。

光凭这一点,他真是个好编剧。他太有献身精神了。这种殉道者一般的献身精神,加剧了他身上所遭受的一切的残酷属性。

“小时候,全村人都欺负我,男孩往我脸上吐口水,女孩拿削得又细又尖的铅笔扎我的胳膊。她们的笔芯被扎断了,就跑回家跟父母恶人先告状。父母找到老师,老师训斥我。真的,从来就没人关心过,我的胳膊到底怎么样了。那会儿,我的胳膊上面常常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严重的时候,鲜血直流。”

讲到这里,他撸起自己的袖子,向大家比划伤口曾经的位置。

“很多人身高明明还不到我的胳肢窝,竟然也敢扑上来踢我。那时候,我的必备技能是三秒钟哭出泪来。哭出泪来,就可以央求他们。”

“求求你们不要打我好吗?我想和你们做朋友。”

讲到这里,他已经开始演起来。他真的三秒钟就哭出泪来。眼眶泛红,泪花晶莹。在座各位就跟当年的小朋友一样,全被他的眼泪骗了。

那晚去他家,事情结束得比较早。我躺在床上问他,“当时你是真的想跟那群小孩子做朋友吗?”他讥笑一声,语气里全是不屑一顾。

“可笑。我怎么可能会想跟他们做朋友呢。直到现在,我都恨不得杀了他们。”

我对他的复杂多变感到讶异,搞不懂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因为,在人前,他是从不会这么说话的。追问他原因,他给出的答案倒是理所当然。

“跟你当然可以说啊。你一定能理解对吧。有些人就是该死。”

见我不吭声,他的身体又覆上来。

“我被生逼出来的第二个求生技能是跑步。上小学时,每当放学的铃声响起,闪现在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不能跑正门,得走捷径。跑啊跑,穿过操场,翻上高墙,跳到校园之外,继续跑啊跑,跑回家里。运气差的话,墙角下和路上,会遇到事先等在某处盼望拦截我的坏孩子。一次次逃命般的练习之后,我跑步的速度快到让我蝉联了好几届校运会的百米冠军。”

他作出蓄势待发的跑步姿势,接着事无巨细地讲。

每年的寒暑假,吴苍从不出门。每天一大早起来,他就在屋里静静坐着,削尖脑袋思考如何报复那些小孩。时间过得飞快,大招一个也没憋出来。当时唯一的消遣是乱写乱画。他把画儿画在农村最老式的那种厕纸上,再一针一线缝起来,自制出一个本子。

“那种厕纸你们一定没见过。现在早就没有了。那是最便宜的一种纸,深黄色的纸张上覆盖着黑色的小颗粒,厚度比现在的牛皮信纸还要厚。”

他把手指伸到我的笔记本上蹭一蹭,认真地丈量起厚度和手感来。

“直到现在,我自己都搞不明白,当初到底在纸上画了些什么。大约是将一些更小的时候听到的山野诡事具象化,也就是画上几个面目丑陋、稀奇古怪的小人儿,然后我每天将本子揣在胳肢窝底下,如视珍宝,见人就发出‘嘿嘿’的坏笑。还真挺管用的。我当时用这本子唬住了不少人,其中还包括一些大人。”

由厕纸做成的小本子,在某一小段特定的时间内,充当了十来岁的吴苍的护身符。好景不长,一个大胆的熊孩子很快将本子抢过去了。众人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生出一股被愚弄的愤怒,打他打得更狠了。

这次,打他的人里,多了几个大人。

“那时,我就像个无父无母、没人庇佑的野孩子,虽然我的父母全部健在,但所有人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穷。我爸算不得多有出息,做过唯一稳定的工作是在村子的路边卖水果,一个流动的摊位。我妈是干什么的我至今不清楚,但我记得,那时家里的一大半生计,都是我妈在维持。我是家里的独子,但打小就营养不良,小时候吃过最好的东西是我爸摊位上那些烂透了卖不出去的香蕉。”

说到香蕉,吴苍的眼神绕过人群,一下子就抓到我。他的这个眼神意有所指。这个眼神就好像在说:“你一定明白的,对吧?”

“他们都不明白我所说的,只有你明白。他们不过就是听故事的人,你我才是真正的主人公。”

他一个人的人生还不够他诠释的。他一定得拉上我陪他一起。

 

初夏时节,大棚里已经有瓜果可以吃,那些新鲜、漂亮的西红柿和黄瓜绝不可能属于我,因为外婆要拿它们换出我新学年的学杂费。有虫眼的可以。虫眼没关系的,大多数时候,一个小小的虫眼,阻止不了一颗西红柿的甜。这是我在外婆家吃到过最好的东西

我从不知道他的记性可以这么好,好到他随时随地可以将我的日记倒背如流。

“人们的生活实在太贫瘠了,因此他们不能没有故事。他们需要虚构的故事消解掉他们真实但冗余的日常里的无趣。哪怕,他们永远等不到内心所期待的故事的大团圆结尾。但是,光是知晓故事其中的曲折艰辛,就够支撑他们一段时间的了。编织华丽的故事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荣耀。”

吴苍一面恪尽职守编织人生故事里的九曲十八弯,一面鼓励我像他一样“无私”跟“豁达”。

如果要交完他给的这张问卷才能从“创作的大学”修满学分,那我可能永远毕不了业了。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世界得了健忘症》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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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秋璎
关于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创作这个小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和很多同样从事写作的朋友讨论过。最后,我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了第一人称。尽管,我知道第一人称读起来代入感太强,让人觉得不那么舒服。现在,想和你们分享一下我的考量:一,我希望用“我”和“你”这样一种人称关系来近距离塑造男性和女性之间那种对垒的关系,让他们正面交锋。二,我希望真实地还原幸知的心理状态,并且比较完整的呈现这种心理变化的过程。三,让读者近距离地靠近“案发现场”,靠近幸知的生活环境、职场困境,从而对一切真实可感。
-大象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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罔我
幽默的根源不是快乐,而是悲哀。——卓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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