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检查
在体检中心填写个人信息的时候,我偷偷在表格的婚配选项里填了“已婚”。“已婚”意味着会比未婚多出一些体检项目,具体到每一项检查分别是什么,会如何检查,我事先并不清楚。
去到医院那天,周围没看到几个老同事,多半是新入职的实习生。实习生都不认识我,而且她们入职体检的基础项目里,不涉及妇科。即便如此,我还是紧张到浑身冒汗,唯恐别人认出我来。我戴着三层厚厚的黑色口罩,浑身汗收了又发,发了又收,循环往复也很像某种活塞运动。我的小腹一片冰凉。
“你才22岁?”
护士扫了一眼体检表,目光最终停留在我的身份证号码上。
我马上二十三了,可是现在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我把头埋得更低,往上扯了扯口罩,轻轻点头。
“虽然这年头大家都早熟,但我还是得强调一下。这几项检查只有已婚妇女能做。你知道这具体指什么意思吗?”
护士显然不想再多浪费时间在我的“难以启齿”上,她用厚度极其不对称的两瓣嘴唇把笔帽扯开。
“行了行了,确认完没问题就在这上面签字,然后赶紧检查去吧。”
我飞速写下三个连自己也认不出来的字,拿着表格逃命般撤离了房间。
站在妇科检查室门口排队的都是约莫四五十岁的家庭主妇。看起来没什么熟脸。要么是别的公司的,要么是常规的医院病人。隔着厚厚的衣服布料,也可以感觉到她们的小腹松松垮垮、曲曲折折,像是被一条老态龙钟却依旧鬼魅的白蛇缠住,一圈又一圈。可即便被缠得如此紧如此密集,也阻挡不了她们下垂的胸部掉到地上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部,倒是圆润挺拔,但我也直觉有什么东西一路缠上来,从脚趾头到头发丝,我下半辈子都无法动弹。它们或许可以阻止胸往下掉,但它们可以阻止人生往下掉吗?
正疑惑,已经轮到我。医生看着我的脸和表格上的信息又对照了一次,仿佛我的脸上刻着的不是残存的胶原蛋白,也不是22岁,而是“已婚”。
“你刚结婚?”
头点得比微风更轻。
“做过了是吧?破了我们可不负责啊。”
医生已经把手套戴好,开始向我展示她手里的一次性用具——扩阴器、棉签、指套,和几个小器皿。
一种确保安全卫生的虚假仪式。
“把裤子脱了,躺上去,张开腿。”
椅子很高,角度倾斜成我所不理解的样子。我两腿岔开仰躺下来,两只脚分别踩在架子上,下半身被摆放成一个羞耻的“人”字。
“放轻松。”
冰冰凉的扩阴器伸进去,只听到“啪嗒”一声,紧接着棉棒捅了进来。畅通无阻。我第一次如此笃定——我早就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又何止这一部分呢?我胸膛里作为少女的那团火焰还没开始跳动,就已经熄灭了。
为了采样,医生拿棉棒在我的体内搅了搅。
“里头破了,所以会流血。”
我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别发愣啊。你看着显示器,这样方便我给你分析病情。”
我双手紧紧把住看诊台两边的栏杆,把头撇向一边,双眼紧闭,细密的汗渗出额头,仿佛接下来要面对的不是我自己的身体。
“你看着显示器,这儿烂了,看到没?得治。自己的身体你有什么不敢看的?这是你自己的身体,它现在病了。”
医生把棉棒停留在伤口上,屏幕上粉红色一片,渗着细密的血迹。
几年后的一个清晨,我从床上醒来,顶着凌乱蓬松的发,赤条条站在镜子前,回想起医生的话,突然很想好好对自己的身体道个歉。我细细抚过它的纹理,眼神里充满遗憾与哀叹。
“抱歉,和你朝夕相处二十几年,我竟然一次都没有正眼瞧过你,更别说是细细打量了。你被忽略了。”
医生拿起棉棒继续捅。
“那我现在给你采白带常规,一会你去抽血验尿,再照个彩超。”
“医生,可以麻烦您用手机帮我拍张照吗?”
“拍什么?”
我抬起上身,看了看自己两腿间。
“我想看看她。”
看看这副被别人过度使用自己却不曾细细看上一眼的躯壳。
“别开玩笑了,你想什么呢?你知道这多不安全吗?现在手机都是连接着云端的,你不想自己的身体成为别人打手枪的对象吧。”
医生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讲她前阵子在诊室遇到两对夫妻,其中一对觉得另一对眼熟,原来竟是在成人网站上见过他们的视频。
医生所述并非猎奇,而是正儿八经的生活真相。网络上常有这样的新闻爆出来——新婚夫妻蜜月旅行时在酒店住宿,一个月后,他们的私密视频被上传到网上,多达四万人在线围观。
可是,这群人到底在围观些什么?就好像他们自己从来不会做那件事似的。
我第一次知道类似的事,也是从吴苍的嘴里。他那时讲,频繁浏览成人网站的人,是一定会遇到什么熟人面孔的。这背后存在着一条巨大的产业链。如今,就连借钱都不需要打借条了,拍个视频作为担保就好。
大家的生活也越来越没什么私密性可言,好像随时都在被监控,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出现针孔摄像头——插座里,电视机后面,吹风机内部,挂钩上,沐浴乳装置底部,烟雾报警器上方,甚至纸巾盒里。
“你还不下来吗?”
我像被粘在躺椅上的馊米粒,干瘪、泛黄、了无生气。医生轻轻拍了拍我的大腿。
“追求刺激往往是女孩子吃亏啊,他在你耳边随便说点好听的就不管不顾可不行,身体是自己的。来,先把这个签了。”
生活中需要签名的地方随处可见,但那是我见过最惊心动魄的场景——我必须把一个句子工工整整抄写上去,再签名、按上手印。
那个句子是,“如已怀孕,同意放弃此次生育”。
我愣在椅子上。
“快签啊,后面还好多人排队呢。”
“医生,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怀孕了吗?”
我沉默。
“你怀没怀孕自己不知道?”
“我为什么需要签这个呢?”
大概是被逼问得太紧,我条件反射般追问了一句。
“你病了,需要做治疗,治疗是需要用到仪器的,明白吗?仪器对婴儿是有损伤的。如果你要在我们这里接受治疗,我们得确保你没有怀孕,或者是怀孕了不要这个孩子。不然,以后孩子一点小问题你就跑过来找我们闹,这怎么行。”
医生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现在的医患关系真是太紧张了。病不敢随便看哪。”
医生的叹气声传不到我耳朵里,我耳朵里只剩下“怀孕”这两个字。
“那我是否一定要现在签?”
我尚且还不懂得什么叫生育,就要面临被迫放弃生育权利的处境。
“那你多查一个HCG指数吧。自己怀没怀孕不知道,真不知道每天都在想什么。还有几项化验结果出来得慢,到时出来了你再拿着单子来找我。”
怀孕
比常规化验结果更早出来的,是我的怀孕通知。没过几个工作日,我又领取到了支原体感染和高危亚型hpv感染的病历通知单。不过,跟前者相比较,后者就显得要渺小许多了。
那根在不同体内进进出出的东西得到的快乐,是以牺牲一个女性的身体健康作为代价的。现在,它还为我带来灭顶之灾。
“其实没什么。过去大家管这东西叫性病,现在都不这么叫了。毕竟这年头,小姑娘穿个薄裙子坐公交阴道口都能感染到病毒。不过支原体的话,最好还是叫你的伴侣来医院做个检查吧,排除一下。另外,肚子……得尽快决定了。”
医生指指我的小腹,感叹了一句。
“二十二岁生孩子,在大城市来说,确实早了点。”
生孩子是一场赔上性命的赌博。这话是从我母亲嘴里讲出来的。我曾经问她,为什么刚生完孩子就扔下不管。后半句的“不想养或是没法管就不要生啊”还没说出口,母亲的语气就已经委屈到快要落泪。
“你现在是在埋怨我吗?”
可以成为一个母亲,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伟大背后,都是隽永的痛苦。好多事都是这样。
“不是,只是好奇你那时心里的想法。毕竟,生一个孩子下来,也很辛苦的吧。”
我实在太违心了。毕竟,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觉得,有些人如果一早就知道他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来受罪的,那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拿起鼠标点击“NO”那个选项吧。直到现在,我也这么觉得。
母亲第一次提起生我的经历。当时,她一天一夜疼痛难忍生不出来,最后医生只好将手伸进阴道里,扯着我的头拽出来。
“别看你爸平时那么横,那天站在产房里直犯怵。”
这一句的语气已经扬了起来,仿佛就在那一秒,她终于战胜了我父亲,她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叫做“畏惧”的情绪,以一种疼痛至此的方式。
在往后每一个被打到性命攸关的瞬间,这是她活下去的信念。她作为一个母亲,被迎接新生命的喜悦包裹,被短暂的胜负欲包裹,全然不会想到,有一天,这孩子会成为丈夫的诱饵。 当有一天她被吊在房梁上毒打,不堪忍受跑回娘家时,她接到丈夫的电话,得知正在上学的孩子没有饭吃,她的出逃就会失败。
关于孩子,我还记得另一件事。那时候念艺术补习班,早起陪我们练习即兴评述的老师是我们的学姐。她在长沙本地念大学,每到放暑假的时候,就来协助黄老师做一些简单的培训工作。高中毕业之后,我跟她失去联系。某日,深夜无眠,打开好久不登录的博客,看到她的求救。
“我现在在家里,希望好心的朋友可以帮帮我。我和我男朋友自由恋爱,即将结婚,父母对他的条件一直不满意。我们感情深厚、意志坚定,决定先结婚,再慢慢改变他们的观念。正式领证之前,我父母得知我怀孕了,认为我让他们颜面尽失,不仅杜绝我们来往,还将我关在家中毒打,强制我进行堕胎。明天我就要被带往医院,我希望可以留住肚子里的孩子,但我现被父母打伤,无法大幅运动,希望好心的朋友可以帮我报警,感激不尽。”
当下,我立马将消息转发给黄老师。老师回复,已经联系警方。后续的情况,我无从得知。那时我只感到一种深深的刺痛。即便我不是亲历者,也可以想象,一个母亲,面对即将可能失去骨肉的风险所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恐惧。
我告知吴苍此事。起初,他看起来很兴奋。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一直很想要一个女儿呢。这样我就可以把她打扮得很漂亮,每天带在身边。对了,我还要把她带到公司去,把她介绍给每一个人。”
“说是我们的女儿吗?”
“这当然不行了。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啊,我怎么可能跟你生孩子。”
“那这孩子怎么办?”
我肚子里当真住了一个生命,但我甚至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决定他的生死。我的生育权不属于我自己。否则,我怎么事到临头还在征询他的意见?我将他错放在了一个父亲的角色上。
“像我这样的人居然可以拥有一个孩子,你辞职吧,我重新为你找个房子,你把孩子生下来。”
“孩子没有爸爸,可以上户口吗?”
“这我得好好查查了。”
转念他又改变主意。翻脸比翻书更快。
“不行,这个孩子不能要。我们天天熬夜。我吸烟,你吸二手烟,这孩子不会健康的。”
“反正你那么会编。怎么,你编不出我们坠入爱河的感人故事吗?”
这话当时只是暗暗藏在心里。我还不敢说出口。
后来,他整夜整夜不回家,已经不太继续和我接触。我整晚守在他家楼下等他,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出现。
“你为什么突然躲着我?”
“我没躲着你。我在办公室和他们打德州扑克呢。输点钱给他们,看看今年能不能争取还清这业障。”
这行为,就跟他说离开洗浴中心之前要给小姐一枚硬币一样,都是在试图用一种虚有其表的宗教表达方式,为自己赎罪。不,这不是赎罪,这是自我开脱。这是逃避。他永远都不会、也不打算明白:那枚带在女人孩子身边的小小硬币,要还清的,从来就不是她们自己的罪。
“就打掉吧。留着干吗,你难道以为我会跟你结婚吗?”
他坐在床头,拿消毒棉棒擦拭脚趾头上的伤口。
“昨天那个,实在太猛了。我浑身好几处被抓伤。”
他还有心情抱怨这个。他是怎么可以做到像现在这样堂而皇之、理所当然的?他怎么可以做到,不管做了什么,不管发生什么,都能这样心不在焉、理直气壮呢?他现在的姿态,跟当年拿铅笔扎破他胳膊后立马转身回去向母亲恶人先告状的女孩如出一辙。
被世界狠狠欺负过的小孩子长大了,还摇身一变掌握了话语权。他一拿到名望,一拿到权势,一拿到金钱,一拿到同情,一站稳在权力的中心,就迫不及待背过身去,成为了他曾经最痛恨也最害怕的那类人。改变也不要紧,他可以继续恨下去,恨伪善的人类为他自以为是的冷血提供长期、稳定、富饶的摇篮。
“打掉吧,实在不行。以后,就算了。”
算了的意思是,我们终于要结束这段关系了。这本是一句听了会让我感到如释重负、重获新生的话。
“反正你连那样的事都经历过了,去医院打个孩子,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
这口气好像是一个医生在对病人下诊断书。“除了白血病,你还被诊断出肺癌”。肺癌不打紧,反正你早就已经知道,自己横竖都要死的。
怕我不同意,他一定要率先使出杀手锏才可以。
“吴苍,你怎么可以这么坏?你承认吧。其实是你往水里加了什么东西对不对?否则,我根本不可能睡得那么沉!你究竟加了什么?你这是犯罪!我现在就要告诉所有人真相,我要揭发你!我要撕破你伪善的面具!我要毁掉你!”
或许是最近看新闻,一个曝光自己遭遇职场性骚扰的编剧前辈给了我信心,又或许是我当下真的被逼到极限。总之,我第一次讲了这么有底气的话。
“告诉别人什么?你应该感谢我才对,是我让你没那么痛的。还有,你早干吗去了?他们会信吗?你看看人家那张脸,再看看你自己的。有什么说服力?或者你也学人家自杀洗胃、割脉自残、晒抑郁症报告,再住进急救室啊?再说了,人家是一线编剧,热度不止一星半点,随便讲点什么一大帮簇拥者。你有什么?有赘肉啊。”
“你去告我啊?你敢去告我,我就死给你看。死之前我还要写遗书,我要告诉所有人,你引诱我,逼迫我爱你,我可怜你才试着跟你在一起,结果你又拿孩子来要挟我,非逼着我娶你。娶你这件事我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打掉孩子我又于心不忍。我简直要被你逼疯了。”
他的话明明是刀刀切中我的要害。可是,讲到最后,他竟然先呜咽起来。呜咽之后,他又继续加大力度、调转方向炮轰我。
“你真去告我也没用。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政治课本没教过你?谁知道你是不是穷怕了,急着出名。又或者,你爱而不得想报复我?”
他面目狰狞的样子,比我看过的任何恐怖片里的鬼还要可怕。他那颗心,可怖过所有的鬼。
“这事情传到你出生的小地方,你以为好听?人家只会觉得,小时候那么淫荡就算了,长大去大城市闯荡,还在外边乱搞男女关系。听着都替你丢人。”
“早告诉过你,好多事是命定的。人就是活该,我们这样的人活该就是这样的命运。你那个红爷爷出现的时候,你的命运就早已经改变不了了。”
每当他需要达到什么目的,那本日记总会是他最好的帮手。我恨死了自己写日记的习惯。
人生啊,就算用文字记录得再详尽,也还是会有文字之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