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Tracy
为了短暂逃离这样一段吊诡的男女关系,我申请了第一批跟组名额。进到剧组,发现吴苍也在。宋总对这个项目比想象中还要重视,吴苍剧组经验丰富,被指名派遣。另外,老沈还带了三禾跟路非。我们五人在拍摄现场陪演员寻找状态,出现需要调整的部分时,又转身猫进酒店房间。
酒店距离拍摄现场四公里,附近没有任何商铺、餐厅。编剧的司机,那时也还没有正式进组。我们事先准备了大量食物,偶尔加钱从二十公里开外的地方叫餐来吃。我是主动要求跟组的,公司自然也就没从预算当中拨出我的食宿费。
Tracy当时给的说法是,项目还未正式启动,住宿的钱需要宋总私下掏腰包垫付。凭宋总的大手笔,应该不会太在意这事。记起从前,他饿急了,随口吃了我放在会议桌上的外卖,晚上转手打了两千块给我。那份外卖十九块九。
我拒绝收钱,宋总不悦。
“我不缺这外卖钱。”
后来我得知,已经有好几个项目的编剧食宿预算,是Tracy在垫付,报销一直没下来。有几次开会,大家调侃Tracy:“这女孩子不是一般人啊,试问有哪号人物能够成为宋总的债主?听说宋总欠了你十几万啊。”
“欠”字咬字特别重。十几万,一个副总特助,除去日常开销,要近一年才能攒下这笔钱吧。Tracy捂着嘴咯咯直笑,说不上来是光荣还是耻辱。对于宋总欠债一事的真假,大家无意继续探究。
宋总的确不缺这笔钱,但他喜欢有女人为他负债的感觉。用不了几个本命年,人生就要进入耄耋之年,竟然还有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为他舍命献身。初恋的深刻感。
关于我的费用,老沈给出的建议是,那段时间没什么特别需要我做的,我可以自行在家休息。事实是,如果我当时掉队,势必将永远掉队。依照当时的处境来看,如果不步步紧跟,势必随时会被抛下。我前面几个月漫长的熬夜,也可能付之一炬。一切都从头再来,我不愿意如此。
一开始,我每天凌晨四点打车回家,一个月的工资大半都用来打车了。我很庆幸当时群租房的房租很便宜,否则我饭都要吃不起了。熬到后来,我焦虑得每天都需要跑到酒店楼道的拐角独自哭上一会,收拾好心情再继续投入工作。有一回不小心被路非撞见,传到老沈耳朵里。
老沈的“好意”
一天早晨,六点结束工作,老沈开口了。
“你今晚就住你吴苍哥哥的房间吧?我老婆今天过来探班了,三禾跟路非都有女朋友,不方便。这里就吴苍单身。”
老沈见我犹豫不决,继续给我吃定心丸。
“你放心,吴苍哥哥不会欺负你的。我们部门再没有比他心地更好的人了,你不用害怕啊。他的房间是标准间,你俩一人一张床,再说了,他心有所属,名字就纹在胸口。”
“是,不信,你让他脱了上衣给你看看?”
三禾也跟着学坏了。老沈又转过头开始询问吴苍的意见。
“臭小子,你方便吗?小姑娘熬了这么多个晚上,以后每天打车回去也不是个办法,多不安全哪。”
吴苍沉默了很久,似乎满脸写着不情愿,发出一声细到听不见的“嗯”。
“不打呼吧你?我记得不打。”
老沈问完这句,我依旧没表态。
“要实在害怕,你就还是回去吧,大不了回头我跟宋总说说,帮你申请报销一部分车费。最后要实在报不下来,我拿出我的一部分剧本费单独给你报。行吧?”
老沈眼神里已经有不耐烦。在他心里,我应该是绝对安全的类型,吴苍看不上我。我记得,老沈从前总爱调侃我。
“你得减减肥,再去整个容。写剧本的核心能力,除非像你吴苍哥哥那样天赋异禀,否则很难一时显现出来。你还小,我说这话可能你不爱听。女孩子在这一行的核心竞争力啊,有时还真不在于笔杆子。你看看你Tracy姐就知道了。”
老沈的调侃间接给我一种心理暗示:吴苍选择我,一定不是因为贪图我的美貌。我的容貌,甚至低于剧组里女孩子的平均值。说不定他觉得我特别。他爱我。
天真至极。一个容貌姣好、与他资历相当的职场成熟女性,和一个相貌平庸、刚一只脚迈进染缸尚未被开垦的新人。是你,你会选择谁?
如果将一个人的容貌、身材、学识甚至是性别和年龄当作他是否会被强暴的判断标准的话,这个世界上恐怕不存在任何一处滋生强奸犯的土壤了。
老沈作为领导,话已经说到这个分上,我要是继续坚持要回家,就显得做作了。我不懂的事那么多,却被迫提早学会了职场里那些没道破的“礼仪”。
我怕我拒绝,会给以后的工作带来或多或少的麻烦。当时我就是如此战战兢兢,害怕任何人的否决。我骨子里,说到底还是一个卑贱的人吧,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
就像,吴苍现在日进斗金,依旧会将外卖赠送的牙签和餐巾纸储存起来,留到平日使用。
一些东西长在人的骨髓里,怎么也赶不走。
吴苍的“林妹妹”
吴苍房间里的确有两张床。只是,另外一张床,多半是在第二天早上醒来后,被人为揉皱的。我就和他挤在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任他南征北讨、巧取豪夺。
我扬起早就被揉皱的脸问他:
“要不我们恋爱吧?”
“你去换一张脸,换一个身体,我或许可以考虑看看。”
他用浴袍包住身体,仰躺在床上吸烟。烟雾一圈一圈弥漫,让他暂时有种置身仙境的喜悦。也许喜悦不在于此,而在于不久前的饕餮盛宴。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可以这么久吗?因为你无所求。别人从这张床上爬下去,不是要介绍角色,就是求我帮忙找活儿干。唯独这点你比她们姿态好看。”
原来,女人姿态好看就好看在乖巧跟无所求。她们最好对男权世界那一套深信不疑,不要存在任何独立思考。
老沈讲过,吴苍不缺林妹妹,大概是真的不缺,挺多女孩子对他前赴后继的。他身边没缺过伴。我不在的日子里,还会有其他人在。
既然不是非我不可,为什么不可以放过我?
不可以。摧毁一个人灵魂所带来的快感,远远超出摧毁一个人的容貌所带来的百倍不止。何况,他说,我脸上的壮士赴死,好过别人脸上的千娇百媚、曲意逢迎。
“我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的,更不会结婚。感情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当你们不认识的时候,你希望能有机会跟对方搭讪;当你搭讪成功之后,你希望对方成为你的好朋友;当你们成为好朋友之后,你希望对方喜欢你;当对方喜欢上你之后,你希望他成为你的伴侣并且爱你;当他爱上你之后呢,你希望他只爱你一个。他好不容易只爱你一个了,你还会有各式各样无理取闹的要求接踵而至。所以,不要玩什么爱不爱之类的可笑游戏。那是愚蠢至极的人才会干出来的事。我的理想状态是建立一种新型的两性关系,不必是一对一的,也不必存在任何束缚,人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这种关系超越伦理,超越宗教神明,是一种可以永恒的东西。”
他的传奇人生故事里,怎么可以少了爱情的存在。他跟人讲起过令他感到最印象深刻的、也是他唯一一个女朋友。在许多年以前,南京的一个剧组里。
他在剧组给一个一线演员当助理,女孩是剧组新来的特约演员。后来女孩戏份杀青,飞回北京,他就迫不及待跟了回去。
那位一线演员爱喝可乐,每天吴苍的工作就是背一书包的可乐跟在她身后,再负责把所有的“再来一瓶”兑换回来。他始终觉得那个演员太过小气,那么多可乐竟一瓶也不肯分给他。一日,女孩在社交平台上讲起突然想吃橘子。他用身上仅剩的一千块买机票飞回北京,带了一袋橘子到她面前,后来就真的顺理成章追到她。
“我没恋爱过,我只知道爱一个人就理所应当要给她全世界最好的。我将她带回家,给她做饭、讲笑话、剪指甲,每日抱她上床,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
听者赞叹,渴望得到这样的爱。
“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朋友家聚餐。我拍了一张合影发微博,很快,四五个男人同时私信找上门来。你们猜怎么着,她同时跟十几个男人在谈恋爱,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满腹深情,被人作践,依旧对爱怀抱幻想。又一个经典剧作桥段,或许可以记下来。
“我低声下气挽留她,告诉她,只要她肯留在我身边,要同时爱几个人都行。对方根本不留余地。‘我不需要你对我好,你对我好有什么用,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你今天想要我留在你身边,明天是不是想让我为你做家务生孩子?’”
“你是不是因为那段感情受过伤,所以决心不要谈恋爱?没关系,我会对你好。”
第一次听完这个故事,我还是那个要抚慰他受伤心灵的天使角色。后来听得多了,加之每次细节都不同,我也就麻木不仁了,甚至还会有些许厌恶。
“别扮天真了。你不适合这个戏路。在我心里,你可从来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这是他当时给我的回答。
这个爱情故事,根本是他一手炮制的,就是为了满足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对“百无一用是深情”的极端迷恋。他在故事里的那双手,比爱德华的剪刀手还要精巧。可惜,他剪出来的,不是好看的发型、精美的园艺、爱人眼里的雪花。
太可惜了。
“马道偷情”
托老沈的“福”,我“光明正大”住进了吴苍的房间。可是,光在酒店是不够的,任床再软,没几次也是要腻的。那时吴苍最喜欢和我在马道做。他说,那是偷情的绝佳场所。马道黑黑长长,尽头是监控室,头顶是明晃晃的灯光,随时有人会上来。
“你说,那边有没有监控?我们会不会突然被拍到电影里?”
剧组生活太疲乏,吴苍“出师未捷力先衰”,没鼓捣几下就败下阵来。身体输了,嘴巴还是要赢。他始终深信,我们的故事拍成电影,一定精妙绝伦。
他不知道的是,这对我而言根本不是什么故事,而是一场事故。
在马道做,大多数时候衣服都没褪去。裤子被拽到膝盖位置,屁股被抬高,身体被弯曲成一道拱门,我的双手只能扶着马道前的“临时栏杆”。有时索性是面对面站着。那样很痛,加之我一直担心有人来,神经绷得紧紧的。他闯进来从不打招呼。
他倒是觉得这样对我大有好处。
“你念大学时上过表演课的吧?你知道解放自己是很重要的吧?作为一个编剧,光会写戏是不行的,还得会演戏。不然演员问你这个要怎么演,你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他自顾自往下传授所谓前辈的经验。兴致勃勃。反正,他是从来不管我听不听得进去的。一股脑将那些东西灌进我脑子里。
我脑子里要是进了太多屎,他功不可没。
“早些年我当副导演,每逢遇到床戏,我都事先跟女演员说好,我的床戏绝对要动真格的。而且不戴套。那些放不开的女演员第一轮就被刷掉了。她们名气没多少,包袱倒很多,这样怎么出得来?”
吴苍的话不绝于耳。
“说来也怪,看别人做好像比自己亲自上场还要爽啊。”
我望着昏暗的马道,如同望向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洞穴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何处是边缘,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赶紧回酒店换衣服了,他弄脏了我的裙子。对了,酒店高领的衣服已经不够用。还有,我该换一款遮瑕力度更强的粉底液。不然,那些粉红色的证据,要露馅了。
马道是剧组临时搭建的,用来布置一些特殊场景的灯光,终日在这里工作的人,是灯光组的师傅们。那时我没什么跟组经验,被老沈安排来对灯光,每一个情绪点布光如何变化,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特殊细节,由我拿着剧本负责与灯光师一一核对,顺便提醒他们,不要打瞌睡。
我与底下化妆室里的编剧们的工作是割裂的,就像完全身处两个不同的时空。马道在棚内顶楼,需要爬好几层楼梯,距离各个主要工作部门也很遥远。就连吃饭,马道上的人也是比其他人要晚的,我们仿佛被隔离了。
每次,剧组的盒饭到来时,我都不知情。没人通知我,自然也不会有人记得给我留饭。有次饿急了问三禾,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你还没有吃饭啊?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已经吃完了。”
我没有说话。
“组里都是大男人,心思没这么细,别介意。”
三禾安慰我。
没几次,吴苍就端着饭上来了。从未露面。我猜想,那是因为灯光师傅都认识他,他不好出面。每次,手机里传来一条干瘪的信息,我就知道,他已经把饭放在了楼梯口的角落里。
整日卖力气,肚子更容易饿,每次吃饭都是狼吞虎咽。剧组的盒饭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但我每次都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
捧着一次性饭盒挑香菜的间隙,吴苍鬼魅般冒出来。
“多吃点。吃饱了干起来得劲儿。”
吴苍不爱讲东北话,这句是我最常听到的。印象格外深刻。
有几日,他没捎饭上来,也没传信息给我,倒是我心里一直记挂着,总感觉有什么事没做完。也不知是记挂那碗粮食,还是记挂他。若是后者,那姿态,好像显得我真是对他有期盼了。
下楼打印剧本,回来的途中路过那拐角,听到了窸窣的动静,伴随着女人的娇喘微微。是吴苍。女人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半边胸罩带子挂在胳膊上,余下的垂在半空中。我认出那是化妆组的助理,刚进来没几天。看来他这几日挺忙。
吴苍时刻警觉,他很快发现了我。当下的动作没停,夜里又像是出轨的爱人般,闪现在我暂时借住的前辈的房间了。虽一言不发,但那姿态,就好像是过来认错的一样。
我第一次这么主动这么卖力,中途甚至嘤咛了几声。他约莫对我的表现很满意,结束了也竟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吴苍,我是谁?我是你的情妇吗?”
“你当我是宋总啊?我都没结婚。何来的情妇一说?”
“这么说我是你的秘密情人咯?”
“你什么也不是。”赶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又发问了。
“你能告诉我,我们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吗?我为什么会突然失去意识?我们又是怎么演变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掐灭烟头,将我环进臂弯,认认真真捧住了我的脸,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
“你爱我对吗?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可以原谅我,对不对?”
水汪汪的眼睛里像是有泪。
“可是,那天晚上,我明明……”
他扑过来,狠狠咬住我的嘴唇,一股血腥味蔓延在口腔,他爬上我的身体,狠狠抵住我。一边啃噬我一边嘟囔。
“我今夜想睡在这里。可以吗?”
这个善变的魔鬼。
昏倒
昏倒在排练厅时,剧组里大部分人员都在场,当时老沈在举行调度会。
“砰”的一声闷响,我栽倒在了最后一排。大家团团围上来,七手八脚将我扶起来,我缓了好半天才清醒。具体的细则,我也是后来听三禾描述起才知晓。唯一记得清晰的是老沈的话。
“我早说过这一行女孩子扛不住。首先,体力上就不行。给她放假吧,让她先休息一天。”
借此机会,我刚好可以先回酒店换条内裤。最近突然开始频繁流血,却不是因为生理期。对此种状况一无所知的我打算利用公司免费体检的机会,去做一个详细的妇科检查。如果不是公司可以申报全额体检卡,我甚至拿不出这么高昂的体检费用。在剧组期间的食宿报销迟迟下不来,我的日子时常捉襟见肘。
每月工资七千块,扣掉五险一金,我自己的生活费,我再用文字换点微薄的稿费,每月给我母亲打回去三千五百块左右。我希望她赶紧还掉外债。大学那几年,我念艺术学院,学费有一半是外祖母垫付的,有一半是母亲跟人借的。这里一千那里六百,母亲朋友本就不多,方圆十几里内,倒是多出不少债主。
原本打算等剧组放假再去体检的。现在,我不得不将这一计划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