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得了健忘症·第七章:悲悯


文/王秋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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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质爱上绑匪

我第一次听到吴苍描述那些事时,是哭得很凶的。那时,我还不太确定他逢人就讲。总之,我听完之后,妆容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弄花一整张脸。直到泪腺彻底失去知觉那一刻,我都还在无声流泪。那一刻,眼眶是忘记塞上阀门的蓄水池。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自顾自确认了对吴苍的爱,是极度不可理喻的,是不需被外人所理解的。我必须爱他,我不能不爱他,我将一直爱他到死。“人质爱上绑匪,受害者恋上强奸犯。”无论别人怎么说我,我都要肩负起打捞他的使命。打捞吴苍,同时也打捞我自己。这样,我们就能从泥泞不堪的沼泽地里相互搀扶着爬起来。这样,世界上从此就会多出一对惺惺相惜的爱侣。

对吴苍悲悯,就是悲悯自己。可怜吴苍,就是可怜我自己。对吴苍好,就是对我自己好。那么,我爱吴苍,也就是爱我自己。他说得没错。像我们这样的人,是迫切需要被人毫无保留深爱的。只有爱,才可以将我们从臭水沟里拎出来,让我们重获新生。

我对他的爱是罪犯不慎遗留在案发现场的指纹,昭然若揭的同时,也是一个绝对的错误。

关于吴苍描绘的那些生活细节,我时常觉得生动,甚至是身临其境,并且自觉相当懂得他的困苦。

我总觉得,类似的事情也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他太可怜了,会想要主动去找他。与此同时,我又无比害怕跟他亲近。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还有一些难缠的、没有解决掉的过去。

在这之后,鲁迅先生《记念刘和珍君》的句子里,前半段我永永远远持起了深刻的偏见。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话如今在我看起来就像是——直面完惨淡的人生,正视完淋漓的鲜血,你就可以坐享别人对你的爱。哪怕这爱是你骗来的,抢来的,偷来的。

从此以后,叫我还怎么记念刘和珍君?

我只记得,“造化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

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吴苍终于捕到了我。以日记为工具。我再也逃不掉。

直到十岁,我都还会把裤子尿湿。那时,我生活在外祖母家。那是衡阳乡下的一座小村子,坐落在城镇最高山的山脚下,学校到家的距离走路大概要四十五分钟。

这段时长,如果在学校尿湿裤子的话,无论如何也是风不干的。哪怕是在一年之中最炎热的夏季。因为,就算是日头最鼎盛的夏日午后,裤裆那样微妙的部位,也很难晒到太阳。

我尿湿裤子的原因通常只有两个。

我早上总是起不来床,每次上学都会迟到,校长每天都会站在校门口围堵我。

“又迟到了?我知道你外婆卖菜去了,没人叫你起早床,但你自己怎么也得注意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他用家乡话夹着普通话训斥我,作出威严的仪态。

“对不起校长,我下次不会了。”

再低一点的话,我头颅就要埋进尿湿的裤裆里了。我抓紧时间怯生生道歉。

“唉。”

每次,只要一听到头顶上方那声固有的叹息声传来,我就知道,我基本算没事了,可以去教室上早自习了。

“慢着,学费什么时候交啊。每次就你一个人拖得最晚,你回去告诉外婆了没有?”

“外婆说她过几天就来交。”

拖欠的不只是学费,还有食堂中午的伙食费。食堂的打饭大伯早已经拿出攒了厚厚一摞的饭票催了好几次。我不知道外婆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学校,但总得先想个借口搪塞过去。

我几乎是飞奔到教室的。可是,就算我只顾着留心一刻没离地的双脚,路过教师办公室时,也还是会听得到班主任和其他老师的议论。

“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奶都没断就被丢在外婆家了。”

“是啊,她爸进监狱了。被判了好多年呢。听说,是跟一起杀人案有关。她妈在她爸坐牢以后没多久就跑了,说是出去打工,我估计在外边偷偷改嫁了也不一定。这种日子,哪个女人受得了啊。”

“多亏老太婆了。不仅出了名地会赚钱,还把孩子教育得乖巧懂事。”

“老太婆很会攒钱的。一分一厘都从牙缝里省出来。孩子教育到这么大不容易啊。”

真该感谢外祖母每月从老母鸡屁股底下省出来的那几个鸡蛋。如果没有那几个鸡蛋,指不定老师们会怎么议论她呢。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整个校服裤子都已经完全湿透了。一股臊味萦绕在空气里。

臊味和屎味叠加,我身上就常年臭气熏天。

上小学时,我和外祖母睡同一张床,那张床靠近家里的猪圈,我们祖孙二人每日都在一阵浓浓的猪屎臭中进入梦乡。

睡眠浅一些的话,半夜偶尔是可以听到饿醒的猪用鼻子拱食的声音的。外祖母对此习以为常。况且,她白天实在太辛苦了,所以夜里总是睡得很沉。

猪圈里的那股味道,不是通过洗一两个澡就可以冲刷掉的。那样的味道一直伴随着我,直到我念完小学。

同桌最喜欢的日子是每个月月底的三十号。因为,那时我们的座位都是横向进行调换的。每周一次。等到月底的时候,他终于可以暂时离我远一点,单独坐一排了。坐在一起的时候,为了远离我,他也是想尽了办法。比如,他会将从操场花丛抓来的昆虫塞进我的课本里;比如,他会将挖出来的鼻屎一小块一小块粘在我的课桌内壁;比如,他会大力揪着我歪歪曲曲的羊角辫从教室的这头跑到那头;比如,他会抓住我的脑袋大力撞向墙壁……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如果,我被吓得不敢去上学,他就能过上短暂的“好日子”。

就算我一点都不怕他,我也得先去处理一下被打到再一次尿湿的裤子。哪怕可以拥有这么一小会不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他都如获至宝。

我不能总逃学。比起被男同桌暴揍,我更怕外祖母认为我不是一个好孩子。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人要我了。

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有一天,我和同桌大打出手,我们拿起扫把簸箕,拿起课本,拿起粉笔刷,不顾一切往对方身上砸去。很让人讨厌的一点是,在还只有十来岁的时候,男女之间的力量就已经相差如此悬殊了。可想而知,我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他的。最终,我还把对方的家长惹到学校来了。

“我们家孩子是不可能打人的。我们是正经家庭,从小就教育孩子要学好。你看看她,又脏又臭,也没人管,一看就是个野蛮人。”

同桌母亲顶着一头棕色卷发在办公桌旁指手画脚。她的嘴唇因为刚涂过口红而泛着不均匀且诡异的鲜红,一张一合的状态,就像两片刚剖开的鱼肚子。她抬手指向我的时候,站在办公室后门墙角的我还可以看到她指甲盖上大片脱落的指甲油。

“鱼肚子”将一张美容卡轻轻往办公桌上一推,轻而易举合上了老师嘴巴上的开关。班主任正要开口训斥我,骑着三轮小车姗姗来迟的外祖母风风火火闯进了办公室。她手边的箩筐里是当天卖到很晚也没卖完的蔬菜,蔬菜经过大半天日光的暴晒,外面的叶子明显已经蔫了不少。

这边,外祖母扶着办公桌气喘吁吁还没搞清楚状况,那边,对方家长就已经不依不饶地开口了。

“女孩子居然在外边跟人打架,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家教了?”

“鱼肚子”指指我被她儿子撕破的衣裳,抓乱的辫子,抠花的脸蛋,语气里满是讥讽。

“这还分什么男女。男孩子在外边打架就是有家教了?”

外祖母从来都不是会轻易怯场的人,这事我知道。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二话不说就骂我,回家之后,更没有拿“女孩子怎么可以打架”那一套来向我说教。想来也是,听说母亲刚生下我时,爷爷在产房外面埋怨她肚子不争气,外祖母也是第一时间据理力争。

“生男生女都一样。只要教育得当,说不定将来女孩子会比男孩子还要更懂事更有出息哩。”

外祖母看看站在办公室前门墙角完好无损的同桌,再看看狼狈不堪的我,低头专心致志在脚边的箩筐里挑挑拣拣。她把班主任拉到一边,拿起外观还算漂亮的新鲜蔬菜,又从外套夹层掏出两个被捂得热热的鸡蛋,塞进班主任手中。

“老师,这次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小孩子不懂事,有些口角之争在所难免。您看,我家孩子伤得挺严重的,这样吧,我们也不需要医药费了。我跟旁边那位家长都各自把孩子领回去,说说理。您看行吗?无论如何,教育好孩子最重要。”

外祖母分析问题头脑清晰,讲话鞭辟入里,全然不是急躁野蛮的老太婆作态。这件事竟然很快就被她摆平了。最后,班主任主动肩负起安抚同桌家长的职责。

那天,回家的路程格外漫长。以往外祖母总要絮絮叨叨说上好多话,那天她一声不吭,整个空气里只剩下她双脚蹬车时车轱辘轧在地面的声音和她费力爬坡时的喘气声。倒是我,主动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汇报了一遍。整个过程中,外祖母一言不发,一直到晚饭前,她都没有搭理我。

不过,我清楚记得,那天的晚饭里,多了一个咸鸭蛋。

关于我母亲,我应该见过她。只是那时我还没有记忆。稍微长大一点之后,外祖母告诉我,我第一次住进她家时,还不到半岁。

十八岁以前,我是没有朋友的,尤其在外祖母家那些年,我简直是所有人眼中的怪物。舅舅舅母埋怨外婆偏心,那么多孙子辈,唯独将我一个外孙女带在身边,所以表哥表姐们常常会自成一派,忽略我的存在。和我同龄的孩子一起出门做游戏时,也从不会想到我。非常偶尔的情况下,他们捉迷藏的时候会带上我。不过,那是因为他们实在找不到数到整数后去寻找他们的伴了。

我唯一的乐趣,是春天和外祖母上山采茶。

连绵起伏的小山坡,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外祖母一边采茶,一边和我躲猫猫。如果我被她找到,就要拿树枝在小土堆上按要求写出她早就布置好的那些生僻字。

夏天不用采茶,但依旧可以躲猫猫。在一节一节的田埂之间。夏天的傍晚,我会跟随外祖母一起去田地里拾稻穗,回家用手将饱满的谷子撸下来,用于喂鸡。

有长达十四年的时间,我和正直、善良、勤劳的外祖母相依为命。第一次下地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长水痘,第一次领到学校的奖状……我人生中很多个重要的瞬间,她都是从不缺席的参与者。

十六岁那年的除夕夜,全家聚在火堆边聊天。外祖母当着父母的面问我是否还记得过去住在她那里的每一年春节,我都会将她的被子哭湿。我当时干脆利落地回答她,我早就不记得了。

“人不能忘本啊,不可以轻易忘记自己吃过的苦头。要时刻提醒自己积极向上,努力生活,更要懂得与人为善。”外祖母当时还这样叹息着教育我。

其实我记得。我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当我看着外面绽放的烟花哭泣的时候。

“就是可怜没错啊,都没人心疼你呢。”

我当时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受害者言论”

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生父生母,吴苍家拥有了第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是从二舅家过继过来的。开始创作后,他不断通过知识解构自身。他断定,这件事成为了他失眠的开端,也为他日后的一些反常行为埋下伏笔。与其说伏笔,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懦弱与借口。

吴苍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并践行着荣格的观点——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都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期起就已形成的性格。他向我举迈克尔•杰克逊的例子。迈克尔的长相自小就被父亲嫌弃、嘲笑,于是他在成年后疯狂地迷恋整容,并试图用整容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童年的遗憾。

吴苍认为,童年阴影会让一个人的心理变得扭曲,还会造成他古怪、孤僻的性格,甚至,导致他出现一些反常的行为。某种具体的偏执狂或是毁灭型人格,就跟童年阴影有关。

“受童年阴影控制的人,自己也会始终身陷囹圄。因为,人格的形成,是由先天与后天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一些先天的因素对人格的影响常常会被人们低估。同时,还没有形成记忆时的人生最早期关系和环境所带来的影响,也往往会被人们忽略。一个人的人格,就像是被他的种种人生故事包覆着的气质性格。人格即精神胚胎,精神胚胎即秉性。一个人的秉性是很难被改变的。”

他一套自洽的逻辑。原来,凶手迟迟未被缉拿归案,是因为他曾经是警校的尖子生。

我当然没办法完全认同吴苍。人们并非基因或环境的受害者,即使在人格形成之后,人们依然可以自由地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英国著名学者布莱恩•利托说:“每个人至少有三个自我,一个是由基因决定的,一个是在环境与文化影响下的,还有一个,是由我们自己所追求的人生目标与价值所定义的。而最后这一个,才是最重要的,完完全全真正属于自己的自我。也就是说,一个人一生当中,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去改变和提升自己的人格。”

那些利用自己的苦难去作恶的人,那些因为自己的童年阴影就理直气壮破坏他人生活、给他人带来致命打击的人,他们在事后两手一摊说“这一切并非我的错”时,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这不叫利用自己的苦难作恶,这是他们的排解通道。就像你吃太多就得拉出来一样。这都属于正常排泄。”

“《杀人者的记忆法》里那个金炳秀你还记得吗?大家都说他杀人成性,但他杀的都是他认为该死的人啊。隔三差五殴打老婆的家暴者不该死吗?为了取出钻戒而残杀宠物狗的女主人不该死吗?把迷路孩子当奴隶使唤的盛气凌人的人、逼死一个家庭的高利贷放贷者……这些人通通不该死吗?”

“他们就算真的该死,会有法律惩戒他们啊。”

“法律要是真的管用,他还至于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吗?少年时期,他那个整日酗酒的父亲那样残暴地殴打他、他的母亲和姐姐。正是因为大家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才会忍无可忍用枕头捂死自己的父亲啊。”

“他父亲打他是不对,那他就可以杀死那么多人吗?”

“那是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杀人即正义。他求助无门,决定选择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内心秩序。”

“明明是你在偷换概念。那你为什么偏偏选择我?为什么要毁掉我?我是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清理干净的那个垃圾吗?我觉得我不是啊。”当下没有据理力争的这个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困扰着我,并且还将持续困扰我许久。

见我突然意兴阑珊,吴苍转变了自己的态度。

“电影表面上在讲述杀人犯的故事,实际上在控诉家庭暴力的严重性啊。作为沾满鲜血的杀人犯,他们之所以会走到最极端的那一步,和他们幼年时期遭受的创伤是脱不了干系的……”

童年阴影是吴苍罪行的最佳掩护。他利用完这顶屎盆子,就将它也扣到我脑袋上。

“我看你也是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人啊,怎么脑回路还是如此单纯?伍仕贤《车四十四》里那个女人不也是那样,就因为大家对已经发生的‘恶’坐视不理,她就要一车人都给坏人陪葬。”

他又开始提醒我了。从电影聊着聊着,吴苍就扯到人生。电影殃及人生。电影制服不了我的,人生可以。此时,他语气突然放软,一副弱者求饶的姿态。

“你其实也是这种人,对吧?老实说,有时我会有点怕你。以后你可千万不能打我啊。听说,在这种家庭氛围底下长大的孩子,以后或多或少都会效仿暴力呢。你可千万不能趁我睡着的时候对我动手哦。”

这是温柔的警告吗?不,这是一招致命的威胁。这是挑衅。他是在说:“我们半斤八两,别以为就你会效仿暴力哦,我在这方面同样是一个种子选手呢。”只不过,这挑衅要是被第三个人听到,倒是有几分示弱的意思。大家又要开始觉得他特别没安全感了。

 

爸爸打人在这一带一直是出了名的。只是,为什么我爸爸会经常打我呢?明明我成绩很好,也经常帮家里做家务,有空还会勤工俭学减轻家里的负担啊。而且,他在外面,明明就只是一个满脸笑容,四处蹭吃蹭喝,唯唯诺诺的无业游民啊?他时常需要妈妈的接济,妈妈一直以来对他也很好。

这是最严重的一次。今天,家里什么也没发生。似乎总是这样,我爸的脾气一上来,就什么也刹不住车了。起初,他只是来回试探我,像是在逗我玩儿。他雨点般的拳头落下来,我周身的皮肤开始泛红、淤青;他一脚踹在我的小腹,趁我弯腰捂肚子时,又居高临下拽住我的头发,将我揪到他身边,第二个巴掌毫无征兆地落在我后脑勺,连带着耳朵都开始出现嗡嗡声,我以为我的耳膜碎掉了;护住脑袋蹲下的时候,他抄起墙角立着的晾衣杆刺向我的屁股。一种耍猴似的暴力。就像,我浑身上下都是开关,每戳一个不同的部位,就会出现不同的反应。他期待的是我的反应。砸扭蛋般的惊喜,他最喜欢的游戏。最后一次,我回头,看到晾衣杆朝着我的眉心直直刺过来。晾衣杆顶部有尖头,以两处“小叉”的形式叉开,呈树枝伸展的姿态。我以为我会死。我以为我会瞎。最后,晾衣杆歪斜了一下,深深刺进了我的眉尾。我看着爸爸眼睛里的猩红色,还是觉得,他即将宣布我的死期。

他靠近我,细长的手指触碰到我的眉心,手指一路向前,最终停留在了眉尾的位置。他细致地摩擦,摩擦那道月牙般的疤痕。

“不过,我真的可以理解你。所以,就算以后你做出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大家应该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我第一次如此直观、深刻地讨厌艺术。艺术作为某种启蒙,对人产生的并非总是好的影响。何况我们的现代艺术,有时候太急于向人们袒露丑陋、血腥、阴暗了,它们将人类血淋淋的伤口猛地撕开,却又不透露缝合治愈的方法,甚至在此过程中忽略了打麻药一事。也许人们要说,艺术不具备这种使命。是的,它不具备,这个世界上就是存在有样学样的人,他们的眼球不见好,只效仿坏。

但这一切,如果我们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去怪的话,究竟该怪谁才好呢?

有时候真希望我们接触到的艺术门类里,永远只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美好的自然景观,人们生活的状态可以一直停留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可惜人性自始至终都在轮回,这必定成为一种恶性循环。科技与文明会不断进步、向前发展,人性不会。所以,宗教将永远存在。

“要想报复曾对自己作恶的坏人,便要先去挑战坏人所做过的那些事。一个人只有先成为坏人,做到坏人可以做到的,才有可能打败欺负过他们的坏人。”

所以,如今吴苍选择做比坏人对他做过的更坏的事。他决定踩着我的尸首,爬到金字塔顶端。他彻底忘记了,没有一个真正的富人住在这座金字塔里,大家都是命运相似的可怜人。

“我们这样的人,只会拥有这一种命运。”

“我们”。他用了“我们”。他断定,我们隶属于同一个难民营,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究竟什么是做坏事呢?偷摘隔壁邻居的柿子算不算?如果这不算,并且只称之为“调皮”的话,那为什么偷钱就算做坏事?明明两个都是私有物品。正是因为“坏”始终没有一个统一的判断标准,人们才会不断挑战禁忌、打擦边球。

这时候,就更需要法律细致到无懈可击。


报复

自从吴苍那个重男轻女的姥姥赞助他二舅在城里买了一座小楼之后,吴苍就终于不用和一帮大人挤在一起了,他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房子是镇上的一栋土砖房,只有一层,但盛放一家三口绰绰有余。那一年,他父母手头恰好有了一点积蓄,回收了那座被遗弃的家园。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所有欺负他的人都不见了。

日子好过了许多,吴苍反而开始受不了。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一定得做点什么。因为他终于懂得了人生的窍门和真谛——一,柿子得挑软的捏;二,金钱改变命运。

金钱改变命运践行起来难度太大,或许可以从捏捏软柿子开始。

吴苍开始不再好好上课了。欺负过他的女孩子,他也想到了打击报复的妙招。他写得一手娟秀好字,可以用来模仿讨厌的女孩子的字迹,以她们的名义给班里嘴巴最大的男孩子写情书。课间,同学们围在一起,听那个男孩子大声朗读情书,句句大胆到不堪入耳,青春期内羞涩的女孩们被他惹得哇哇大哭。吴苍内心很过瘾。比起他们曾经所做过的一切,自己实在是太仁慈了。这分明就只是年少时不懂事的恶作剧嘛。

那会已经不再有男孩子群殴他了,他也不再害怕放学和下课。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新同桌,并且适时稳稳抱住了新同桌的大腿。

新同桌没什么特别的,满脸青春痘,皮肤黝黑,唯一的优势就是身体强壮个子高。吴苍把家里仅有的零食偷出去献给他,他尽职尽责保护吴苍。吴苍每天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觉得实在很有安全感。好景不长,很快,大哥就转学了。从前龟缩在他嚣张气焰下的同学们组团找上门来,挨打再次成为家常便饭。熬到初三毕业,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吴苍提出辍学,被母亲再三驳回。

“你得继续上学,你得接受教育,这样没准能替我们家改改命。”

母亲不懂,学校就像一个大型屠宰场,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人前来挑肥拣瘦。有的人,甚至想过一把现场观摩杀猪的瘾。把肉带回自家餐桌,化作美味佳肴,始终是他们的终极目标。至于等待着吴苍的,永远就只有那一种命运。他已经被宰杀了,剁成大块,鲜血淋漓摆在砧板上,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掏出三块五块的,可以分批将他带走。

“其他小猪也是这样的命运吗?如果不是,是不是因为它们比较机灵我比较笨呢?不然,为什么偏偏是我?”

吴苍早在很久之前,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久到他甚至已经彻底忘记,原来他在受到伤害时,也曾这样自我怀疑自我诘问。

吴苍最终还是顺利辍学。他的终极绝杀比从狙击手枪口

射出的子弹还要稳准狠:全校都是黑社会,我实在念不下去了。

在家的日子百无聊赖。母亲习惯在土砖堆砌起来的墙缝里藏一些零钱,要找到并非难事。他用这些钱去买酒喝,最便宜的那种二锅头,就着菜地里的大葱。无所谓酒量,硬着头皮接二连三倒进肚子里,任务就算完成了。酒喝完了,还是必须再做点什么才可以。剃光头发,偷偷穿上父亲的黑皮鞋黑裤子黑外套,拎着酒瓶进网吧吓唬那些正在陪男朋友包夜的小姑娘。

男孩子们沉迷网络游戏,眼睛像狗皮膏药似的被紧紧粘在电脑屏幕上,甩都甩不掉,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坐在他们身边的小女朋友去了哪里。吴苍就算揪着每一个小姑娘的辫子在网吧大厅来回走上好几圈,她们的哭声也不会被人发现。偷走隔壁邻居的内衣,挂在村口的老树枝上;闯进女生公共澡堂,再把工人引进来,大家聚在一起明目张胆盯着花季少女们的身体看,不时评头论足一番;自制弹弓去残杀树林里的鸟儿……

能做的都做了。吴苍以为自己就剩看破凡尘、遁入空门了。夜市上突然出现很多卖地图的,花花绿绿,令人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吴苍觉得,也许答案就在地图上。当时,为了买酒,他身上再也没有多余的一毛钱了。看准时机,冲到摊位前,捡起摊位上的地图就跑,这是唯一的方法,而且可操作性很强。吴苍凭借着拿跑步冠军的身板,把摊贩老板远远甩在身后。

按图索骥,吴苍发觉北京的寺庙很多,而且雍和宫作为一个地标性的建筑被画在图纸上,十分惹人注目。

是在那时候决定要去北京的。父母铁定不会允许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只身一人跑到北京去,这事需要一番周全的规划。

吴苍计划了第一次出逃,以失败告终。

吴苍又计划了第二次出逃,仍旧以失败告终。

父母抓他回去,觉得这孩子细心教导,往正道上引一引,也不是完全没救。很快,他被送去学电脑,美其名曰动画制作,其实是打了几个月的五笔。

一个清晨,他还是身无分文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他向大家添油加醋形容自己只身一人来到北京的感受,又构成了一部不错的奋斗史诗。

“举目无亲,四面楚歌。”

一个万众期待的真实电影主人公。何况这个主人公还这么幽默。二十一世纪又一部伟大的喜剧诞生了。

“我至今记得当时在车上借别人手机打给父亲的那个电话。‘爸,我真熬不下去了,你就让我出去看看吧。好多事我也不相信,我得自己出去看看确定一下。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去死。’”

培训结束后,刚入行的女编剧争先恐后递上自己新鲜出炉的名片。

她们决心要去拯救一个灵魂落难的勇士。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世界得了健忘症》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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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孤独的鲸
这个男的逻辑太强了,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根本让人无从反驳,女的处在这样一种不对等又有压迫感的情感关系里,久而久之就会失去正常的思考跟意识,更不会想到要怎么去摆脱这种困境了,就一直被他带着跑,真心觉得毛骨悚然!!!
没头脑的樊高兴
作者描写的好细腻,这种关系其实一直存在,但很少被人如此披露出来,感谢作者让我看到了这样的人性
Demon
以暴制暴不可取。但不幸者要如何声张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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