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得了健忘症·第二十一章:道歉


文/王秋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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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珏的来信

匿名信传到网络上后没多久,我就收到袁珏从厦门传来的信息。

 

幸知,好久不见。首先要向你道歉,离开北京的时候甚至没能和你好好拥抱告别。

从来都是你充当姐姐的倾听者,姐姐也是看到新闻才知道,原来你也一直在承受着和我一样甚至超出我十倍百倍的痛苦。我真正要说的是,你好勇敢,你勇敢地站出来,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像你连同我的那份心愿一起实现了一样。

归根结底,我不算是很强大的那类人,直到现在也无法完整地讲出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但看完你的信,我有时候常常在想啊,世道真的很不公平。当我们没有站出来的时候,会有人指责我们懦弱;当我们站出来但自己本身籍籍无名时,又得不到他人的关注。假设我们最后真的鼓起勇气说出来了,又要被彻底贴上“幸存者”的标签。

我们必须反复向公众讲述自己曾经所遭受的一切,必须一次次在镜头前还原受伤的经过。因为,在不拥有即时证据的情况下,我们只有通过公开控诉和舆论压力,才能勉强催促司法的进程。

选择这种方法的风险太大,这意味着我们要将自己的命运亲手交到公众手中。这本身就是一种二次伤害。

我们没有时时刻刻哭丧着脸、一蹶不振,也没有夜不能寐、精神失智,没有任何反社会的举措,甚至没有自杀。我们太冷静了,太努力生活了,这就不符合大家对一个“幸存者”的期待。

我们没有选择去死,就是得救,得救反而成了一种罪恶。

大家对于一个“幸存者”的想象到底是什么呢?

语言混乱、逻辑不清、长期躺在急救室里,又或者是,生活完全无法自理,每天不是在自杀就是在去自杀的路上吗?又或者是,她的生活里,除了被“强暴”这一件事,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另外,你提到“资讯大爆炸”一事,我感慨良多。资讯大爆炸的年代是健忘的年代,人们的记忆就像鱼,通通只有七秒。七秒,刚好是一个热门短视频的长度。一个“七秒”看似掷地有声地落入人们的脑海里,倒下了,很快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七秒”涌上来。

我们探究、诘问、苛责、传播,最后,石沉大海,悄无声息,无济于事。

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社会的正义,从什么时候开始,仅仅只能依靠那些手无寸铁的躲在键盘背后的人了吗?可是,如果不依靠他们,罪恶存在的痕迹更是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想到这里,我更加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们每个人都是“热心网友”。

我离开北京之后,常常觉得过去的一切就像在做梦。我不再提笔写作了,也更换了联系方式,我现在在商学院念书,准备重新习得一门专业知识。

迄今为止,写作对我而言仍旧是属于道德范畴之内的事。既然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下笔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做事会如此肮脏不堪,那我就不写了。我不要同流合污。

现在,我每天都和一堆冰冷的数字打交道。每次去上课,别人问及我从前的职业,都要替我狠狠惋惜一番。他们都觉得,我浪费了自己满身才气,说我的生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每天和明星、媒体打交道,周围环绕着的是电影、音乐、绘画、文学这类的精神食粮。

而我自己内心只是暗自感叹:“多好,我都多久没平心静气坐下来读完一整本书了。”

所以,每当别人发出这样的感叹时,我只是笑笑不说话。离开那些“形而上”的东西之后,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活得如此踏实。这种稳稳站立在地上的感觉真好。

而且,我离开了电影,反而感觉自己更爱电影。

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忍不住要分享给你。我恋爱了,对方是我们当地一位人气很高的理财师。我偷偷看他的采访和报道,观察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经常会感叹:“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人,他们是可以不用带着原罪生活的。”

他是海归出身的官二代,为人温和有礼,我觉得他是活在现在和未来的人,而不是像我们,永远活在过去。起初,我是不愿和他交往的。我拒绝他的理由是:“你喜欢博尔赫斯,我喜欢科塔萨尔,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喜欢科塔萨尔,喜欢的是童真和幽默背后的伤痛,一切都是为了应对伤痛。但他好像全然不在意,他甚至说他不在意一切,除了我。

说起来,他也为我的生活带来不小的转变。以前在北京,我对我自己生命的预期,就只是到第二天早上。我永远不知道今晚我会对自己做什么,去死,或者是别的。

认识他以后,反而让我有更多精力去思考,这世间是不是真的还是有值得我热爱的东西。思考良久,我得出的答案是肯定的。我开始会产生一种意识:或许我可以尝试着对自己好一点,只有对自己好一点,我才有力气去规划和建设未来。

而且,他让我放松。从小到大,父母对我严格要求,兄弟姐妹对我充满期待,导致我活得自律的同时,无比压抑。可是,和他在一起不一样。他从来不会跟我强调“因为你是我的谁谁谁,所以你要为了我怎么样”,他从来都是说“你怎么舒展怎么来,你要学会好好对待你自己,你只有先把自己活好了,才是一个蕴含社会属性的人,才有办法去关心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所以,哪怕我事情做到一半毫无斗志,他也会陪我先躺上一小会;晚饭后才八点我就觉得犯困,他就起身拉灭卧室的灯,自己钻进书房;有时半夜也会无故醒来,他拉我去压马路:“睡不着就先不要想睡觉的事,谁规定夜里就一定要睡觉的?”

和他在一起,我甚至开始懂得好好观察自己的身体了。而且,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我会适时提出自己的需求。哪里可以哪里不可以,他都很尊重我。

他还会告诉我:“这件事,本身就是女生比男生更容易受伤。所以,在这过程中,你但凡有一丁点不舒服,一定要跟我提出来。”

我甚至一次也没向他提起过我在北京的生活,我知道他全然不在意,就像我不在意他今天的一番指导又让别人的账户多进了多少钱一样。他总说,日子是两个人一步一个脚印过出来的。

很感谢你曾经的陪伴与倾听。我想,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先得救。这样才有可能帮到另外一个。哪怕最后有且只有一个呢。也请你像我一样试着去努力。

和你絮叨了这么多,希望你不要介意。也许你还正在难过,但我只是想告诉你,爱可以吸引爱,我现在想要给你一点爱,你不妨尝试着把它们灌进你心里?

祝你快乐。我们要保持联络。

真好。我接力赛中的上一位队友,她终于不用再带着恐惧永不止息地奔跑下去了。我由衷地为她感到快乐。我们都是这样平凡、普通的女孩吧。我们终归还是希望遇到一个人,抚平我们眉间的褶皱,笑着告诉我们:

“你是水。水是很强大、很坚韧、什么也不能侵蚀的东西。什么东西都伤不了你,就算是号称天底下最明晃晃的阳光,遇到你,也要自发调整自己的方向。”


吴苍的道歉

很久之前我就想过,如果有一天,吴苍幡然醒悟,跑来向我道歉,我是断然不会接受的,更加不会选择原谅他。虽然,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道歉轻而易举,几乎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且无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发生过的伤害,不可能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完全带过,我和他也不会真的从此就一笔勾销、冰释前嫌。但为什么我还是渴望得到一个真正的道歉呢?因为我期待自己的心境可以在得到道歉之后发生变化,我期待自己可以彻底忘掉这件事。或者,说得更夸张一点,我希望自己重获新生。

所谓“接受道歉”,就是要“听到对方承认自己所犯下罪行的残虐性质,表现出反省态度,并且采取进一步的具体措施改过向善”。这是关于“道歉”最起码的态度。比不真诚的道歉更糟糕的,是反复为同样的行为道歉,却又让同样的行为反复出现。吴苍的道歉恰好属于这一种。并且,更糟糕的是,他甚至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还是利用了自己最擅长的文字,和我玩起了“遣词造句”的游戏。一开始,他给我发来一条信息:

 

对不起。我想我应该向你道个歉。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我也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无论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这种过错,我伤害了一个人,这是我多么不想做的事,可是我做了。我希望你可以真的快乐起来,我们都能够快乐起来,去面对崭新的生活。忘掉记忆中那些过错。我做尽了坏事,也受到了惩罚,这让我变得心安。”

“这种过错”、“这是我多么不想做的事”、“记忆中那些过错”、“做尽了坏事”……从头到尾,他只是叠加了一些代词和程度副词,并没有具体表明他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又是哪里不对。就好像是,在同事睡着时强行进入对方的身体这事一点过错都没有。反正,到最后,他让她“爱”上了他。这样,他们就是你情我愿,他顶多算是在“爱情”上辜负了一个人。

收到信息时,我在新公司的茶水间倒咖啡。滚烫的咖啡渍甩到我手上,很快就红彤彤一片。时至今日,这个人威力还是那么强,一条信息就可以让人身心俱伤。

我不回复,他就自说自话出现在我面前。

下班回家的时候,我远远望过去,他就蹲在单元门一侧、背对着我的方向抽烟。就算我已经努力让自己忘掉曾经的我了,但身体替我记着所有事情。我都不用见到他的脸,只要看到和他相似的身型,我身体还是会本能地抖动。这几年,我已经在地铁里、商场里、马路边将这种抖动练习得很自然了。我逐渐习惯了与恐惧相处。

走近的时候,他还没有发现我。我暂时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到了他的后脑勺。以前从不知道,他留小辫子竟是因为头发白得太快,又掉得太厉害。原来,他的头顶早就秃掉了一大块,为了美观,于是把两边都剃掉,在中间扎了一个小辫。现在,那一大片秃,就这么毫无征兆暴露在我眼皮底下。

他真的很老了。以前,我从未察觉。

他意识到身后有人,踩灭烟蒂,缓缓站起身来。回过头时,我看到他脸上是病恹恹的白。天上已经早就没太阳了,但他一起身,我还是整个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向来如此,他在明我在暗。因为,他比我敢说。

他伸手想抚摸我,我躲闪不及,冷冰冰的大掌还是覆上来,像被一只死人的手抚过面颊。

“当初不该打你的。”

他自说自话,努力扮演温柔。

“我爸快死了。我妈失踪了。你呢?你还好吗?你爸妈现在还打架吗?”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扮演弱者,还在寄希望于利用共情让我原谅他。他那可怜的原生家庭,都快被他用滥了。滥透了。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是他从前最喜欢用的伎俩。双管齐下,屡战屡胜。一点都没变。

还有一点没变的是,我听到他这样说,依然觉得难过。

“律师来过家里了。”

律师是袁珏托朋友帮忙推荐的,专门负责这一类官司,即便他持续积极推进,事情也并无太大进展。我唯一的证据,是那段有些模棱两可的录音。

“其实胜算很小。录音是可以作为证据,他趁你睡着强制进入你的身体也构成犯罪状态下的一种。但是证据是需要综合认定的东西,靠单一证据是很难给人定罪的。尤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很多证据也没有了。”

“如果我当时告他的话,会有哪些证据?”

“保险套、衣物、体液之类的东西。”

听到这里,我已经快要吐出来了。现在只能是等待。吴苍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才会这样肆无忌惮。

他继续表演他的颓丧。他讲,我已经惩罚过他了,能不能就这样算了,从此各走各的路。他又讲,他父亲肝癌晚期,没多少日子了。

见我不松口,他还在步步紧逼。

“这是你给我的惩罚,我已经受到报应了。现在,我们总算是扯平了吧?”

“而且,这也不是我的错。”

“你父亲生病是我给的惩罚?”

还有,那这到底是谁的错。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可以恶心到这种程度。在他那里,原生家庭那一套真是万能法宝。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的成长环境不够好,跟他做坏事,明明是两件事,怎么可以混为一谈?

过去几年,我一直在自我反省,自我安慰,我也很用力地寻找。我始终不明白,这几年死死缠绕住我,让我窒息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在很多个瞬间,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无意识地、病态地去到他楼下,不敢上前,于是又走回家。有时候一走就是几十公里。

那是我在向他要答案。关于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又该如何自洽?我一直在向他要这个答案。本来我自己是有答案的。他活在自己虚构的那个世界里,并且将那个世界描述给我,我信以为真,为此献上贞操和声名。

世界坍塌以后,我不得不独自面对人性里那些阴暗的部分。我试图理解他,甚至为他开脱。也许是社会造就了这样一个他。可是,“我本来不是一个坏人,是这个世界太坏了”,这并不能成为伤害他人的理由。这么多年,只要一想到他,我的眼泪还是可以密密麻麻从心底、从眼睛里冒出来。要谈原谅,我想大概真的太难了。

“宋总他们好像也知道了。以后在公司,我也很难混下去了。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发生这样的事,传出去我也别想再在这个行业混了。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是我也不想看到的啊。你也不至于把我的工作和生活全毁了吧。我爸现在还等着钱治病呢。我为这事受到的惩罚已经够多了。你以为我以后就真能悠哉悠哉过日子吗。我都道歉了,你究竟还想让我怎么样?”

“还是你想要钱?要多少?”

他究竟受到了什么惩罚呢?我在脑海里很努力地回想他所说的这些话,发现毫无依据。我始终没站出来,也没曝光他的真实个人信息。写匿名信的时候,我甚至刻意绕过了和他工作相关的那一部分。

因为,直到提笔的那一刻,我都还在想,他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可怜人,这样一来,说不定真的就会毁掉他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

现在看来,“可怜”和“好不容易”,显然只是我将自己的心意强加于他了。准确来说,他现在仍旧是个法外逍遥之徒。

“我会继续追究你的责任,也希望你写一封公开信道歉,如实讲述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并且附上一份完整的名单,逐一道歉。”

“名单?什么名单?”

我气极了,反而开始冷笑。

“那是她们自愿的。她们爱我。她们跟你不一样。”

当听到他反问我时,我就已经确信他不会有任何改变了。但听到“她们爱我”这样洋洋得意的语气,我内心再次反胃起来。

有些人,这辈子不值得被原谅。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世界得了健忘症》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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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可可
希望幸知也能遇到那个满眼是她的男孩子
無話可說
你可以选择道歉,我也可以选择不原谅
江北公子
一直在追您的连载,写的很好,文笔很棒,很喜欢这个故事,希望幸知最后可以和袁钰一样有一个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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