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得了健忘症·第十三章:殴打


文/王秋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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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老院的红爷爷

 

红爷爷右手的手腕因为之前的快速抽动而微微有些发抖。他抹了抹自己快要流进颈窝的口水,气定神闲仰靠在老式躺椅上,眼睛微微眯起来,嘴角轻轻扯开。微笑是濒死之人看见天堂圣光的满足。一切终于结束了。我提起滑落到脚踝的裤子,拿起桌上的零钱就要跑。爷爷干咳几句,“慢着,柜子里还有些零食,拿回去跟你妈分着吃吧”。见我定在原地不动,爷爷又开口了,口吻是期待大人赶快兑现承诺的孩童口吻:“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看我?”我拔腿就跑,想要将他的话远远甩在身后,也甩在脑后。离开前的最后一秒,留在我鼻腔里的,是海风的咸腥味儿。湿乎乎的,还有点粘。

吴苍口中的红爷爷,我是记得的。正是因为太记得,才成为吴苍的杀手锏。吴苍知道,只要这个招式一出,我就会被打趴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难怪他之前闭口不提,一副佯装毫不知情的模样。他早就知道,会有必须使用到它的时候。

“红”,一个人民币才会拥有的姓氏。这是大家对他的昵称,久而久之,他具体叫什么大家反倒忘了。我也忘了。又或者,一开始也根本没在意过。他出手大方,大家乐意这么叫他。

红爷爷是退休大学教授,年轻时丧偶,儿子远在国外。连续很多年,儿子对其不闻不问,中间回来过一次,也只是随便替他在乡下找了个敬老院,连环境稍好一些的养老院都不肯送去。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不知道这父子俩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按照规定,有后代的老人是不可以住敬老院的。敬老院收容的,大多是孤寡老人,他们生活无依无靠,靠着补助过活,生活琐事有专人统一料理。红爷爷儿子不知想了什么办法,总之,红爷爷顺利住了进去。

母亲那时对他很好,至少表面上是。棉袄这种东西,即便不属于自己,到了深冬也会越来越暖和。暖和是必需品,没人舍得脱掉。街坊四邻都默认这是干女儿和干爹才有的状态。

我和母亲是在外祖母的介绍下认识红爷爷的。那时,外祖母稍有空闲,就会组织村子里的小孩去敬老院做义工。我是其中一员。母亲也是。母亲和外祖母什么都不像,唯独共情能力,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高。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塌糊涂了,但见到别人有难,又从来不会袖手旁观。

“多多行善积德,希望老天开眼,要是见到了,可以对我的女儿和外孙女好一点。”

外祖母带领我们两个去敬老院给老爷爷老奶奶打扫房间、捏腿捶背时,偶尔也会这样念叨几句。

红爷爷住敬老院,每月领到的抚恤金,有大部分给了母亲。剩余一点,拿来让我替他买点小酒喝。他来家里做客,母亲每次都吩咐我买两升廉价药酒,不到二十块。剩下几十家里会加餐,或是拿去小卖部抵销父亲赊账的货款。

红爷爷颇有学识,母亲经常让我去看望他。美其名曰辅导功课,其实别有所图。那时他都已经老眼昏花到大字不识了。母亲每次派我去看望他时,多半是家里捉襟见肘的关键时刻。

敬老院的房子是一栋坐落在半山腰上的三层高的小楼,楼道每层分布着十几个格局、大小都一样的房间。每回去看望红爷爷,都要爬过一个很陡的坡,才能见到白色的屋顶。进到里面,还要穿过三楼一条长长的公共走廊,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红爷爷就住在那里。

我不喜欢那个房间。

房间很暗,窗边投射进屋子中央的光亮时常灼伤我的眼睛,让我的眼睛干涩得几欲落泪。我就站在那束强光底下接受生命的凌迟,我看看外面的光,再看看墙上的挂钟,盼望着时间早一点过去。

那双伸进棉质内裤里的手带着一些褶皱与老茧,摩擦在我细嫩的缝隙间,从前往后再从后往前,尚且寸草未生的部位因为自然的生理反应也早已微微湿润。

夕阳悄悄冒出一个脑袋来,本就生命垂危的人结束这一切后,仿佛在进行濒死前的喘息,呼吸急促,眼窝更加深陷,双眼更为黯淡无神,他的手腕持续发抖。

有一次,回去的路上跑得太急,池塘边的图钉深深扎进我的脚后跟。

到家的时候,母亲一脸木然地坐在院子里择菜,刚被父亲打过的她淡漠地瞟一眼我正在流血的脚后跟,将手用力在围裙上擦拭几下,一把拿过我手里的整钱,再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不耐烦地递到我手中。

“先给对面超市送去吧,就说剩下的会尽快给他。”

有一回,我试探性告诉母亲真相。“妈,我可能被红爷爷摸了。”怕她接受不了,我尽量使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表达。聊起这个的时候,我陪她在菜市场买菜。她一把将我拉出人群,扯到最隐蔽的角落里。

“小孩子家家瞎说八道什么?你知道什么是被摸吗?人家爷爷可是个文化人。就算你真的被摸了,也赶紧给我闭嘴,你以后还嫁不嫁人了?下次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了。”

她没问我,是在哪里被摸的,怎么摸的,摸了几次。对方是谁。唉,算了吧,就此作罢。一个孩子,能有多少能耐,能够扑腾出多大火花。

 

红爷爷去世那天,我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观。准确来说,我应该是最开心的那一个。送葬的队伍排满了一整条长街,敬老院的干部和村里的乡民孝服孝帽穿戴整齐、惺惺作态拿着白色的手帕擦拭眼泪。母亲站在第一排,是哭得最凶的那个。从今以后,她唯一的靠山也没有了,一切都得靠她自己。

我心里只觉得莫名痛快。我终于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小房间。世界上有一种人就是该死的。每多死去一个这样的人,就是在为地球清理垃圾。

吴苍一直认定,在很大一种程度上,我们的价值观惊人的一致。所以那次,当他说出“这个世界上存在必要的杀人时”,我无法据理力争。

人群敲敲打打,锣鼓喧天,让人分不清这是红事还是白事。在目睹红爷爷的棺材被抬进坟墓的瞬间,我再次旧事重提。

“妈,他真的摸过我。”

像是怕母亲听不到,我双手握成听筒的形状,将手和嘴都凑到她耳边。母亲二话不说,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脑袋,白色孝帽被拍到地上。

一阵风吹过,孝帽飞进噼里啪啦的爆竹里,很快就被炸出一个洞来。明明是孝帽为了追逐真理,才被爆竹开了一枪,我站在原地,却好像也无端被人用枪狠狠打穿了脑袋。

“多光荣是不是?现在还说个什么劲儿?人都死了。”

这件事从此再没被提起过。来年清明,母亲还在敬老院干部和外祖母的带领下,去坟前给红爷爷扫过墓。

“你一个从小靠着被猥亵贴补家用的人,好意思控诉我强暴?说出去简直是个笑话。”

吴苍的羞辱还在继续,不绝于耳。

没想到第一次直面“强暴”这个词,居然是从他本人的口中。这感觉就像是死者一直对谁害了自己的命一筹莫展,现在凶手却自己跳到他眼前。

“你好啊,死者,我就是杀你的凶手哦。”

吴苍大概不信鬼魂,所以他认定我拿他毫无办法。


殴打

我跑进洗手间躲起来,打开手机,看看正在录音的录音器,按下了暂停键。我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我用冷水拍了拍脸,走回卧室。

“我刚情绪失控了。你气极了对吗?其实你是爱我的对吗?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生气了。我怀孕了,你生气了对吗?你别跟我生气好吗?”

“赶紧滚。我从来就没对你产生过什么叫爱的东西,一开始就是好奇,好奇和一个跟我一样变态的老处女搞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结果也不过如此。无趣。都是下等人,谁也别为难谁,把孩子打了,辞职吧。”

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要去公司开剧本会了。

“怎么,你又要人模狗样地出去工作了?”

“人模狗样”激怒了他。

他把我逼到门口玄关处,一个巴掌劈头盖脸甩下来,我跌倒在地,鼻腔里有热热的猩红色液体涌上来。我双手撑着门框,正准备站起来,他大力拉开房门,拖着我的胳膊,将我拽到了离大门不远的电梯口。整个过程中,我躺倒在地,任由他的力量拽着我往前。

门“砰”的一声从里面被大力关上,伴随着我的脑袋撞在电梯门上的闷响。

我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身体像被一个烂醉的人压着,这分量重过世界上所有的死亡。我想要爬起来,却发现浑身上下根本毫无知觉。我没有痛苦,没有愤怒,没有不解,没有委屈,没有怀疑,却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自我厌恶。听说,这是身处厄运的人,时常会产生的感觉——自怨自艾,恨不得自己从未活过。

此刻,我的心是无边的荒漠。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吴苍家。

他总把“下等人”这几个字摆在嘴边。就算我是下等人又如何?社会上难道就没有像我这样的人苟活的一席之地吗?我营造的美好家庭假象不可以只用来骗骗我自己吗?我难道就丝毫没有选择守护隐私的权利?

我们这样的人,努力让自己过上一种看似正常、体面的人生,这难道也错了吗?

这年头,有恃无恐的总是毫无道理的人,占理的人都显得弱不禁风。怪不得大家都要选择不讲理了,有谁愿意长期扮演一个失语者的角色呢?


堕胎

当我去网络上检索和“堕胎”相关的事宜时,弹出来的其中一个帖子里的话让我心惊肉跳。“打过胎的女人是一间死过人的二手房。”底下很多跟帖。其中一条我印象很深。

“我就是那间死过人的二手房吧。以后无论怎样降价,别人也要再三思忖才肯接手了。重点不是接手,是思忖。我从此多了一个被人挑挑拣拣的理由。不仅要被别人讨价还价,说不定还要请来法师驱魔了。”

二十一世纪的女人进步了。她们在接受世人的荡妇羞辱之前,已经学会了先进行一轮自我羞辱,好使自己挨得住以后走在路上即将兜头而来的雨雪风霜。

做完手术出来那天,我收到父亲的短信。我们已经很久不联系。

“听你妈说你找了个不错的工作。年纪不小了,也该准备成家了。空余时间可以找找《女儿经》之类的传统文化书籍读一读。这对日后组建家庭有重大意义。”

“我为什么要读这个?”

“你为什么不读?你是外国人吗?”

“我不打算结婚,更不会生子,作为你的女儿也算勉强及格,我没什么可读的。”

“混账东西。”

在父母那一辈眼里,不结婚应该是比滔天大罪还要严重的罪过。就连母亲也这样觉得。有一次,跟她聊起婚姻,我说自己可能很难结婚。母亲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这可不是什么好打算。难道你认为我应该支持你?不结婚将来你是会后悔的。而且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或是生不出孩子,她的人生就不算完整。”

“更何况,有许多事情,要是家里有个男人的话,做起来就会方便许多了。”

母亲一定是记性太差。有一年冬天,姑奶奶来家里做客,母亲生理痛,不方便下楼倒垃圾,拜托要出门的父亲顺带帮个忙。姑奶奶在一边颐指气使。

“哎,就这点小事你自己做了吧。垃圾桶里有那个东西,怎么能让男人碰呢。这可是要不吉利的。”

当时站在餐桌旁的我还以为自己活在古代,成亲之前夫妻双方都不能见面的古代。和生活在这样家庭坏境里的父亲实在没什么可辩驳的,我直接关掉了手机。

说起来,真正让我下定决心去做手术的人,是三禾。在剧组休息间隙,我半开玩笑半试探性问了他一个问题:

“吴苍老师天天这样到处留情,就不怕别人怀上他的孩子吗?到时候他要怎么办?”

“别说笑了。吴苍哥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他虽然看起来花心,但人品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而且,他内心比谁都纯情。上次来剧组的那个女孩,你没见到吗?那才是吴苍哥的真爱。”

我恍然大悟。

我不是完美受害人,但他是完美犯罪者。他在下手那天就笃定,我不仅不敢告诉任何人,还会一直任他予取予求。因为我连怎么面对自己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去面对世界了。

在我的眼里,世界是支离破碎、不成形的。他只要信手捏出一个世界,不断在我耳边说,“是的,就是这样,你相信吧。”不管多糟糕,不管多痛苦,不管多难以忍受,我都会被带着跑。

一个身世凄苦、努力奋斗的平凡北漂,好不容易获得今天的地位。他专注事业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有时间去干坏事?更重要的是,他怎么可能让一个小女孩毁了他?

都怪他平日里做人太成功。我彻底地输了。

“你睡着了?你为什么会睡在他家?你不去不就好了?什么?你们睡了不止一次?你居然不立刻报警?不报警就算了,你怎么还接二连三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你本身也愿意他这样做?听说受害者会罹患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那你也是这样吗?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告他了?是提出了什么要求没被满足所以心生报复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一个也答不上来。

难道我要把有限的二十几年人生经历都讲完,才算解释清楚?

难道我一定要先去证明,我是一个好人,在我的观念和认知里,一个吴苍这样的人应该最富同理心最懂得体察人间疾苦,是万万不会做坏事的?

可是什么样的人是一个好人?我做什么才能自证呢?我要拿什么来向所有人证明我价值观存在的合理性甚至是正确性?

我都没有。我看起来还好端端站在这里,我的控诉软绵绵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疑罪从无。强奸犯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实现疑罪从无的那个。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世界得了健忘症》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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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林啾啾.
像吴苍这种就应该凌迟 五马分尸 emm 他才是最该从世界消失的人吧 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在本来就受过心理创伤的女主上 让女主受到二次伤害
daisy
性教育多么重要,我又想到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面思琪妈妈说的一句话:“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多么世俗多么幼稚……
袁啊袁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恶人? 每个人的判断标准都不一样,事情发生后没有几个人会去关注女性在事件中的经历,一味的索要,不知换位思考。就像一女子被陌生男性非法入侵卧室后去报警,警察会问“你能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这就是对当事人最大的羞辱,就如躺在icu 病房里,再经历一次精神上的再次解剖,莫过于此。 所以希望故事和现实都会随着人们发自内心的革新,尊重她,尊重不论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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