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得了健忘症·第十八章:小三


文/王秋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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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袁珏

感情无疾而终,反倒是袁珏宽慰我。只是,片子后来拿奖,颁奖典礼当天,我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一直到晚上的饭局,我听大家讲起她,我看到网上的视频,跑去找她,才觉得,我一直是一个局外人。

那晚,全世界都背叛了她。她事事照顾我,我站在颁奖典礼的现场,饭局角落,也觉得自己深深背叛了她。

视频里,袁珏一丝不挂从宋冀家跑出来,旁边人群围着她指指点点。她的嘴角渗着血丝,闪光灯跟探照灯似的在她身上晃来晃去,画外音里不时响起快门声。她的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索性就任由它们垂在半空中。

我美丽、优秀、坚强的袁珏。

赶到袁珏家时,她就蹲在门口墙角。她右边脸颊有一大块明显的淤青。她的手臂支撑着墙壁一侧,神情颓丧。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经坍塌下去。她的腰背被压弯了,压到直不起来。压在这孱弱腰背上的,是流言蜚语,是千夫所指。

宋冀是知名电影公司副总裁,袁珏是颇具知名度的新锐编剧。两人都有新作品要面市。新闻火上浇油,炒得沸沸扬扬。就连平时只分析产业现象的版面,也在讨论这个,好事的前剧组成员跑出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了个遍。

大家看到她半夜全身赤裸倒在宋冀家门口,议论纷纷。网民,同事,朋友,一个也不放过她。

“第三者去死。”

“活该啊。这都算轻的了。”

“所以她跟着他到底拿了多少好处?”

“他老婆真可怜。”

“我早就说过,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当小三了。”

“胸也太小了吧。这也配当小三?”

“这人谁啊?现在电影的宣传手段已经这么猎奇了吗?不炒明星改炒幕后工作人员了?”

有权有势、才华横溢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尖酸刻薄的妻子。大家自行在脑海中写完了一整个故事。这故事有开端,有发展,有高潮,还有出人意料的结局。

袁珏在哭,但是没有眼泪,更像是一种号叫。无声的号叫。似乎只有我听到了。袁珏后来告诉我,那是一只受伤的犊羊,可以读懂另外一只同样受伤的犊羊发出的求救讯号。讯号会指引她们相遇。相遇后,有可能相互得救,有可能一齐死亡。

“不是故意不和你一起参加颁奖典礼。我早上还要出门的。冯赫发来消息,让我暂时在家避一避风头。”

她在向我解释。而我只留意到她眼神里的涣散。那涣散好熟悉。她没力气了。没力气辩驳,没力气振作,甚至没力气呼吸。


袁珏的秘密

袁珏刚工作没多久,就认识宋冀了。那时,宋冀刚来北京创业,自己写片子、拍片子、剪片子。他自己就是自己的导演。

其实,当时宋冀就已经算小有身家。他在上海除了上班之外,四处写剧本演小品,积攒了不少资金与人脉。他野心和欲望都很大,拿了喜剧大赛的奖以后,没多久就跑到北京来创业。创业期间,凡事亲力亲为,奔波在各大剧组和投资公司里,每根竖起的头发丝上都写着“拼命”二字。

袁珏从一家小公司独立出来后,干的还是编剧策划的活。凭着早先累积的人脉四处跑跑剧组,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但是,职业瓶颈一直没有突破。袁珏是学电视学出身的。要说电视剧编剧的话,的确是女性做起来更吃香。但是,不管是哪个具体类别的编剧,一上手写出来的东西,人家都是不肯拍的。能力最好的那一类编剧,刚出来大多也只是给人当枪手。

枪手的事儿袁珏是不肯干的,于是就从最基层的岗位开始做起——故事策划。这个岗位既能和编剧打交道,学习别人写东西的长处、避开他们的误区,又能和各大平台(制片人)对接,对以后卖剧本也有诸多便利。

偏偏就有人敢拿新人写的东西出去卖。宋冀就是。那时他手里好故事也不多,大量囤积,每天出去跟人谈。他的要求不多,谈二十个其中有一个有实质性进展,就不算白忙活。经人介绍,宋冀买了她一个小剧本。居然真的很快就成了。

宋冀托朋友把她找过来,算是正式下组了。那段时间袁珏正好赋闲在家,遇上一个还算不错的机会,自然也就没有理由拒绝。

那时,陪他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弟兄里,还没有老沈,只有冯赫。创业公司规模不大,他跟冯赫也招不起价格高的成熟编剧下组当剧本医生,找来虽半生不熟但是物美价廉的袁珏。

“就你了。原创是你,跟组也是你,你没问题的!”几人兴致勃勃撸起袖子就要大干一场。

三个人满脑子都只有剧本,经常一起熬夜讨论。有时是在咖啡厅,有时是在公司会议室,有时在甲方公司附近的酒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卖来了,宋冀可以丝毫不顾及别人探究的目光,顺手夹起一片三文鱼塞到袁珏嘴里。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时宋冀多大?三十五岁左右?浑身上下充斥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少年心气:穿西服从不好好打领带、应酬酒桌上偏不刻意抬高对方的酒杯、一顶画家帽顶在发际线日益攀升的大油头上。他不卑不亢得令人讨厌,但是唱起剧本时那唾沫横飞的样子,又频频获得满堂彩。大家都愿意跟他合作。

二十四岁的袁珏在他身上学到无数东西。精明能干、进退有度、行事有方、知理知节。她觉得他什么都好,什么都对。看他的眼神里早就不知不觉写满崇拜跟欣赏。

宋冀一定早就有所察觉,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故意表现出这些特质的。绑匪挟持人质还不够,他要让自己的人质爱上他。五体投地,无法自拔。他这么好,眼神却只为她专注。她没有理由拒绝他,没有理由不爱他。一个刚出社会、经验不足的黄毛丫头,遇到一个肯耐心教导自己为人处世的职场百事通前辈。前辈想要得到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疯狂试探她。

先是开会的时候在会议桌底下拉她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她被吓得无法动弹。后来,就是经常单独叫她去酒店房间办公。

一次,袁珏背对着酒店的大床坐在电视柜前奋力敲击键盘,宋冀出门和投资方喝得醉醺醺回来,转身一脚踹上门,就将身体压过来。

袁珏眼前从此一片漆黑。但凡有那么一点光,那都是他无意间遗留下的赏赐。

在宋冀眼里,烈酒使用了上帝都不会轻易使用的权利。它帮助一个男人杀死了一个女人。它具有杀人的效力。一切都是酒精的错。

“后来,他跟我说他喝醉了,意识涣散,情不自禁。”

听到袁珏的描述,我再度联想到许久不见的Tracy,只觉得宋冀日理万机。他要不是太忙了,就一定是太懒惰了。否则他怎么连续两次对女人使用同一种方法?

可能还不止两次,也不止对两个女人。

“都怪你太迷人,我情不自禁。”这招真是屡试不爽。一个男人,拐弯抹角、花样用尽,只是为了拉她一齐分食一个黑墨水般的夜晚。

从此,她迎合他的欲望,任他把她捕捉去,任他要她。她变成他的猎物。每个夜晚,她都跟自己的捕手做爱。这捕手是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捕手。

那年,冯赫算是宋冀的半个助理,经常奔波来去,给他递送各种文件。冯赫敲门时,宋冀光着身子拥着同样赤裸的袁珏躺在床上。宋冀的手指似有若无抚过袁珏的背脊,示意她去开门。她拉开门,衣衫不整看着手拿文件站在门口的冯赫。冯赫面无表情,反倒显得她沉不住气。

酒店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室内一片昏暗,满是某种体液的咸腥味道,床榻凹陷出一个深深的角,床单上面有一小团血渍。

冯赫进屋放下文件,眼神控制得体,没有任何飘忽,很快又走出去。

“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羞愧难当。剧组酒店那一个个小小的房间,简直是全世界最懂得藏污纳垢的好地方。多少见不得人的关系在那里发生?”

袁珏的感触我深有体会。完全不具备知情同意的性行为,你情我愿的情色交易,可能会同时在这一间小小的房间内上演。一个个猎手的阴影,漫步在酒店这个小小的房间内。

突然记起有次在剧组,我搬入新的酒店房间,有一个比我还要年轻的陌生女孩前来敲门。

“姐姐姐姐!可以让我进去一下吗?我就进去看一眼就好!这是我idol刚刚住过的房间!”

芭比娃娃的脸蛋,零瑕疵的精致妆容,单纯、探究的无辜大眼,语气里难掩兴奋。

我往后退一步,挪出位置让她进来,她雀跃地将自己的身体甩到床铺中央,闭上双眼,脸上是飘飘欲仙的神情。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属于她了。

只是那时,我已经很难再羡慕她了。我脏掉的不只是身体,还有本该纯净不染一丝尘埃的思想和灵魂。原来,在成人的世界,天真也是一种罪。想到这一点时,脑子里配合着出现的,是我和吴苍在那张床上滚来滚去的画面。

宋冀常常会由衷地跟袁珏感叹,“年轻真好”。

“正是因为你这样年轻,才可以让我这个糟老头子繁殖出爱情啊。”

繁殖。就连在这种本该浪漫的语境下,他都要使用这样一个充满性意味的词语。老男人真让人讨厌。


小三的尊严

隐蔽的关系终结在宋冀妻子前来剧组探班的那一刻。

“现在想想,是他妻子救了我。如果不是他妻子出现,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摆脱他的掌控。”

“或许,我也可以救他的妻子。或许,我做这件事真的有意义。”

重新强迫自己回到宋冀身边的那一刻,袁珏甚至还这样想过。

袁珏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竟在想:还好吴苍没有妻子。如果吴苍的妻子知道吴苍这样,一定会疯掉吧。我光想想就已经要疯掉了。

那时几乎全组都已经知道了宋冀和袁珏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全组都知道宋冀有家室,孩子刚上幼儿园。只有袁珏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真不知道当时我的眼睛都在关注些什么东西。”

袁珏感叹。

得知消息的第一个反应,袁珏也是跟他闹。宋冀那时也真是耐心极好,还懂得讲故事哄她。

“我跟她其实早就没感情了。我们向来都是各过各的。”

结发妻子是上海人。两人在宋冀还在广告公司当小职员的时候就结婚了。这当然不是宋冀第一次出轨,不然他偷腥怎么会偷得如此熟练。

第一次出轨的对象也是上海人,是广告公司隔壁部门的同事,比他还要小几岁。一张岁月静好的脸,长相比古典美人还要更古典。从来都是无欲无求,明知他结婚了,还是要跟着他,也从不对他提任何要求。

家里的妻子正大着肚子忍受孕吐,他倒是有闲情雅致,谈起自认为真正的恋爱来。他频频不回家,一回家也是没完没了跟妻子争吵。争吵的原因么,女人都是第六感很强的动物。即便不说破,也是要借由各种事由闹上几回的。

他休想要这么轻易就六根清净。

一个下着大暴雨的夜里,外面那个突然发来短信,说自己发烧了。宋冀马不停蹄穿衣服准备赶过去。妻子扶着沉重的肚子拦在门口。

“只要今天你让我出去,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原来男人也会有这么天真的时候。那时宋冀自顾自确认那就是他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感情,为了当下立即出现在需要自己的爱人身边,他可以付出一切。

他得偿所愿,妻子的要求是,永远不离婚。后来两人还是断了。古典美人带走一套上海的房子,他来了北京创业。

“她不是什么都不要的吗?”

袁珏扬起小脸,不要命地追问一句。换来宋冀长长的沉默作为回应。

“那你现在后悔吗?因为那样一个女人,搞得现在都离不了婚了。”

“不后悔啊。我还庆幸自己当初没离婚呢。不然我哪来今天。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婚姻制度不是单纯为了合法使用对方的性器官,更多是要将两个人的资源叠加,实现利益最大化。夫妻很多时候啊,往往就是利益共同体。再没有比这个更单纯更牢固的关系了。”

袁珏只觉自己隔岸观火,对此并无领会和兴趣。她在意的,是别人看她的目光。她在剧组简直快要呆不下去了。虽然旁人对她的态度看起来毫无变化,但她自己常常如坐针毡,动不动就莫名反胃,抱着垃圾桶吐来吐去。

“当时别人一定误以为我怀孕了,说不定背地里等着看我的好戏呢。其实我只是对自己小三的名头感到恶心罢了。”

袁珏的脸上并不哀恸。她看上去比我要沉着一百倍。

“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惨的小三了。有谁会想到,小三自己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呢。”

他们不是想不到,他们只是不关心。我不忍心将这个我和袁珏早就暗地里达成默契的共识戳破。

袁珏曾经问宋冀:“我是你的谁?”宋冀用了一连串避重就轻的形容词。“你是我的天使,是我的红粉知己,是治好我中年顽疾的专家,是拯救我脱离乏味婚姻生活的美少女战士。”

“可你的妻子看到我了,我也看到了她。现在,我觉得不止她在骂我,全世界的人一定也都在骂我。我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枷锁。”

“这是我们为爱情付出的代价。你以为只有你在承受这种煎熬吗?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虽然我对她早已没有感情,但基本的伦理道德我还是懂的。可是自从认识你以后,我数次说服自己,这些都是我愿意的,我认为这一切都很值得。我愿意为了爱你,牺牲一点道德仁义作为代价。”

那部戏还没拍完,袁珏就离开了,走之前她给宋冀写了一封长达十页纸的信。

在信的开头,袁珏讲道:“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你妻子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

信里有质疑,有挣扎,有不满,还有一个接一个的为什么。宋冀扫视一圈,只看到一个重点——她说她要死,可能要出人命了。

他心里最聪明、最理性、最有逻辑的女孩,现在张口第一句就是要去死。他被吓坏了。他怕自己承担不起后果。先放她走吧。虽然不舍,但是来日方长,江湖还会再见。

宋冀默认了袁珏的离开。走的那天,是冯赫送她去的机场。冯赫当时在想什么呢?没准在暗戳戳羡慕她吧。

“这些年轻的女孩子真是太幸福了,她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动动双腿、扭扭腰身,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现在,他们再次相遇,宋冀对信的事情绝口不提,就好像自己从头至尾根本没有收过那样一封信。他擅自把记忆停留在他们的关系被妻子发现以前,并且试图同样如此引导袁珏。袁珏自己在宋冀北京的家里发现了那封信。它好端端的,像一个战利品那样,被供奉在一个精美高档的礼品盒里。

我和袁珏就像是四乘一百接力赛当中的队友。在我接过她手中的棒独自往前跑下去之前,她自以为经验很老到了。

所以,这次,当棒再度回到她手中,她决定漠视比赛规则。她脱离常规跑道,众目睽睽之下负隅顽抗,力求赛出自己的风采和态度。

她自认为,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世界得了健忘症》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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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
我看到有一个人在骂文中的小三。我也有过极其相似的经历,如果一个男人存心隐瞒已婚事实,女孩子们怎么发现得了呢。如果知道对方已婚,又怎么会上了那些“圈套”。有些男人是这样的,爱做别人身体和心灵的猎手。我曾对爱情抱有多么纯粹的期盼,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被小三”的经历。虽然后来我主动脱离了这样的尴尬,可就中的痛苦与挣扎谁能理解。今晚无意中看到这篇文章,颤抖着写下这一段话。其实,犯错的不是女孩儿的天真,是男人的欺骗。
暄和
作者的思想境界是不是有点太高了,如此看穿婚姻制度的本质,又或者说是到底是受过怎样无情的打击,才会总结出如此现实冷酷的答案。无法想象婚姻的深渊巨口,只想好好的呆在爱情的牢笼之中。
克萊德
不得不感叹作者的文笔真的赞啊赞👍🏻 好多东西写起来行云流水 读起来一气呵成 对于好多事情的看法 也是另辟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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