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得了健忘症·第二十章:分享


文/王秋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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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服恐惧的奔跑”

第一次知道男生也会拥有类似的经历,是在一次名为“克服恐惧的奔跑”的分享活动上,该活动是由一个为在侵害事件中遭受创伤的女性提供咨询和援助的团体发起的。

这一年,一起官司触动了所有人的神经——一位知名亚裔女作家刚入职场时遭遇前辈强暴,她公开站出来发表声明,表示一定要将罪犯绳之以法。

她写文章、拍摄纪录片、召开讲座,利用一切可发声的渠道揭露了整个职场、乃至整个社会的“耻辱”。在遭到侵害后多次投诉无门、检方不予立案、甚至连民众都在谴责她不知廉耻后,她始终没有屈服,最终赢得了公正的宣判。

平地起惊雷。霎时间,各行各业都在讨论性侵犯和性暴力。知名主持人、模特、慈善家、导演、歌手,每个人都站出来声讨自己曾经所遭受的一切。

这件事,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竟无一人幸免。许多地位显赫的人,因此吃上了官司。

从此,金基德、山口敬之、雷闯,这些代表才华、名利、声望且身处话语权力中心的人,还拥有另一个身份:加害人。

我经常会在视频里看到她们的脸。每次,我都要把视频暂停,好好抚摸过她们的面颊。那些面容,个个憔悴不堪,陌生又熟悉。

面对媒体,面对律师,面对警察,她们一遍遍复述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板上钉钉的事情。她们一次次将自己的思绪带回那个小小的黑匣子,带回案发现场。

我不敢想象这会是怎样一种生活。其中一位持续申诉的人在写下来的文章里说:“我爸因为我这件事,都已经被单位开除了。但他那天还是笑着回来跟我说,他一直以我为荣,他会陪我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这么一想,我好像还是太懦弱了。我甚至不敢想,我母亲要怎么带着两段鲜血淋漓的人生,好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此时此刻,我对她的天生乐观丝毫没有信心。

援助团体在北京举办了一次小型展览,邀请了官司胜诉的女作家前来分享。当时,我的日子努力维持在正常轨道上,时好时坏,看到这条消息,决定前往。活动前一晚,主办方发来消息告知,原本打算站出来声援的女作家,被勒令严禁出席这次活动。

分享活动的展厅是精心布置过的。展厅内部是一个充满“荆棘”的房间。所谓“荆棘”,是由大量锋利的铁丝缠绕而成的。

一个个“幸存者”的照片被锁在铁丝笼里。中间,一根铁丝穿透她们的脸,她们的面孔就这样破碎。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幸存者”这个称谓。我觉得还蛮词不达意的。“幸存者”,往往是用来形容那些死里逃生的人,他们Dying To Survive,拥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幸存者”是受到伤害的人对自己的加冕,是别人对她们的期许。不论出于哪一种,说到底,都是虚有其表的假象罢了。

经历过这件事情的每一个人,真的还有活着的吗?没有了。我们都不是活下来的那个。我们只不过不愿意承认我们早已死亡罢了。别人更不愿意承认,人们害怕看到真相。

成长是一场凶杀案,不存在任何一个幸存者。

展厅门口是一片“荆棘丛林”,丛林里摆放着“幸存者”的亲身经历,和一些病例诊断报告,甚至是药物。丛林中的音响,低低地循环播放着类似案件的法律进展。

现场出现的唯一一名男性,刚出现在门口拐角处,就被“荆棘”所伤。

“这种危机四伏的设计,本是为了达到某种共情。但实际上,如果遇到类似的事,男性更羞于站出来。”

后来,他站上分享台聊到展览的设计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展览带有分享性质,旨在让更多的人站出来,勇敢表达。现场差不多去了两百人。可是,一定还有两千人,两万人,甚至两百万两千万人,躲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饮泣而眠,默默挨过长夜。

那个男孩子使我印象深刻。不是因为他隆重得过分夸张的装扮,而是因为他第一个站上去的勇气,和他说出来的话。

 

大四那年,我曾在毕业晚会后的聚餐上,无视过一个女孩子的求救。那是班级里公认的最开朗最阳光的女孩,知书达理的学霸,社团积极分子。ktv里,大家都喝醉了。她突然借着醉意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向大家讲述了她念小学时被体育老师猥亵的经历。

那时,她是体育科代表,每周四下午的体育课结束后,她需要把器材收集起来,还回体育器械室。器械室在教学楼二楼的一个拐角处,那个房子常年不开灯,屋里漆黑一片。她的体育老师,一个中年男人,在某一次还完器材之后,给了她一颗糖,然后抚摸了她的下体十来分钟。第一次就这样发生了。

‘以后你每周都来这找我,我还有很多糖。好吗?’

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最喜欢的体育课,就这样让她开始恐惧起来。当体育科代表的那一年,体育器材室好像从来没有进过阳光。

‘你们都不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到现在为止,我还能好好活下来,这本身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大家当时都没喝醉。就算真的已有醉意,也被这平地惊雷炸得清醒过来。大家一个个瞪大眼睛,就像被按住暂停键那样,惊讶得说不出话。甚至,有女孩子害怕得躲在角落里小声哭。

第二天一早,大家作鸟兽散去,假装忘记了这一切。他们不敢问,于是只好装作不知情。又或者,这本身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他们不愿深究,只希望带着这个秘密从此各自流入人海。那晚鼓起勇气拿起麦克风的女孩子没有真的喝醉。毕业后没几年,大家得知她自杀的消息,在她的社交平台上看到了这段记录。

得知她自杀的消息,我难过得快要窒息。当时,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她这段诉说。而我当时为什么无动于衷呢?我想不是因为我冷漠。而是因为我比她更害怕更拒绝承认: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每天都有同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在上演。毫无改变。

七岁那年,我父亲死了,母亲带着我改嫁给镇上一个做建材生意的男人。有几年,家里房子小,我们三个一直挤在同一张床上。每晚,我睡着后,都感觉有双手从背后伸进我的裤子里。有一次半夜醒来,我发现我继父在摸我。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吓得要叫出声来,他死死捂住我的嘴巴,并且很快结束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他都还会半夜趁我母亲睡着之后跑进来。

年纪还小的时候,我跟母亲提,她觉得单亲妈妈带着儿子改嫁这件事已经很丢人了。如果这样的事再传出去,那就不要活了。我母亲还劝我,‘你是男孩子,没事的,等你以后有女朋友就好了。’

这太可怕了。我怎么交女朋友?要知道,一直到上大学,我都还在被他……”

话没有说完,他泣不成声,底下的人群脸上,都挂着泪。那感觉太让人窒息了。大家像是劫后余生抱团取暖的小兽,在一个互助会上,相互倾诉,相互聆听。只是不知道回去后,这伤口是撕开得更深,还是结痂准备痊愈。

最后上去的女孩子看起来像是精心打扮过,即使是戴着面具,也不难看出来,她涂了一支和她的年龄、气质均极不相称的鲜艳的口红,张扬的口红似乎在竭尽全力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我不是一名受害者。

似乎谁也不想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他们长大了。他们是女人,抑或是男人。他们的记忆,被永远定格在了职场,大学,中学,甚至是幼儿园。被永远定格在事发的前一秒。

她面具的眼睛部位,贴着两枚小小的贴纸。贴纸上画着的,是观世音菩萨慈爱的面容。

 

其实,我今天选择的这个贴纸,是有意涵的,我始终觉得,是神明有意遮住了我的双眼,才让我看不到这个世界的背面。

高三毕业那年,我在老师的推荐下,去我们县城一位非常有名的算命师傅那里算命,事情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

算命大师在县城的观音庙附近有一栋独栋别墅。他工作的地方,在别墅最最里面的房间。房间昏暗得不行。起初,他给我摸骨,告诉我说,‘你未来是私生活非常放荡的那类女人哦。’我那时还不太清楚什么叫私生活放荡。现在想来,也许跟我妈的说辞差不多。仅仅因为,那天我穿了一条吊带短裙,露出了大腿,露出了两条胳膊。因为后来,我跟我妈提到这件事,她说,‘你那天是不是穿得太暴露勾起了人家的歹心?叫你平时不要穿那么暴露的衣服。’

在别墅里,他掏出来自己的阴茎,抓起我的手放上去,我吓得浑身发抖。那时我真的很想要听他念佛经。他不是靠这个吃饭的吗?他念了也许就好了,从此真心诚意,会有人冥冥之中帮助他,修正他。可他只是对我说:‘好难受,求求你用嘴帮我,可不可以?’他将我的脑袋按压下去,我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疯狂挣脱他的钳制,然后跑了出去。

现在想来很奇怪也很好笑的一点是,我当时明明就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会有神明眷顾不到的角落,可我努力奔跑,还是选择躲进了附近的观音庙,并且顿时觉得安心了许多。

一个靠‘天’吃饭的人,一个敬畏神明的人,他都敢做这样的事,他不怕遭报应。那其他人呢?我简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可我看得到流到面颊底部的水珠,那是面具遮盖不到的部位。她的脸上,那时一定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

她口中所说的“神明有意遮住了我的双眼”,时常会让我想起我很喜欢的香港电影《一念无明》里的一些画面。

阿东罹患严重的躁郁症,无法正常维持工作和生活,她年轻貌美的妻子起初以为他们可以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普通家庭,结果得知自己突然要独自背负巨额房贷。

她很痛苦,于是拉着阿东跑去教堂做祷告。她说:“感恩在我最苦难的时候,我遇到主。这几个月,我努力去学习宽恕,放低自己内心的埋怨和怨恨。”她祷告完,阿东的症状并未获得缓解,反而被卷入了更深重的情绪漩涡。他在超市崩溃大哭,他自杀,他整日只能躺在床上。

人有时渴望通过宗教得救,往往陷入更深的痛苦和自我怀疑。上帝引导我们学会宽恕,宽恕朝我们伸出罪恶之手的施暴者,同时也宽恕深陷痛苦的自己。他们称其为“仁爱”。他们爱的不是人。他们爱的是宽恕,是世界和平。

宽恕就是这样一种扭曲到畸形的维持社会和平秩序的方式。


匿名信

直到最后,我也没站上去。那场分享会,我是哭着落荒而逃的。走之前,我在匿名信箱里留下了一封信。

你们好,其实我自己本身就是一名写作者。但今天,把这些写下来,不是为了遗忘,也不是为了记录。我更不觉得自己可以鼓励谁,帮到谁。我就是如此的无意义与无目的,所以我不想站上去浪费大家的时间,选择了这样一种看起来很沉默的方式。

还有一点,我很怕我站上来,下次再出现,会有人问我,“上次回去之后,你还好吗”,这简直比亲手杀死我还要更令我难受。我真的不知道我好不好,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作好。对我来说,“死”这件事我是确定无法去做的。既然死不了,那我就得活着。活着就得工作,就得生活,就得和别人打交道。要想在一个真实的社会里活下去,我们是完全无法和现实脱节的。何况我们身处的是更新迭代异常迅速的北京。

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公开)谈起这件事。具体的过程我复述不了。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没办法很冷静地回望。我只能谈一谈感受,可能会有点语无伦次,很抱歉。

之前不谈,是因为我一直“不确定”。不确定什么呢?不确定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女性也会被强暴,不确定一个人对强暴的反应过程会如此漫长。我调动我曾经所学习到的知识,也努力去学习新的知识,希望可以找到答案。

我还有许多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被驯化的。更不知道,原来同样的事,可以反反复复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每次看新闻,都会听到媒体问“幸存者”一个同样的问题,“这么长时间了,而且还这么多次,你为什么没有拒绝”?我每次都比照着我自己的经历仔细回想,可是每次想出来的答案都一样,“我不知道”。

我曾经尝试跟即将要交往的恋人聊这件事,他说:“不要想那么多,你只需要努力挣钱,活着,就可以了。世界是属于钱的,不是属于你自己的。大家忘性大。”这种价值观在我看来还蛮扭曲的,我接受不了。还有,他明明那么在意我的处女膜,却还在用这样一种轻飘飘的口吻。这也是我无法接受的。所以,可想而知,我作为一名“幸存者”,恋爱也并不成功。还有,我想有一点,他自始至终就搞错了。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再不会有比活下去还要更难的事了。

今天恰好是张国荣先生的忌日,也是我事发的第五年。张国荣先生自杀之前,有写一封遗书,大意是说,“我一生没做过坏事,为何这样?”这个问题也困扰我好久。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坏事,为什么是我遇到这件事?为什么我会遇到一个这么坏的人?为什么抑郁症会选中我?一开始我甚至不敢去看医生,仿佛自己得的不是心理疾病,而是传染病,或是什么重大的不治之症。

上学的时候,我看过一个韩国综艺节目,大概是说一个绑匪挟持了一个美女人质,最后却被人质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故事。这是一个轻微的性喜剧,美女人质竭尽所能搞怪让绑匪头大的同时,自己甚至很享受被绑匪挟持、虐待的过程。讲到这里有没有觉得很熟悉?集中营的囚犯、战犯、受虐妇女与乱伦受害者等等,他们都会产生这种情绪。他们长期遭受施暴者残酷的刑罚,最终甚至认为,他们所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水,甚至每一次呼吸,都是施暴者给予的宽容和慈悲。

这就是大家一直常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就像我妈,她面对家庭暴力有时也会产生这种情结。她常年遭受丈夫的毒打,在外人甚至包括我在内看来,离婚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她却无法离开对她施暴的人,还学会了自我安慰。如果有人站出来为她谴责丈夫的暴行,她反而会维护起自己的丈夫来,开始痛恨为她说话的人。

这是一种怎样非人的情绪折磨和灵魂控制?而且,绑匪挟持的,又何止人质的肉体而已?我经常看到网上有人把这种关系形容成“虐恋情深”或是“抖s”和“抖m”,我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认知偏差可以这么大。而这种偏差一旦形成,我们对他者的痛苦就不再具备任何想象力了。

说说这个人吧。他真的就像是我的复刻版。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完全就是copy我的。一个各方面都和我这么相似的人,他的想法怎么会和我存在天壤之别?我需要搞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那时候,他总跟我讲:“那你就去跟别人讲啊,如此一来,我就告诉他们,我们身世实在太相似了,我对你产生一种怜惜,只是我怜惜你的方式太粗暴了。而你自己也觉得,你对我的怜惜无以为报,于是只能拿自己仅有的东西回报我。”“回报”这个词让我好不舒服,我身为一个人,一个女人,仅有的,就只是贞操而已吗?就只有那一张小小的薄膜?

一晃四五个年头过去了。这些年我经历了好多事,我失去男人口中引以为傲的女人的第一次,失去自己的孩子。我不言不语,找不到可以拽我出深渊的人,我只能自己解救自己。我千锤百炼我那颗早就碎得一塌糊涂的真心。我不愿意公开叙述,不愿意参加类似性质的公益活动,甚至不愿意去书写。因为我太知道那种痛了,被砧板上切割鲜猪肉的那种刀活活剜下去的痛。书写是没有意义的书写。真的那样痛的人,不需要一个这样的精神领袖。不需要有人站在亮处,站在明晃晃的日光底下告诉她们,提醒她们:你就是被强暴了。

这没有用,她们早就知道了。

我更加恨透了自己只会写字,因为写字这件事,对那些已经深陷痛苦以及即将面对危险的女孩子,一点帮助都没有。

我认识这个人以后,就好讨厌复杂的事,更讨厌把复杂当成美德去歌颂。我讨厌把犯罪题材写成小说,讨厌罪犯杀人放火奸淫掳虐也可以拥有社会学和心理学上的依据作为支撑。这些依据简直是他们最好的逃难地和庇护所。

还有,就是那么多伟大的艺术家跑来跟我讲——“人性沉重复杂至不可说,而且无所谓道德”,我才变成今天这样的人:变得可以接受一切,变得像今天这么有同理心,我甚至已经可以用心理学知识去解构一个对我施加暴力的人,从而达到为他开脱的目的。

相信我,人有时候真的不需要得到那么多知识。

我第一次听到“完美受害人”这个词的时候,甚至完全不明白它具体的含义。直到相熟的一位姐姐告诉我。她说,如果你天生丽质,那么你可以控诉美丽是原罪;如果你体弱多病,你可以控诉对方利用体力优势;如果你权力低微,你可以控诉对方弱肉强食利用自己的权力达到某种不正当的目的。

那我们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一个人注定要为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伤害找到一点什么理由的话。我们到底是什么?这件事我想了好久好久。始终没找到答案。我只是在想,难道我不可以简简单单只问上一句:我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又凭什么遭受这一切呢?

我无数次回忆起他强塞进来的那个瞬间,我不甘心,不甘心从此我的生活就在这里停滞不前,不甘心我的一切行为和思绪都要围着这件事打转。我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没有环游世界,我甚至,都还没有好好恋爱过一次。

一想到这里,我就更讨厌现代艺术、讨厌我现在所从事的行业了。我们自以为鬼斧神工,大刀阔斧把主人公的经历修剪得枝繁叶茂,把人性的复杂幽暗面通通呈现出来。其实,最后反倒成了罪犯的教科书。我时刻想要对创造保持警惕,我不想自己创造出反面教材。

当我们在谈论女性困境的时候,我很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千百年来的性别困境,不是权力困境,更不是阶级困境。到最后发现,这三者根本不可能脱离开来。

以前,我一直在脑海里预演一个悲观的假设。如果,我们都是功成名就天生就有社会关注度的人呢?我们还会坐在这里吗?

现在,我们的言语多么苍白,我们的存在多么卑微。

如果我们是前者,我们会得到曝光,会被媒体关注,会引来司法干预,因为舆情压力,我们甚至会胜诉。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会有人去关心一个普通人的命运,大家不会在意他的痛苦与得失。

想到最近,我才开始有一点想明白了。即便我们真的成为这样的人了,我们厉害到可以为自己发声,甚至亲手把对方送进监狱了,又能如何呢?发生过的事情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吗?事发后,世界会因为我们拥有钱,拥有权力,就变得更好吗?

性侵,强暴。这是我第一次使用类似的词。我觉得这些带给我的,不只是身体被捅破,或是心灵错位这样简单。而是,过去十几二十年来,我们一直深信的,甚至教育带给我们的那一套东西,被彻底地颠覆了。

所有社会运动都有一个过程。说和做,这两个进程之间的鸿沟,比牛郎和织女之间的鸿沟还要宽。我真的很怕我等不到这一天。

“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我曾经以为这是安慰一个人最具有力量的话。可是,现在也只是觉得好残酷。它的残酷之处在于,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都会被人忘记。无论我们经历过什么,非人的虐待也好,惨痛的折磨也罢。所有人都将不会记得。

我们生活在资讯发达的时代,每天有无数个爆炸性新闻在眼前铺陈开。今天是明星大婚却夜不归宿,明天是猪肉涨价变成轻奢单品,后天是知名女画家被性侵致死。活在这个互联网社会里,我们就必须接受“人是健忘的”、“世界是健忘的”这种事实。人们的记忆力甚至不会超过一周。接着,会有数不胜数的新信息在你面前炸开。大家抓住新的讨论契机,热议一番。也就仅仅是热议一番了。

我们身处这样一个消费时代。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被拿来消费的。哪怕最深重、最难以启齿的痛苦。

我自己就生活在一个媒体的环境里,我是一个内容输出者,我很清楚内容强大跟脆弱之处。它强大就强大在会掀起汹涌巨浪。但这汹涌巨浪,到底只是语言上的汹涌巨浪罢了。

人一定是要在自己遭受到某种对待之后,才会想到要去改变一些事情的。一个人认为自己需要得到别人的理解和认同,可实际上周遭任何一个人都不具备这种义务。 因此,我们倡导的“善良”和“同理心”,才会有虚有其表的成分。善良或许是真的,同理心或许也是真的,可是枪没打到自己身上,就永远感受不到那份穿心之痛。

所谓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是人们处在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中,就有可能会伤害到他人,而一个完全不反抗的人更有可能会因此不被当成人。任何正常人都有可能充满暴力。

我常常会听到别人说,还是要站出来啊,要告诉所有人。这样看到的人会得到鼓励,会倾诉自己的痛苦,没准真的可以被治愈。

一个自救失败的人,如今,她却要肩负拯救别人的使命。我对自己向来没有这样的信心,于是也就只好躲在角落里,尽量隐蔽地活着。

我更害怕的是,别人听到我讲类似的经历,回望自己的人生,痛苦加倍,伤口延迟愈合。

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经历这一切后,再搭乘出租车时,遇到好心载我去买药的司机,依然毫不吝啬地给他打一个五星好评。而不是像那个人曾经教我的那样,用恶意揣测他,证实他对我别有所图,他图的就是我的五星好评。

能做到这一点,对我来说就很难了。

又或者是,当一个单亲妈妈在网络上向我发出求救信号,我给出一些力所能及的建议和帮助,帮她寻求一些靠谱的保障机构。如果她决定独力抚养孩子,我还可以给她捐上一笔钱,为她孩子的教育出谋划策。我愿意去做一点什么,可我不愿意一开始就喊出那句口号来。“我们要……”长长的省略号背后,常常是必胜的决心。我早就失去了那样的决心。我开始意识到人的局限性。我不敢喊口号了。我不敢再对另一个人说,你要坚强,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要重新构建自己的世界,你要等到真正可以为自己发声的那一天。

我们都不确信是否可以等到,于是只好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说了这么多,我真的没有什么诀窍要分享。我只知道,要活下去,就要忘掉一切。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世界得了健忘症》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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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懒惰
看到这里自己终于有了一些新的理解。这几天看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和《南京大屠杀》,对文中的“幸存者”一词感到非常敏感。“幸存者”仿佛不是一个那么幸运的词,相反,仿佛是说,有的人就应该遭受这一切但却“幸运”地避免了这一切一样,幸存地没有根据,没有选择。我也似乎开始明白,为什么幸知会让吴苍继续伤害她那么多次,为什么房思琪会让李国华伤害她达五年之久。她们十几年二十几年来所受的教育,仿佛被世界所歪曲了,变成了畸形的文字。
双下巴
我只知道,要活下去,就要忘掉一切
秋瑾꧔
‘你们都不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到现在为止,我还能好好活下来,这本身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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