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得了健忘症·第八章:暴力


文/王秋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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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暴

我第一次见到父母时,已经念到初中二年级。我和他们根本一点都不熟,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第一次打照面,我只顾望着我父亲因服刑被剃光的脑门发愣,脑海里完全蹦不出“爸爸”、“妈妈”这两个牙牙学语时就懂得的词汇。

外祖母一面骂骂咧咧指责母亲狠心,一面不忘展示她教科书级别的家教。

“幸知,叫人呐,要有礼貌。”

话语冲破喉咙,千钧一发之际,无声消散在空气里。父母尴尬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再裂开,咯吱作响,很像是电影里的冰川特效。

新家在镇上,一周只能回去看望外祖母一次,时间被安排在周五放学后。我、父亲、母亲,三个本该关系最亲近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疏离得像是刚凑齐的合租住户。

同住不到一年,父母开始打架。父亲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力积极分子,无时无刻不在争当年级第一。在这场肉体与肉体的蓄意碰撞跟博弈里,母亲多半是逆来顺受的输家。

每天,预习好第二天的功课之后躺进被窝,没多久就可以听到母亲大力拍打房门的声音。她跌跌撞撞闯进来,钻到我床底下,无声的哀嚎透过床板,直抵我心口。泪水和血水顺着我的卧室地板蜿蜒,流成一道道挺拔、险峻的山峰。

父亲终日无所事事,不是躺在沙发上睡大觉,就是跟一帮狐朋狗友在街上鬼混。偶尔放学路上撞见他,我都要远远绕开。

母亲在镇上的一家早餐店里帮人打零工,每日凌晨四点就要起床。有次,我悄悄跟去她打工的地方,撞见宿醉的客人在找茬。母亲口气已经那样低三下四,对方还是故意打翻盛粥的碗碟。滚烫的热粥顺着母亲手背流下来,烫红的疤痕犹如一条嗜血的蜈蚣。她一声不吭,继续屈身道歉。

念小学时,我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我可以暗暗责怪父母。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陪在我身边。如今,我跟父母一起生活,被打得鼻青脸肿再出去。我谁也怪不了。我只能怪“虎毒不食子”这个该死的寓言故事欺骗了我。

一切故事都带有欺骗性。

第一次见到父母打架,是在一次放学后。推开家门,就见到母亲趴在客厅地板上的血泊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如此没有尊严的姿态,如同一个牲口。父亲四十三码的大脚踩在母亲的脸上,母亲动弹不得。她好不容易抬起血流不止的手,冲我指了指卧室的衣柜。我正要跑,父亲脱掉一只鞋子追过来,半道,母亲像将要老死的狗,奄奄一息爬过去,跪在地上哀求他,哀求的同时,用仅剩的力气死死抱住父亲的大腿。我遵循母亲的指示躲进衣柜,仿佛只要关上那扇小小的门,一切就都没有发生过。门关住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关住父亲面目狰狞的残暴不仁。门如果真能关住一切,该有多好。

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传统中国妇女,这一点,从她背井离乡十多年的原因就能看出来。大学的升学宴上,我第一次饮酒,借着酒劲问她:“为什么别的女人都可以独自在家带孩子,就你不可以?”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你不知道我那时住在婆家,你爷爷和那个镇上的人,都是怎么对我的。”

父亲入狱后,母亲独自在家带孩子,身无分文,第一次找在孕期只肯给她吃白水煮蛋的爷爷开口借钱。借来的二十块前脚还没在口袋捂热,后脚转身就被奶奶偷走。这出一唱一和的年度大戏,母亲应付不了。母亲明白,再想开口借钱是不可能了。爷爷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他在撒气,撒我母亲那个不争气的肚子的气。这肚子不仅没能为我父亲家添一个壮丁,反倒生出一个没用的拖油瓶。如果那时可以“带血验胎”(注:将孕妇血偷渡到国外,用以检验未出生的胎儿的性别)且成本低廉,这个世界上很有可能不会有这样一个我存在了。

依照当时的处境,母亲当然只能将我寄养在外祖母家。有些事情,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做起来会比较放心。

虽然,我和爷爷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接触也并不深入,但我能很直观地感受到,母亲丝毫没有夸大其词。

住在外祖母家时,每年年底都要被送去和爷爷碰面一次。爷爷家在隔壁市,往返就要花去将近五小时,所以那时基本是早晨出发,傍晚回来。午餐的饭桌上,奶奶每次都会准备丰盛的菜肴,但没有一次是为我,都是为了小姑的儿子。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个细节,是火锅蘸料里会放满香菜。表弟爱吃香菜,我对香菜过敏。之前,有好几次在爷爷家吃完火锅回家,我浑身上下长满小疹子,又红又痒,整夜整夜无法入睡。这事外祖母接连提了好几次,不知爷爷是不小心忘了,还是根本不在意。总之,只要大家聚在一起涮火锅,蘸料碗里的香菜都是一次比一次分量多,一次切得比一次碎的。

分别的时候,我主动说:“爷爷奶奶再见,二老在家要保重身体,”每每都是换来两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一回头,二老对着表弟笑到褶子争先恐后挤满整张脸,“下次要早点回来哦。”爷爷奶奶平时对小姑不见得多待见,跟表弟倒是格外“隔代亲”。

光是和爷爷剑拔弩张的关系,应该不至于让母亲背井离乡这么多年。升学宴上,母亲也喝多了,眼泪汪洋成海,费尽千辛万苦找不到关闭的阀门。

“最烦人的是,我那时候都不能出门,尤其不能随便和外面的任何一个男人讲话,哪怕是站在路边随意的几句闲谈也不可以。要是一不小心和男性聊上几句,他们的妻子必定找上门来闹,骂骂咧咧说老公是杀人犯也就算了,居然还这么不知检点,在外勾三搭四。”

传统妇女的规训之旅不完全是传统男人在贡献力量,另外一帮碎嘴的传统妇女也没闲着。她们将羞辱的大手整个按在母亲头上,直到她彻底无法呼吸。

母亲受不了这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爷爷也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或许爷爷那时就在想,这个媳妇儿要是能自己离家出走、一去不返就更好了。不然儿子不在家,家里还要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外人来,牵牵绊绊,甚是麻烦。

母亲如了所有人的愿,以为也就从此如了自己的愿。这十几年,她音讯全无,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倒是外祖母会时常将她的小女儿记挂在嘴边:“这个狗东西,完全不知道想家啊?还有,她要么是对我太放心,要么就是个冷血动物,不然怎么会完全不管自己女儿的死活?”

外祖母骂归骂,但字里行间全是对母亲的牵挂与担忧。母亲回来后的一个冬天,被丈夫打到躲回娘家,我们祖孙三人依偎在灶台旁的小火堆前时,外祖母都还在念叨她。

“你那时回娘家,我可从来没逼过你改嫁啊,一切也都是尊重你自己的意思由着你的性子来,还怕你一个人带孩子负担重,积极帮你物色新工作,你为什么还要跑?”

“跑了也就算了,早知道是这番光景,还回来做什么?现在这样,不仅害了自己一生,还连带着害了幸知。”

外祖母一边咬牙切齿埋怨母亲,一边从火堆里翻找出煨好的热地瓜递到我嘴边。

如果母亲当年顺势在外改嫁,我是否可以拥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我不确定。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十几年前,母亲如同守护出嫁前的处女膜一般,誓死守卫着她那一头飘逸的长发,直到长发蓄到了整整一百六十五厘米的长度。父亲出狱那天,母亲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剪断自己绵长纷扰的过往,换来了五百块,在离我中学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子。

母亲的坚贞(盲从)是我毕生所不能领会的。

那时外祖母每年都带我们母女俩去寺庙拜佛,我每年许的愿望都是同一个:希望爸爸妈妈可以快点离婚。为了愿望早点实现,我常常自发在观音面前三拜九叩、长跪不起。

好几次,我们被打到无路可逃。我跪下来哀求母亲:“离婚吧,快点离婚。或者我们现在就报警。”

母亲死死按压住自己大腿上的伤口,坚定地否决了我的提议。

“报警没用的,清官难断家务事。”

母亲似乎从未想过离婚。她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形同虚设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在家对她做过什么,还打算对她做什么,甚至是在外面也做了什么,只要还有一纸婚书,她就不是个离异带孩子的单亲妈妈,她就不用接受社会上每个人的指指点点,更加不会在面对指指点点的时候还无依无靠。

至少现在,别人会同情她,甚至会大发善心宽慰她。就算真有人在背地里议论点什么,大部分矛头也指向了父亲。尽管如此,她的男人依旧无法给她任何实质性的依靠。我试图让母亲认清这一点。每到这时,她都会反过头来教育我。

“孩子啊,忍忍吧。你以为这些我会不知道吗?你妈妈又不傻。只是,妈妈现在带着你改嫁,指不定会遇到一个什么人呢。这是一个小地方,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看看那些重组家庭,他们的孩子和继父相处多别扭,要个零花钱就跟讨债似的不受人待见。人活一张脸。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妈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给你一个完整、健全的家庭。再说了,家里有个男人做什么事都会方便一些,你爸他不会永远这样的。”

这或许并非她本意。她一个人,真的也可以做好许多事情。她一定是被那些左邻右里的长舌妇害得不浅。还有她那三个哥哥,从不帮衬她,在她受到欺负的时候,只会以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搪塞过去。母亲不得已,才只能誓死追随自己嫁的这条狗。

没有一个人肯帮她。街坊邻居就算撞见,也会巧妙避开。

少年夫妻老来伴。这是我母亲对我父亲唯一的要求。这话就好像是在说,施暴者有一天也会年老体衰,他会从老虎变成一只温顺的绵羊。不止脾性会变,连属性也会改。这样一来,他们老了就可以相互依偎,直到走进坟墓的那一天。

“你会长大,会有孩子,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你不可能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妈妈老了也会孤单啊。”

这是母亲自认为完美无缺的长远计划——愧疚是维系感情最好的方式。

她将父亲的残酷暴行美化为一个孩子年少无知的恶作剧。她总想着,有一天,父亲会长大,会懂事,会幡然醒悟。忍过这一时,没准可以换来整个下半生的歉疚和安宁。

“到时候,我就等着享你爸的清福咯。说不定有一天,夜里下班回家吃完饭,我就只用坐在床边等着他把洗脚水端过来呢。”

母亲在通向自我欺瞒的路途上越跑越远,我赶着马车快马加鞭追在身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将她拉回来。她为了让葬礼上丈夫的位置不要空缺,真是付出了太大的牺牲。还有,她宁可选择承受肉体上的反复折磨,夜夜向我求救,也不愿面对镇上每一个人看待单亲妈妈的目光。就好像,那目光打在她身上,会比我父亲挥舞下来的皮带和热水瓶更疼。又或者,她才是真正懂得“自保”含义的那个人。最严重的一次,我报警未遂,生平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

“喂,是110吗?我要报案,我爸爸快把我妈妈给打死了。”

“这个是家务事,建议你们尽量先内部协调,毕竟这种事情警察上门,说出去也不好看。你是小孩子,还不会懂的。爸爸妈妈只是一时冲动,一会就会好的。”

打电话时,我家的房子,就租住在派出所对面一栋破败的老小区楼上。警察真是太会偷懒了。

母亲心里一直攒着一口气。她把这口气全都压在我身上。她总觉得,来日方长。届时,她可以借我的手,狠狠甩到小镇每一个看不起她、看不起这个家的人的脸上,让他们也感受到她曾受过的那种切肤之痛。母亲忘了,他们根本不可能会觉得痛。因为,那不是属于他们的人生。

我们只好反复预演命运。一次又一次。母亲的呼号是沉默的暗示。这暗示说,不要等待什么。不要期待。不要期待任何人、任何民族、任何国家、任何主。


恐惧

吴苍最后没有出家。他行走在北京的康庄大道上,还没抵达寺庙,就遇到了第一个贵人——一个发传单的舞蹈老师。老师手中的传单上印着表演专修学校的广告,他被华丽的广告词所吸引,下定决心去碰碰运气。

他想,他的人生应该已经算是走到绝境,再不会有比在家乡还要更糟糕的处境了。他刚逃出生天,就有人跑过来递橄榄枝,并且告诉他——“其实,你也可以拥有一个万众瞩目的机会。”不光是他,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是无法拒绝的。成为一名演员,就可以站在镜头前,出现在大银幕里,还会得到很多目光的注视,再也没有人会忽略他了。

吴苍决定再一次回到校园。他的母亲听说他要继续上学,感到很高兴,想尽办法给他凑足了学费。但是,他去的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学校,而是一个技能培训班。而且一开始,他学的也不是表演。

在正式接受表演训练之前,吴苍在一个舞蹈培训班学跳舞。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培养实力演员的摇篮,而是一个规模尚未成型的技校。技校主要教授的专业是表演跟舞蹈,至于表演,那一年还是第一次对外招生,有且只有吴苍一个学生。

学跳舞对吴苍而言不是最荒诞的事。最荒诞的,是舞蹈班里的孩子,大多只有四五岁,整个班里年纪最大的就是舞蹈老师。可是就算是老师,也要比吴苍小上整整两岁。一个过度自负的青春期男孩站在一帮小孩里头,虽然大家同样是未成年,还是难免令他生出一种“鹤立鸡群”的尴尬之感。老师也看出来这一点,将此事汇报给了领导。在吴苍吵着闹着要退学之前,领导看他皮相不错,率先将他推荐到了一个真正的表演学校。这回,里头的孩子,总算是和他一般大了。

那是一个只要花钱就能上学并且拿到文凭的地方,同样不能够被叫做标准的大学。而且,整个学校里的学生似乎都格外有钱。拥有了不学无术的资本之后,大家整日只忙着做一件事——挥霍无度。眼看一整个青春期就要过完了,吴苍还是连“朋友”是什么都不知道。和他同住的室友比他想象中还要有钱。大家都只是觉得学校里自由,没有大人管,于是决定过来玩上个几年,再回家变着法啃老。

室友们习惯整夜整夜地玩儿,白天躺在宿舍睡大觉。吴苍低三下四央求他们停止吵闹。因为对那时的他而言,表演是唯一可能改变他命运的方式。室友不听劝,吴苍就又变回中学时候的样子。恶人就得恶人磨。生活无数次这么教育过他。凌晨四五点,被吵醒后的吴苍,卷起被窝跳下床,将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儿,用打火机点燃,再围着火堆跳舞,嘴里念念有词,像掌握某种巫术的神汉。大城市里的孩子连小雨点都没遇上过几次,哪里禁得起这雷阵雨般的惊吓,他们都是最娇嫩的花骨朵。一群人联合将吴苍举报到教导处,流传出来的版本是他会巫术,经常半夜在宿舍跳大神。

没多久,吴苍就享受到了一人住一间宿舍的待遇。校方本来是打算核实以后再决定的,不知哪位学生的家长去了一趟办公室,大家一天之内,就全都搬了出去。

贫穷是一块烙铁,不慎滑落在一个人的脊梁上,烙下的那块红痕,会伴随他长达几十年的时间,甚至是漫长的一生。吴苍深深了解这一点,因而更加肆无忌惮。那个叫做“无所畏惧”的同僚,再度杀回来找他。他开始觉得杀人也不犯法,揣着剪子在校园四处走来走去。

“那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表面上,我总说是为了防身,但其实是害怕别人打我。尽管我知道这是在北京,我现在也已经过上了一种更好的生活,应该不会再有人打我。”

吴苍向众人说起这个细节,又是那副可怜兮兮的语气。他晃了晃自己腰间别着的小剪刀。那个款式的剪刀现在已经不太常见了,我记得我只有上小学时在手工课上见到过。剪刀小小的,可以折叠收缩,携带非常方便,而且还很锐利。必要时,它的确可以用来杀人。

吴苍永远懂得在最恰当的时机流露出自己的脆弱。这就好像是,一朵年过花甲的小花捧出几十年前曾居住在自己体内那片最嫩最白的蕊。花蕊如此惹人怜爱,任谁都不忍嘲笑。

我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将自己的伤痛功能最大化到如此境地。在外人眼里,他是重度抑郁症患者,是被生活拷打、虐待至死却依旧不放弃生之希望爱之美德的中年成功男子。多亏了这些光辉的苦难,才让剧组里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对他那张租来的席梦思大床前赴后继、视死如归。

每次听吴苍讲故事,我都局促不安、汗毛倒竖,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老沈安慰我:

“小姑娘不要怕,你吴苍哥哥其实是一个好人。他只是被人欺负怕了,没有安全感。”

一个大男人,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如此体心的话,无论他是站在吴苍还是我的立场,我都本该感动的。只是,恐惧还是源源不断从我心底冒出来。

老沈怎么可能明白呢,无数个和他同床共枕的夜里,无数个接受他情绪暴力的时刻,无数个我想要拒绝他求欢的瞬间,我都担心他会泄漏我的秘密。

总有一天,他将眉飞色舞把我的经历包装成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兜售出去,去换另外一帮不易捕获的女性的爱。在那个版本的故事里,出身下贱的职场新人深深爱上了他,愿意为他献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这就可以再次从侧面佐证,他配得到任何一个女人最炙热的爱恋。

和他同床共枕时,我甚至从来不敢背对着他,更不敢比他先一步入睡。我牢牢盯住他腰间的剪刀。比起剪刀,我更怕他突然强硬地进入。那实在太痛了。

有次,我试探性跟他讲,我睡不着觉。只要是在任何一个没人的环境里。我总觉得我所处的空间不安全,房子里会有什么人,我时刻提高警惕。一个夜里,如果睡眠时间是五小时,我平均每隔十五分钟就会醒来一次。

“神经衰弱吧。我们这行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你什么时候见我在天亮之前睡过觉?”

事不关己的语气,再丢过来一个反问句。

我也是可以睡觉的。只要周围有人。忍住没有驳斥他。偶尔身体撑不住,我就跑去公司睡,跑去星巴克睡,跑去肯德基睡。这些地方有一个共同特点——亮堂。感谢这些公共场所,让我拥有为数不多的好睡眠。

一个久居黑暗的人,突然见到亮光,连张大双眼都要费尽力气了。每次我从肯德基或是随便一个公共空间醒来,都有一种奇异的时空错位感,就好像我不是一个现代人,而是随便从什么唐朝宋朝穿越过来的。我身上穿的也不是衬衫牛仔裤,而是一件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服装。

我晃晃脑袋,努力保持思路清晰,走进一家商场,想要与这个社会兼容,但身上那件衣服就像金钟罩铁布衫,套牢在我身上,怎么拽都拽不下来。金钟罩铁布衫虽然是沉重的负担,但起码可以防身吧。而我呢?我背着这沉重的躯壳游走在此,可以用它来做什么?

吴苍这辈子都很难明白这些了。他久居黑暗,他与黑暗早就已经情同手足。吴苍早就立誓,要永永远远不离开他的这个好兄弟了。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世界得了健忘症》于每周二、四、六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王秋璎
王秋璎  @王秋璎
编剧,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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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
我看得很艰难。但是绝对不是因为作者写得不好,而是那种真实的痛苦一直在那里。现在很多人逃避自己的痛苦,漠视别人的痛苦,以为不看到就不存在。
Demon
幸知 多好听的名字。
是sue啊
我看得很艰难。但是绝对不是因为作者写得不好,而是那种真实的痛苦一直在那里。现在很多人逃避自己的痛苦,漠视别人的痛苦,以为不看到就不存在。
我也是,我分了好几次才读下去,和你的想法一样,不是作者写得不好,恰恰是写得很好,那种痛苦才一直萦绕着我,几度让我喘不过气来。其实人应该是会本能的选择逃避或者无事一些痛苦的,因为大家都想活得轻轻松松,我自己也是,以前我甚至几乎不看悲剧,后来可能加上自身经历影响吧,我觉得很多东西躲在阴冷的暗处,值得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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