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颠簸在去往杨家镇的路上,庄恨水开始怀疑起祖父开办酒庄的传说,怀疑他的祖母才是那个具有酿酒天赋的人,也是酒神的后代。他还想起祖母说过她的故乡在十姐妹山。
庄恨水担心王扶桑独自去报复酒厂,在他准备告诉她在电视上看到了梁承业的姐姐梁招弟的时候,他发现王扶桑已经离开,便立即追了出去。在出租车上,司机告诉他,酒厂正在罢工闹事。
酒厂的情况让梁招弟焦头烂额,她的妈妈甚至认为是王乐乐的妈妈回来报复,并说出了当年为了防止她上位而伤害过她的前尘往事。
在出租车上,庄恨水从司机口中听闻了酒厂轶事。酒厂的地并非是梁家的,而是一个老太婆的。而且,据他所说,此地就是十姐妹山的所在。
在这世界上,有些天赋是不需要隐藏的。就像莫扎特的早慧,四岁学习作曲,六岁开始巡演,是震惊欧洲的天才;像博尔特,平日里吃着高脂肪炸鸡,拍着胸脯跑最后一程,还是能接连拿下一百米两百米金牌,他是誉满地球的“外星人”,当然也没有被抓去解剖之虞。
有些天赋需要隐藏,但那种隐藏不过是种策略。像撑杆跳高女王辛巴耶娃,总是一厘米一厘米地打破自己的世界纪录,因为每打破一次,便有不菲的奖金。
即使是不那么了不起的天赋也罢。歌儿唱得好听,就会主动在班会上表演,跳舞跳得好看,自然去参加舞蹈班,长得漂亮的人喜欢拍照片,腿长的人,整个夏天都会穿牛仔热裤,头发好看的人,你让她剪个短发,能给你哭去半条命。
这个世界上有必须隐藏至死的天赋吗?
有的。
王扶桑是在七岁那年,得知自己有一项奇怪天赋的。
她从一本漫画杂志上看到了魔法少女自己做面包的步骤,开心坏了。
整个杨家镇只有一家面包店,她很喜欢吃,但那个面包卖得太贵了。看了看漫画上做面包真容易,面团静置,发酵,揉出手套一样的薄膜,整出形状,进烤箱里烤就行。
王扶桑是个勤快人儿,心想那我也来做做看呗。跟班梁承业也是积极参与,找场地,给器具,最后面粉也是从他家厨房偷偷拿出来的。
模仿魔法少女,煞有介事地和面、摔面团,当然是很开心的。可是发酵又是怎么回事呢?似乎只要把面团放到一边,用湿布盖上,它就会自己变大,对吧?
为什么没有呢?
看着梁承业殷切的眼神,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美好愿望,总不可能现在就放弃吧。那就努力地再试一次!王扶桑再回忆了一次漫画里的场面,命令梁承业闭上眼睛。
像魔法少女一样在手心里吐了口水,当然她可没敢发出漫画里“呸呸”的声效,然后拼命地揉面团。
一定要成功啊!一定要出现手套一样的薄膜啊!不服输的少女在心里一百遍地祈祷。
然后,就真的成功了。
虽然连烤箱都没有,最后的成品是硬邦邦的“面包片”,但那个瞬间,手上的皮肤清晰地感到面团触感一变,确实如魔法一般,手指陷进面团,像婴孩被母亲温柔的絮语包围。
似乎是本能地,她对这个魔法时刻守口如瓶。
知道世界上还有“发酵粉”这种东西,是三年后的事了。
三年里,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去做面包,当然更没有钱去买面包,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母亲扔下刚出生的妹妹,在医院里消失,这件事情本来多么不幸,落在她身上的却只有嘲笑。
因为,就像大家不知道妹妹的父亲是谁一样,大家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或许是个什么当官的,或许是个小老板,也可能是个大学生,他们说那个女人一点都不挑。
明明长得那么好,明明家里也管得很严,明明上到中学成绩也很好,初中毕业考上了卫校,领导去学校视察,一群女孩子没一个人敢从尸体腹腔抓内脏,她伸手就上去,一抓一个准,简直救学校于水火,一时间成了传奇。人人都觉得,她应该是个前途很好的女孩子,学校有什么比赛都让她参加,她又能歌善舞能言善道的,特别能上台面,据说学校里有推荐去医学院的名额也是要让她去的,给她做媒的人也上了门。
但是很快事情就变了。
第一件事,就是她领着学校的女孩子违反了宵禁,出去参加了舞会。八十年代初,那是个跳舞都可以判刑的年代,况且她们还喝了酒。
没有被抓去坐牢已经是幸事了。据说,是一位喜爱她的老师力保。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是人人谈之色变的“聚众淫乱”,但吃了学校处分的王艳,她的人生已经改变了。她并没有像老师劝诫的那样从此安分守己。相反,在她的身上开始出现最时兴的裙子,高跟鞋,烫发,学校里难得一见的香水和口红,甚至还有金首饰。快毕业了,老师们睁只眼闭只眼,但最后是同宿舍一个女生把她告了。
女生说,老师,王艳好像怀孕了。
王艳就这样被从学校开除回了家,她抵死没有说孩子的父亲是谁,于是有人说,她其实根本也不清楚。但是孩子没有保住,那个年代不允许非婚生子,她也没多反抗,由着妈妈带着她去医院做了流产。一个女人经过了这样的事,所有的人都只等着看她以加速度成为黄脸婆了,但没想到,王艳在流产的第二天就走出了门,穿着一身红裙子摇曳生姿,看到的人只当看见了妖异——如果说,经历这一切之前的她还只是个普通漂亮女孩,但在那一刻,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低眉顺眼、被命运打趴下的那一刻,她却惊人地爆发,成为了一个稀世的美人。
她自己清楚什么东西起了变化吗?眉眼还是那眉眼,腰身还是那腰身,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皮肤白得透亮,眉毛和头发都更加丰茂浓郁,眼睛里晶光闪耀,泛着似乎不属于汉族女性的夜空蓝色。嘴唇,她原先还抹一点口红,现在完全不需要了,因为没有一种口红的颜色抵得上她本身的唇色那样鲜艳,又那样柔软。杨家镇那时没有玫瑰花,但如果那时有人第一次见到了玫瑰花,首先联想起的一定是王艳的嘴唇,半开半合,艳丽而芬芳,像是温柔又高亢的呼喊,来爱我吧,来崇拜我吧。女人们一下子开始紧张自己的丈夫,她们清楚在那样的美貌面前,她们不管如何表现,都完全没有任何竞争力。
如果说,那段时间杨家镇的家庭,没有几个因为王艳而破灭,那完全要归功于她有一个凶悍的母亲。
王艳的妈,也就妓院里的大姐,人家都不知道她的名字,结婚时登记过姓王,那是直接随了老公的姓,大家还是沿袭旧称,只管她叫六福子。
世界上有些人,会特别厌恨自己的出身,处处都要做出相反的劲来,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年轻时候长得好看,年纪大了也没婚嫁,少不了有无赖地痞到窗前闹事。但只要领教过六福子那张嘴的人,之后都会退避三舍——实在可怕。
毕竟是从小在妓女堆里长大,懂得攻击男人什么地方最痛。关于六福子那张花样翻新描述人类生殖器官的嘴,这里暂且省略一万字。
反正大家都说,王艳第一次离家,是被她妈活生生骂走的。
走了两年回来,这次是直接抱着孩子回来的。有人说,是广东的大老板看上了她,让她生个儿子就娶她,但偏偏是个女儿。不过这件事也查无实据,在王艳身上,流言与真相融为一体,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界限。她刚刚回来的时候,也许还存着男人会来找她的念头,安分守己了一阵。后来,或许是希望彻底破灭,这时就连母亲的辱骂也不能阻止她走出家门——她真的成了成了一个众人口中的荡妇,这时离她离家出走音讯全无,还有不到五年。
现在隔远了看,王扶桑能客观地说王艳的悲剧就是时代的悲剧。那个时代,美貌还不如现在可以当作硬通货,而更像一种女人自身无法妥善保管的财产。一个小镇女孩,卫校没有毕业,性子天真爱玩,胆大又没城府……这样的女人,骤然掉进开放得多的大世界里,有几个能囫囵脱身呢?长得美,却又从小被教育性是羞耻肮脏的,这样的女孩面对爱情,羞耻感混合着献身的渴望,变成一种难以解释的激情。王扶桑后来看一个女行为艺术家的表演,让大家用各种物品尽情尽情施加于她的身体,一开始是玫瑰,是亲吻,但很快便是图钉,是刀子,甚至有人拿起了枪。那个表演,王扶桑看哭了,但并不是为自己而哭,她觉得,那个表演就是王艳的一生。
但是,杨镇的人对王艳的行为有着另外的解释。
他们绕开一切心理学或者行为学因素,简单将王艳的蜕变归为:种不好。
祖上开妓院,她就带人出去跳舞,这是新社会旧社会的差别,总之是天生淫荡。
既然是种不好,那么就肯定会遗传。
王扶桑自有记忆开始,或者说,从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的时候开始,便要面对这种眼光。即使她还是个小孩子,也已经被其他的家长性别隔离。男孩子不能跟她玩,不然便会被她勾引了去。女孩子当然也是不准跟她玩的,会被她带坏。学校来一个新老师,一开始再喜欢她,很快就会被告知“她妈妈就是那个”,然后便受到冷落。虽然从内心里极其厌恶外婆的管束,但她告诉自己,是我不愿意像妈妈那样的。她从小没有留过长发,没有穿过裙子,便是为的如此。
这个小孩子,外婆还算满意吗?说不清楚。她像所有老辈人一样,相信学校老师说好便是好,只要成绩好,骂声就会少些。
王扶桑其实很诧异,小时候自己被骂得最狠的事,居然是舔勺子。
吃饭必须一口气吃完,一粒米都不能剩;有一次盛饭的时候,看见饭勺上有粘的米便舔了两下再放回锅里:一顿毒打。
但这都没有她带“面包”回家那一次打得可怕。
那时候,妈妈已经不在,王扶桑放学回家,还要照顾妹妹。梁承业说他家里买了烤箱,爸妈都不在,让她去做面包,她抵抗不住诱惑就去了。
面包做得成功,忍不住带回家与妹妹分享。妹妹还没看到呢,先遇见了外婆,看见她手里拿的东西脸色一变,她还以为是要骂她不该浪费钱出去买,赶紧分辩“是我自己做的”,话音还没落,下死劲的一巴掌便抽过来了。
更可怕的是,打完了她,那天晚上,外婆自己还在哭。
那个可怕的老女人……她在哭。一边哭一边念的那些话,王扶桑没听懂。似乎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一种古老语言,兀自在深夜里喋喋不休。
外公跟舅舅住在别处,几乎很少回来。黑暗寂静的破旧房子里,一线哭声在细细地回荡,听得她心惊。
第二天早晨,她居然破天荒吃上了外婆做的早饭。是包子。比在外面买的更松软、好吃一百倍那么多的包子。
王扶桑突然就懂了,自己会用口水来发酵面包的天赋,必须是个永远的秘密。
如果被人知道了,或许会引发比知道她妈妈是谁,更加严重的敌视。
世界上必须被隐藏起来的天赋还有多少?据说会寻找钻石的人,总是死于血酬,就像传说中一种会闻到金子气味的矮人族,总是被人类残忍地驱策;中世纪的欧洲,曾烧死了无数的女巫,因为她们懂得草药,或是能御风飞行;就连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妻子安妮,都会被以女巫之名处死,人们说她以巫术诱惑了国王,而那不过是因为她拥有女人的天赋而已。
这些道理完全不需要宣之于口,对于某一类的女人来讲,那种隐藏,是生存的必须。
听说厂里闹事的人已经清得差不多了,梁招弟便驱车带着妈妈,绕后山的小路进了厂区。
刚才妈妈那顿歇斯底里的发作,她虽然不信,但听得实在是有些凄恻。“莫非是更年期综合症,可她更年期应该早过了呀。”她这样想着,同时又不胜其烦,心想满足她一下也好。再说老公现在据说也在厂里,她多数时间在市里工作,两人处于微妙的分居状态——总之,去转转也好。
但是,越往那个“酒神”遗址走,她心里却越有些不安。虽然往常这一带也称不上多么热闹,但是——不是这样的。
当初兴建这个地方,当然是为了给酒厂造势,市里的电视台还来采访,录制了一期特别节目。采访的主角自然是她爸爸,还有对于曾经拯救了全县人性命的酒神,他夸夸其谈,还拉了自己的小舅子,从历史、科学的角度来作证。没有人要怀疑他的话,不过就是几个耳朵也不太好使、也听不懂普通话了的老人,偶尔看到这个便嘀咕:哪有什么夫妻?老话不是传的说是县令讨了个异族小妾,灾年的时候酿酒救了老百姓的命,灾年过了又说人家是妖异,就这样砍了她的头呢?至于叫杨家镇,那是更久之前的事情了,不是说,一个姓杨的汉人娶了这边的女主,生了十个女儿,化作了十座山头吗?
不过这些流言碎语当然起不到什么作用。
有一个道理梁厂长非常明白:当代社会,历史是由大众媒体重新塑造的。
谁传播得广,谁音量更足,谁就是历史。
梁家的酒厂也会被写进这个县的历史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是姓梁的人,重新发现了古老的酿酒配方,并用它造福一方。至于为什么会从他家(而不是别人家)后院挖出藏酒,为什么是由他们来发现这个秘方,所有这些疑问,在新的历史中,都会变得合情合理,无需深究。
当然进入新世纪,酒厂的运营产生了一些下滑,这是因为白酒不符合年轻人的口味、不够时尚而造成的。厂里当然也想过要改进,技术顾问便是庄国栋老师。他作为用生物技术复活古老秘方的功臣,多年来一直以此为傲,也当仁不让地主导着酒厂的技术革新。
当然,都没有成功。
也没人好说他什么,因为舅舅在酒厂始终没占到什么股份。
照理说不应该……妈妈为这事也哭闹过好多次,但是,就连舅舅自己也没有争。他唯一提出过的要求,就是让他的学生王乐乐进入工厂,当技术员。这件事,当然整个梁家上下反对,幸好那女孩志也不在此,不然还真不好处理。
说起这个舅舅,梁招弟不由得又一阵头痛。
她问妈妈:“你刚才是不是说胡话啊,谁不知道喜欢那个王艳的是我舅舅?不是说他一辈子不结婚也是为了她吗,他又对王乐乐那么好,该不会是他的女吧。”
只是她一提起这话题,妈妈就又在后座抽抽嗒嗒起来,她也只好先按下不提,心里想这事少不得跟在北京的大姐分享。还有妈妈现在这种精神状态,老跟着自己是不是也不行,是不是应该要大姐姐夫接她去北京住一阵。当初可是为了她远嫁北京,为了照顾父母,她自己才放弃了一次去省里的机会的,现在想起来,凭什么为家族牺牲的总是她啊,也该大姐牺牲牺牲了。
车开近那座小小的庙堂的时候,梁招弟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车门。
“妈,你真的要拜这个吗,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呢……”
透过车窗玻璃看出去,这个墓碑周围绕着一圈高粱,似乎没有什么异状。妈妈没吭声,好像是睡着了,但也有可能是哭累了。梁招弟想了想,自己开了车门,先走了出去。
一阵凉风吹到她的脸上,她忽然闻到了一种恶臭的气味。
胃里所有的东西都要翻涌出来的时候,她忽然知道,自己觉得不对劲的是什么了。
是高粱的颜色。
今天早晨做那个专题的时候,她在专家给的图片上,看到了整片高粱地被巫婆草染红的样子。
而现在,当初父亲别出心裁,要在这酒神庙的台阶两旁,不种花不种草,种的是高粱。
“这种农作物最能代表酒神给我们当地老百姓的祝福。”他微笑而深情地说,“祝福我们这个地方,五谷丰登,人民幸福。”
但是,有人说,这地方的高粱屡屡被独脚金弄得绝收,那可绝对不是什么酒神的祝福,而是当年那枉死的小妾的诅咒。
哎呀,现在这高粱真的又变成了红色!
梁招弟知道自己在发抖。她给老公打电话,但手机突然没有了信号,怎么也拨不通。
然后,她听见了“轰”的响声。
着火了!有人喊,酒厂仓库着火了!
后来的调查,说那火是个工人放的。他们闹事,是因为听说厂子要偷偷破产,过来讨要拖欠的工资,但警察非但不支持工人的合理诉求,反而为了驱散他们,打伤了一个带头的,还抓了几个人上警车。
工人们散去了,然而气愤难平。于是有人进到仓库里,放了这一把火。
庄恨水找到王扶桑的时候,她正呆呆地站在那里,仰望着被火光染红的天空。
“快走,快走啊!”庄恨水拖她,“我喊的车子就在那边路口。”
她说:“我跟你打一百块的赌,那车子肯定已经走了。”
现在她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个……庄恨水目瞪口呆。
“你觉得火是我放的?”王扶桑接着说,口气里带了点讥诮,“你觉得我会用得着采取这种暴力行为?”
“我不是这样想。”庄恨水说,“但是我知道,这里起了火,一定很顺你的心。”
“为什么?”
“这样就没人知道你把酒弄臭的事了。”
“我?把酒搞臭?你以为我有这样的本事?”
“你有。”庄恨水说,“我知道,我奶奶有,你妈妈有,所以你一定也有。”
王扶桑的眼睛映着火光,看上去是有些凌厉的颜色。怕,庄恨水心里是有点怕,但是他还是一把抄起了王扶桑的胳膊。
“为什么工人会突然闹事,为什么他们还会放火,放火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工资不是更加要不回来?”庄恨水说,“我知道这一切,你都觉得是正当的,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你怎么认为,关我什么事?”
“我认为,你多少还是要给人一个解释的机会。”庄恨水说,“小梁刚给我发了条消息,说他舅舅在医院里醒了,醒来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