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神守护你·第二十二话:圣月节


文/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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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林绕道常嘎花了好几天,走得迂回曲折,我想是因为要绕开哈桑的追逐,没有多问,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问,这几天我们俩都很沉默,一定要说话时彼此都是万分的客气,像:“今晚就住这里?”“好。”“现在吃饭吗?”“好。”

 

比较长久的谈话也有,屈指可数,而且往往无疾而终,一次是我狐疑他似乎非常熟悉这一带的道路,林承认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巴基斯坦。“之前是为了什么来?”我没话找话。

他干巴巴地回答:“探亲。”

“你就这样认识了哈桑?”

林说:“我认识哈桑还要早,也不是在巴基斯坦认识。”

“那是在哪里认识?”我想起哈桑优雅至极的伦敦腔,突然醍醐灌顶:“你们在伦敦就认识?”

他闭紧了嘴巴,不肯回答。

这让我烦躁,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那么我又怎么知道他到底在烦恼什么?


“普什图族和拉其普特是怎么结下世仇?”

这次他回答了:“巴基斯坦像中国一样有很多的民族,旁遮普族、信德族 、普什图族和俾路支族等等,普什图是阿富汗第一和巴基斯坦第二大的民族,普什图族有很多古老的大家庭。”

 

事实上哈桑的哈德家族是普什图7大古老的家族之一,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同时这7大家族也是巴基斯坦境内最有势力的家族,他的家族参加了阿富汗反抗苏联入侵的战役,也和现在的Muja军以及阿富汗境内的军阀混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哈桑在训练军队是吗,我听说了Muja军的事,”我困惑问,“但哈桑不是巴基斯坦人吗?怎会去跑去训练阿富汗难民营的军队?”

 

“他们普什图族人,无论是阿富汗的普什图、巴基斯坦的普什图,印度河流域的普什图,甚至流落在伊朗地区的普什图,对民族和信仰的忠诚度远远高于对国家的忠诚度,所有的普什图人一直想要一个统一的国家。”

“这个我知道,所谓的普什图尼斯坦,”我低喃,“但可能吗?”

他淡淡答:“他们觉得可能性很大。”

 

茶馆里的人曾提及,巴基斯坦政府一直想要在阿巴边境打通一条支持穆斯林游击队战斗精神的宗教思想带,这条思想纽带通向阿富汗境内的一座临海城市,也是唯一一个出海口。

 

“至于拉其普特族和普什图族的关系,很简单,”林继续道,“我们有钱但是没有武器,普什图有军队但是没有钱,而他们又想要建立一个统一的普什图族国家。”

 

几百年前拉其普特在中亚水草丰绕的地方定居后,慢慢转为经商,放弃了逐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也放弃了自保的本事,他们开始依附于强权-----普什图族,可是强权为什么会保护弱小,不过是为着有利可图。

 

这个世界没有免费的晚餐,也没有免费的战争,这是一条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战争需要钱,而拉其普特有钱。

 

“就因为这样拉其普特被灭族?”

林的声音蓦地拔高:“拉其普特并没有灭族!”我被吓了一跳,稍顷他又道歉,“对不起。”

我默默摇头,乌吉曾说过,所有人类的仇恨都可以简单地归结为五种:家族、种族、宗教、国家和爱,无一例外。

 

“没有特权就没有责任,”片刻后林又轻声道,“可是又有谁问过我愿不愿意?有谁给过我选择的权利?”我难过地看着他,他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

 

“不可以忘掉吗?”

“忘掉?”听我这样说,他转头反问,好像吃了一惊,“你叫我忘掉?”

“我觉得你很不开心,”我结巴,“如果忘掉可以叫你快乐一点。”

“你知道了些什么?”他质问。

 

那不是不客气的质问,也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质问,而是虚弱。太多的伤害,太多的痛苦,于是语气生硬,衬着他苍白秀丽的面容。

 

我结巴地说:“知道一点点,在迦马村的时候,后来在常噶,我不明白为什么村民视拉其普特好似洪水猛兽?”

 

“他们认为我们是窃贼,是这个国家的窃贼,”林说,“普什图将我们赶尽杀绝的时候说我们本就不属于这个国家,说我们来了便不肯走,说我们抢夺了他们有限的土地有限的粮食,因为我们,当地人找不到养家糊口的工作,普什图族说我们拉其普特族,是像蟑螂一样的物种。”

我愕然,蟑螂?

 

“我的族人从小长在这块土地上,我们安分守己,兢兢业业,他们落后顽固,不思进取,除了掠夺。”说到这里,林停下来,片刻后他才续道,“我们抵抗,他们就假意与我们握手言和,你知道我们虽然抵抗,可是我们没有足够的武器,”他的语气相对于这样凄厉的过往显得太过平淡,“普什图答应只要我们交赎金,就放我们走,在签订停战协议的当晚,他们却背信弃义,一夜之间我的族人全死了,所有的邻居孩子老人全死了,我们被灭族,只剩下几十口人逃往海外,”他转头静静地望着我:“米粒,你想......你想我该忘掉这一切吗?”


此时我们正坐在一处浅灰色的天空下,四周群山寂寥,空无一人,可是我知道这个时刻,在上海在伦敦甚至在常噶都是家庭聚会的时间,会有很多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和他们各自的家庭聚在一起,齐享家庭之乐。这些很平常的东西,他却没有,他的族人几乎死了精光,这种被灭族的悲恸,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犹太人能够感同身受,但是他那么平静,那是完全超乎年龄的平静。

 

见我难过地看着他,他牵起唇角微微一笑,“没事,米粒,我和我的族人,我们会回家,不用担心。”他的笑容很轻柔,轻柔得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这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心中的仇恨,之前我只知道巴基斯坦,知道巴基斯坦最大的种族叫普什图,人类的历史从某些方面来说就是一部杀戮史,这句话是谁说的?

 

“可是,林,”我鼓起勇气说,“如果不放下仇恨,有一天你可能会被它吞噬,林,你的......”

“米粒,”他打断我喋喋地劝说,“也许这就是命运,东方将它称之为缘分,西方称之为命运,我只是遗憾自己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片刻后才道:“没想到会遇见......”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随着夜色飘散。

为什么我突然之间想哭?

 

还有一次是在一处破落的小村庄,入睡前他突然问我:“米粒,你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结婚生子,颐养天年?”我正在拨弄火塘,闻言头也不抬头说:“和大家一样。”

“那么你会愿意跟着一个男人吗,如果那个男人生活动荡,暂时没有办法给你婚约?”

“婚约,是指有妻子?”

“妻子或者未婚妻。”

 

我断然道:“这怎么可能?”我想起艾丽丝,她和吴钟在一起也有不少年份了,如果那个男人真的爱她会让她背负这种不光彩的骂名?要离婚早离了,什么有苦衷,不过都是可笑的借口。

 

林艰难地继续说:“如果那个男人会去解决所有的问题呢,如果他确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需要些时间?”

我微笑:“每个有太太的丈夫都会对他的情人说这句话,如果他真的爱她,就应该先恢复自由身,然后光明正大地追求。”

 

他在火光下看着我良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直直地走了出去,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清晨才沾着一身冰霜回转,倒头便睡,浑身烫得像火球。

 

因为这场高烧我们再次延误了行程,又过了几天才掩到常噶外围,这天已经是“圣月节”,有很多城外的人涌进常噶庆祝节日,我们原本想趁乱混入,没有想到居然进不去。


常嘎在历史上是一座军事重镇,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它和外界相通的道路只有两条,就像中国古代的城门,而现在两边的城门都有哈桑的护卫在一个个地盘查。

 

我本来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只要穿一套企鹅服布卡,用黑纱从头罩到脚就可以蒙混过关,可是哈桑的势力太强大了,护卫们在征得家中男子同意后,居然掀开了每一个妇人蒙面的黑纱,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拒绝的结果就是被扔到一边儿去,结果还是一样,被勒令排排站好,一个个掀了黑纱看。

 

女人们自然是哭得惊天动地,男人们则脸色铁青。我有点发憷,现在终于有点明白,在这片土地上,那个鹰一般不苟言笑的男人是有多么大的势力。

 

林拉了旁边一个恼怒的少年问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少年说也不知怎么了从前几天就开始盘查,每一个女人的脸都要看过,“这简直是亵渎真主!”少年气愤的说,“姐姐现在还被扣着。”

 

我和林面面相觑,走到一旁去商量:“一定要进城吗?还有没有其它的办法?”

“只能进城,约好是在城里碰头,现在没有办法递出消息。”

“或者你先进城?我在这儿等你?”

他摇头:“不行,天色快晚,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我赶不回来怎么办?”

 

公元680年,侯赛因对当时的继任者不服,与家属一行离开麦加,在路上遭到倭马亚王朝骑兵的追击,全部战死,于是在巴基斯坦当地信徒会以自残身体方式来表示懴悔和愤怒,这就是“圣月节”的由来,这不是一个欢声笑语的节日,这个节日的保留,是为了告诉千秋万代当年的惨烈和仇恨。

 

所以我觉得哈桑很牛,居然敢在这样一个节日,设下私人哨所,一个个地掀起女人的面纱看,要知道来参加“圣月节”的男人每一个都带着武器。

 

“在四大宗教里,只有伊斯兰教教他的信徒愤怒和复仇,”有次乌吉和我谈论《古兰经》时曾如此提及,说这话时老人脸上有深深的焦虑,“这很不好,”老人道,“记住仇恨很不好。”当时我还想,记住仇恨有什么不好,知耻而后勇嘛,直到这一刻。

 

其实在来巴基斯坦之前,我便知道,除了少量罗马天主教,浸礼教,路德教徒以及部分佛教徒,中亚地区几乎全部人口都是穆斯林,至少理论上如此。苏联撤军后,经过70多年的“激进无神论”的压制,宗教信仰开始反弹。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巴基斯坦地区的“圣月节”游行尤其惨烈,参加游行的每一个男人都是真的用铁链或皮鞭抽打自己,鞭鞭见血。

 

远远的又有一拨人朝这边涌过来,个个神情悲怆,脸上身上鲜血淋漓,这恐怕是今天最后一支进入常噶的朝圣队伍。

 

林摸出一些美金向少年买他身上的衣衫包括铁链,少年见到10元的美金票子连连说太多了,太多了,说话时眼睛却不时疑惑地向我瞟,林是对的,如果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前景堪忧。

 

“这也是补偿你今年不能参加‘圣月’节的损失,”林和善地说,然后他电光火石般地击出一掌,少年应声而倒。

 

我默默拿着少年的衣衫,不发一言,这事如果是发生在初入巴国我肯定会惊呼,但现在已经不会,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是有些不忍直视,“他没事吧?”我低声问。

“没事,”林答,“过会儿就可以醒来,”说着抽出我一直藏在袖子里的斯捷金匕首,叫声“别动”,手起刀落,顿时我的满头乌发只余齐耳长。

 

脑袋瞬间冷风飕飕,林将一块缠头巾胡乱往我光溜溜的脑门绕几下,我顿时变身巴基斯坦标准少年朗,他四周一看,牵着我快跑几步混入了“朝圣”的队伍。

 

已经大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眼见着队伍距离城门越来越近,我急急低语:“可是那些护卫都看过我的脸,不可能混得过去。” 语音未落就看见他倒提着那把锋利的斯捷金匕首朝自己的手臂轻轻一扬。

 

我震惊得无法言语,同时心中突然剧痛,就像他这一刀不仅刺在自己的手臂上也是刺中了我一直使尽全力想要封闭的心。

 

在我的呆滞中林已经快速地将自己的鲜血一股脑全部抹到我的脸上,“现在拿铁链抽自己,别真抽啊,快!”

“你刺自己!”我哆嗦着说,鲜血的腥膻味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这是圣月节,出点血很正常。”他说得不以为意,然后皱眉,“不准哭!”

“可是你腰上的伤还没好,如今又......又,”我咬着唇。

“别哭!”他的声音有些烦躁,我别过头,是,不能哭,泪水会冲刷掉血污,难不成我还想他再刺一刀,我颤抖地举起铁链,咬着牙向下挥下,铁链贴着手臂敲在地面上,发出“刷”的一声金属的声响。


队伍已经越过城们,护卫们的眼神潦草地自这支自虐的队伍上掠过,他们的命令是找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长发披肩,肤白娇小,而不是一个缠着头巾满脸血污的男人。

 

“我们来自真主,”我挥舞着铁链,目不斜视,每走几步就往自己身上抽一鞭:“归回真主,”跟着众人吟诵:“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周围的吟诵早汇流成河,伴着一声声的抽打,低沉忧伤,周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几欲作呕,近在咫尺的地方又有人举刀自残,我的脚步开始踉跄。

 

肩膀处忽的一暖,是林靠过来悄悄握住了我的手,他小声说:“别怕,”我怔忪地抬起头,触到他专注的眉眼,乌黑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我小小的倒影,手被他捏得很紧:“是不是难闻?再撑会儿,只要走到大巴扎就好了,”他垂头对着我微笑。

 

我想移开目光,可是这朵在血腥中的微笑叫我沉沦,叫我溃不成军,每个人都在抽自己,只有我和他四目相对,紧紧地黏在一起。

 

“你们是谁?”一个拿着皮鞭满脸血水的男子在队伍中突然站定,抬头大声责问,他的这声责问在满场的祷告声中是那样的突兀,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男子已经气愤地说:“你们不是信徒,在这儿干什么?”此时队伍刚刚离开城门不久,他的喊声不仅震动了整个队伍也惊动了护卫们,那几个护卫全部抬起头来朝这边看,突然就有人叫了声:“是小姐,她在这里!”

 

林低叫一声:“跑!”牵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常嘎大巴扎的羊肠小道中。


大巴扎依旧熙熙攘攘,因为“圣月节”,本就狭窄的道路旁有很多妇人支起锅子,提供食物给游行的队伍,因此更加是寸步难行。街道两旁是相连的一间间铺子,每一间好似都类似,林带着我拨开人群直往后面逃窜,只是这一次护卫们距离我们太近了,后头脚步声大作,眼见着就要被追上,我忽然想起上次哈桑掳我时很多屋子都有前后门,扯了林指着前方急道:“快,进屋!”

林说:“什么?”

 

就这两句话的工夫后面的护卫已经追至,余光可以看到数道黑影正拨开朝圣的人群向这边扑来,来不及解释了,我拉着林闯进了右侧第一间半掩的屋子。

 

这是一栋马赛克的圆顶建筑,里面的光线黯淡,空气是檀香的浓郁芬芳。我和林慌不择路,朝着光线快步走,穿过一个回廊然后爬上二楼,这是幢颇有些年岁的小楼,墙面的油漆很多已经剥落,楼宇的格局有点像我记忆中的中国城乡招待所,只是装修风格异常俗艳狂野:闪烁的红灯泡,宝莱坞艳星穿着露骨,媚眼如丝的相片,还有招展的塑料花。

 

有人在楼下叫:“他们逃进这里了,进去搜!”踏踏的上楼脚步声随即此起彼伏地响起。

 

一个穿纱丽的姑娘忽然在走道尽头出现,看到我和林手拿铁链,全身血迹斑斑,还不等我们动手,已经自己吓晕在地,我也被她吓一跳,这是我在巴基斯坦头一回见到穿着如此暴露的女人,那件粉红色的纱丽和没穿差不多了,没穿男人不一定会扑,但穿成这样,我身为女人看一眼都脸红。

 

林跨过软瘫的纱丽女人推门朝里扫一眼,有惊人的鼾声自隔壁另一扇门内传出来,他拖起纱丽女人想将她藏进屋里去,这女人晕在过道上,护卫们一望而知便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什么地方?”我心惊肉跳地问。

“妓院。”


 (《愿神守护你》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

(责任编辑:黄点点)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作者


顾曲
顾曲  @顾曲C
职业写手,业余潜水员,编外骑手,国际珠宝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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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璨.
林艾这对CP我反正站定了!!就是更新太慢
辣个我
以前对一个的连载非常不屑,但,,,现在,似乎只把精力放在每周的二,四,六了
刘叶叶
本来紧凑又激动人心危机四伏的故事,因为隔一两天才能看一点,兴趣索然,我觉得过一阵攒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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