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共骑的这出戏很快有了效果,没几天后我就被嘉晗堵了个正着,对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和林真的是姐弟?”我和林是不是姐弟这件事,已经有很多人表示了怀疑,不过这样堵上门来问的,她是第一个。
没想到嘉晗当真敢逼上来问,我刚上完马术课,两条腿都是软的,还有我很想上厕所,嘉晗就是趁我上厕所堵住我。
前几天,林回下迦马村和村民一起为死去的狙击手举办了葬礼,据说嘉晗一路追随,葬礼后我和林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过嘉 ,没想到她会这样堵住我,口口声声问我是不是林的亲姐姐。女人总是想当然地把男人的不爱归罪于另一个女人,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我抿唇不说话。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和林两个是逃婚出来的,因为你比林兄弟大,所以家里不同意,你们只好逃婚逃到这里,你压根不是他的姐姐,你根本就是他的妻子!”
在嘉晗这大段话的前半截我还能保持着倾听的架势,想着林总归是这段时间自己最亲近的人,他既然有心要躲开眼前这桃花,我就帮他躲,但等嘉晗愤怒的指责变成了什么逃婚我再也没办法保持淡定。“等一下,”我打断她,“什么妻子,什么逃婚?”
嘉晗大声说:“小艾,我还一直把你当朋友,你却直到今天都在骗我,大家都知道了,你们两个明明就是夫妻!”
我愕然重复:“夫妻?”
嘉晗跺脚大声道:“对,夫妻,所以他才说无法答应我。”
我都结巴了:“答应什么?”
“答应我和林在一起。”
我一定是穿越了,脑袋一片空白,后来才想起,穆斯林是可以娶四个妻子的,只不过丈夫娶新的妻子前需要得到家中妻子们的同意,本姑娘人间走一遭26年了,委实没有应付这种所谓“进门”的经验,我这一晃神就漏掉了中间的一大段话,直到嘉晗话语突然一转道:“我听到了林和那个死去男人的话,”她咬咬唇:“艾,我不介意林是个拉其普特。”
“拉其普特”,在古老的乌尔都语中意为“王之子”,他们逐草而居,擅骑射,仰望天空星辰便可知时刻气候,是古时从雅利安迁徙来的族群,发黑肤白,富有而俊美,只是这个民族已经被灭族,传闻中只有几百人流亡在海外,灭族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仇杀,“拉其普特”在某些当地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当地人心中那是惨烈的代名词,避之不及。
“另外,男人身上的枪伤之事我也不会向第三个人说。”
我一愣,枪伤,随即心头狂跳,“你是说男人身上的抢伤是林?是林......”
嘉晗的眼睛泛起红,“总之,我相信他,他说不是就不是。”
终于她咬着牙跺脚离开,直到我离开都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嘉晗走了后,我急忙返回操场去找林。
林正在给白儿刷毛,白儿就是我那匹马。
我隔得老远就叫:“林,你听说了没有?”
他头也不抬:“怎么了?”
他是如此沉着,搞得我瞬间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只好收了性子道:“嗯,外面在说......”我本来想说外头有对我们不利的绯闻,可是话到嘴边不晓得如何开口。
“在传我们两个私奔来这儿的是吧?”他说了这句,弹弹灰尘,指示我:“你去那边。”他叫我去白儿的另一侧。
“原来你知道?”我诧异,顺着他的手指挪去指定的地方一边问:“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的神色淡然,说着扔了把板刷给我,“把白儿屁股上那块雪渍刷掉。”
我手执板刷跟着他忙碌的身影来回转着脑袋,三圈后我明白了,“不用管它?”
林觑我一眼,皱眉道:“刷啊,”见我总算开始挥动板刷,才说道:“来不及管了,整个上下迦马村的人都已经知道。”
我刷毛的手闻言一顿,吃惊:“不可能,这个地方又没有INTERNET,怎么可能传那么快,难不成跟着羊群传播的?”
林说:“不是,是我传播的。”
板刷“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捡板刷的时候,白儿很不屑地甩了甩尾巴,我全身状若被雷击,连声音里都透出慌乱:“为什么?”
他说:“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不想她不开心,”说着横我一样,表情沉静,刷毛的动作更是一刻不停,其间还夹杂着白儿满足的鼻吸声。
我的心却沉下去,他说他有了喜欢的人,他有了喜欢的人:“既然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就不该说我和你,我和你.....”我咬住唇。
“怎么你觉得这个办法不好吗?”
我刚想点头,他已经自顾自道:“我觉得这个办法很好。”
我心烦意乱。
“过几日便走了,流言就让它传去吧。”
“既然过几日就要走了,为何不姐弟关系撑下去?”
他道:“我本来就和你不是姐弟,”说着再看我一眼。
这句话很有语病,可我的脑子发烫,早已经停止思考,愣了半天将板刷一扔拔腿就跑,他迅捷地伸手扣住我:“又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自然是回家去找个角落冷静冷静。
他说:“回家吗?等我一起。”说罢快速地归拢杂碎物什,还不忘给白儿盖上毯子。
我看着他转来转去,拳头捏起又放下,放下又捏起,终于还是开口:“林?”
他转头看着我,神色温柔:“嗯?”
“你的那把手枪呢?”
“什么手枪?”他面不改色。
“你昏迷时掉落的手枪,我藏在了背包里,后来阿巴斯坠崖后就不见了,是你捡了吧?”到迦马村后再也没有找到这把伯莱塔枪,以为是被自己弄丢了,如今看来是我昏睡时,他又拿了回去。
“你是不是拿了回去,然后用它.....用它杀了那个外乡男人?”
“我没有杀他,”他道,“如果我想杀他,就不会射他手臂,”语声平缓。
吴氏二少,文武全才,手下百发百中,如果他想杀他,不需要两枪,更不会让他活这么多天。但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将眼睛瞪大,这么说来他确实开枪了?但为什么会开两枪呢,一枪是在迦马村,还有一枪是为什么?
“所以你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想要杀我?”
“他认错了人。”
我愕然,认错了人?
“谁告诉你这些?嘉晗?”他问。
见我不语,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你先回去,我去去就回。”
他向着下迦马村抬步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转头对我微微一笑说:“别怕。”
我很怕,但除了怕,不知为何还有点心疼。
等傍晚我在乌吉的屋子外再看到林,他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他一路往回走,顺便弯着腰搓着雪球玩,神情虽然依旧清冷,眼底却是晴朗。“要不要紧?”我从山坡上朝他打个大大的手势。
他仰头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
我远远望着感觉很错乱,到底哪个是真实的他,是眼前清俊无比的他,还是那天三指并拢朝天默念箴言的他,或者两个都是他?虽然他从没有说,虽然我也从来没有问,但我知道他在某个“道”上声名显赫,人称二少,我知道他是拉其普特,这个族已经灭亡,我还知道他有一手好枪法,而他为了救我直接或间接地杀了人,为什么要救我?他又是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苏夫人又是谁?满心的困惑,但问了数次他都只是一口咬定这一切和我没有关系,下了山我拍拍手走人就可以。
枪支的事情后来再没人提及,我不知道林是如何和嘉晗商谈,他只字不提,这些日子他除了练习马球,给白儿刷毛就是教我乌尔都语。
有时,我会看到他一个人遥遥地望着雪山,表情很轻松,他说他喜欢这里,喜欢这样的日子,看着他越来越朗朗的眼眸倒映着蓝天雪山,我想他是真的喜欢。他开始教我那种古老的乌尔都语,也许是因为离别在即,我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再见。
林用他清冽圆润的嗓音告诉我在乌尔都语中“再见”叫khuda hāfiz 。
Khuda是波斯人的上帝,而Hafiz是源自阿拉伯语的hifz,意义为“保护”。
所以这句话可被理解为“愿神守护于你”之意,普遍通用于穆斯林与非穆斯林。
在整个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地区,特别是两国相交的广袤山区,当人们说再见或者知道永不再见时,就会说:khuda hāfiz,愿神守护你。
“这话好听,”我说,“以后我要和每一个再见的人都说愿神守护你。”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温柔。
我会很多种语言,虽说流利的不多,可在我所有学习或了解过的语言中,这无疑是最美的一种,“愿神守护你”,说的时候,连眼神都会变得温柔,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一个民族颠簸动荡,历经艰难,又怎么会有如此忧伤的道别语。
他们从不说“再见”,他们说的是“愿神守护你”,若不是知道人生无常,又怎会说得如此苍凉?
林的声音十分动听,特别是当他说这句话“愿神守护你”时,没多久我就将这句话学了个惟妙惟肖,连他中间那个不自觉的停顿都学了个十足十。
每当这时,他就会满脸不屑:“好的不学,这些乱七八糟,你倒是学得快。”可是我觉得这个时候的他有种特别的感觉,后来知道这种感觉叫做背负。
每天晚饭后,林很喜欢出去乱晃,以腿伤还没好利索为由,他总是要求牵着我手,一起看星星或者去杏林里抽嚼烟,逛累了就回家睡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睡着后拳打脚踢了,总是安稳地一觉到大天亮,有时想,这样的日子也很不错,在上海打拼的这几年,始终有根弦是绷着的,而现在每天都很惬意,不怎么累,又不怎么空虚,比在上海时天天琢磨着业绩升职小心伺候着伯兼,最终还是失去,要好得多。
嘉晗没再出现,康昆也没有,我听说狙击手的葬礼上康昆有出现,但是我有见到卡,看到我的时候,卡微笑着转过头来,朝我做了个五指并拢,一刀斩下的动作,这是唯一叫我坐立不安的事情。
一周后,常噶那边传来消息,乌吉安排我和林离开迦马,离开迦马的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碧空无瑕,群山鹤立,断裂的岩石与杂色的山峰挤迫出叫人窒息的雄壮山麓。
离别比想象中难很多,就像我没有料到短短时日的迦马生活会叫我这样难舍,乌吉带着村民在杏林子里给我们斟茶送行,塞达斜挎着一个小包神情亢奋地站在我和林中间,乌吉终于还是答应让她和我们一起去常嘎玩,叫我惊讶的是队伍里居然有康昆,他和德拉会一起护送我和林去常嘎。
我拒绝康昆护送,老人很为难:“这不行呢,孩子,如果我拒绝康昆就是在侮辱阿巴斯。”依据巴尔蒂的传统阿巴斯没有完成的工作必须由他的儿子来完成,如果拒绝就是对死者最大的不尊重。
我急得要命,可又无计可施,老人忽地放低声音说:“别怕孩子,我派了德拉一起去,还有林,他们都不会让你出事,别怕。”我惊讶地抬起头,老人看着我微微一笑。
离别的时间终于到来。“愿神守护你们,”乌吉将白玉茶依次递给我们,每个人都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包括林。老人将他粗糙皴裂的大手放在我的右肩,“小艾,再会。”他的身上有木材烟熏和湿羊毛的味道,这是叫我安心的味道。
我在人群中看到阿巴斯的遗孀还有阿里,孩子依偎着母亲而立,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
一句从没想过会说的话冲口而出,面向乌吉和所有村民,我的眼光轻轻从人群中划过,然后落在阿里身上:“我会回来替孩子们建学校,”我将右手掌心放在胸口的位置,轻声但珍重地说:“我保证,以安拉的名义!”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朝我看,林更甚,我只当没看到,只是抬眼看着乌吉,老人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满是褶的眼睛却好似洞悉一切,他嘴角浮起一个温和的笑,微微颔首,算是听到了我的话,纠结了好几晚的心在老人颔首的同时突然落回胸腔,安定。
替上迦马村建学校,是我人生第一个慎重的承诺,我一定会不负所托,回来。
我们上马,挥别村民,出发。
一路上林朝我一看再看,终于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催马向前去了,这让我颇为遗憾,准备了一肚子解释的说辞都落了空。
从迦马到常嘎有无数条路,其实就是没有任何路,反正就是从A点到B点,具体怎么走完全依靠向导和天气,白儿今天很乖,安稳地驮着我跟着队伍走,到了下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骑马翻越了无数个山口。
“那些只是上坡下坡,”德拉忍无可忍地辩驳。在迦马村生活了那么久,早已经学会不和迦马人争执哪些是山哪些是丘陵,其实依我的想法,这样狭窄的山路,骑驴最理想,不过布劳顿河谷不产驴子,只有马和羊。
我在马背上的第一个小时,德拉一直在喃喃祷告,祈祷我不要惹怒白儿,一个小时后他才略有点放松,开始和塞达有说有笑,塞达因年幼,和他共骑一匹马。康昆则很少话,但作为队伍的尾马,他至少尽了职,但我还是会时不时觉得有道目光盯着我,如芒在背。
林正和德拉聊天,我找个机会探身过去问:“山口在哪里?怎么走半天还是看不到。”天色已经转为黯淡,感谢真主,这一天我居然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不过浑身酸痛得厉害。
“什么山口?”德拉转过头问我。
“穿过山的山口。”
“你是说加舒尔布鲁峰?”德拉一头雾水,“那在后面,上午我们就走过了。”
“不是,我是说我们几时可以穿过前面那些山,然后休息?”我问,指着距离我们前方不到几百米的那处陡峭岩壁。
“很快,”康昆在身后说。德拉似乎想反驳什么,看了眼康昆没有说话。
很快的意思是两个小时后,当我们好不容易走近那山脉的峭壁底部,赫然发现其实峭壁之间有道缺口,每个人都下马开始又推又拉地把马带过去,阴影早吞没了我们,波浪板起伏的山道上伸手不见五指。
我有点害怕:“今晚留宿在这边,明天再翻山不行吗?”
“不行,这边不安全,”又是康昆答复。林和德拉交换了一个眼色,但最熟悉这条路的是康昆,马队只好沉默地继续向前。
“那打电筒?”
“过了这片才能打。”
这次不需我问,林先问了出来:“为什么?”
“这片是匪徒出没的地区,如果有光亮他们就会知道有商队通过。”
原来那些传说中的流匪真的存在,气氛蓦地变得紧张,我一步一滑,使出浑身的力气抵着白儿的大屁股:“白儿乖,翻过这片山,给你买糖吃。”
越往上走越是九曲十八弯似的艰难,某道深窄峡谷的拐弯处,突然耳边炸响一声尖锐的口哨,口哨声响起的时候我正一手牵着白儿,脸贴在岩壁上踉跄,脚下的山径只有我的半个脚掌宽。
白儿被声音惊吓到,一抖向前面冲去,我仍然握着缰绳,被大力带动身不由己地也跟着往前冲,但那个地方恰好是个拐弯,于是我毫无悬念地跌倒,紧接着因为惯性从山壁上甩了出去,甩进了黑漆漆的深渊,大约下坠了几米,一切都是电光火石之间,然后“啪”的一声,我始终抓在手中的缰绳一紧,止住了坠势。
手掌被缰绳勒得生疼,四周依旧是泼墨似的黑,有人在我的头顶怒吼:“你在干什么?”是德拉听到后面有异响后,转身前来查看,正质问康昆,那声突兀尖锐的口哨声就是他发出。
林的呼喊忽远忽近,塞达惊恐的哭喊被黑暗撕扯得支离破碎,还有马匹害怕的嘶鸣,我想回答林,但却无法出声,白儿在胡乱地摆着头,想要摆脱紧勒它脖子的缰绳,突然眼前一暗,好像有人爬下了山崖,紧接着林的手臂从上面伸下来,搭上我的背,将我扯了上去。
我重又爬上刚刚坠落的羊肠小道,浑身都在发抖。林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心跳剧烈如鼓:“天,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以为我会重蹈阿巴斯的旧辙吧,我回抱住他:“我没事,林,我没事。”
(《愿神守护你》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