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去哪里?”我吃力地问,声音微弱,犹如梦呓。
卡诧异说:“呀,你还没晕?”
还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
康昆在后面催:“别说话,快点走,”说着用一条长头巾将我的整张脸都套了进去,只在鼻孔处留出两个洞。
一行人带着我在黑暗中走出房屋,走下一条碎石渣的路,我跌了一跤,卡骂骂咧咧地将我拉起来,随后我被塞进了一辆车的后车厢,车辆颠簸得厉害,我开始不停地发抖,因为冷也因为恐惧,我来不及穿外套,荒漠的夜晚天寒地冻,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没有完全昏迷。
看不到其他护卫,康昆这要带我去哪里?白沙瓦吗?一想到这三个字我的胃部就开始皱缩,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康昆和卡在激烈地低声争论,两人讲得又急又快,我又神智不清,不明白他们到底是在争论什么,但争论中白沙瓦这个名词被反复提到,我紧张地连呼吸都疼痛。
车身突然一晃停了下来,争论中的康昆和卡猛地住嘴,一道光射进后车厢,那是强力电筒的黄色暖光。
尽管西方国家一直诟病巴基斯坦的治安和路况,但其实这个国家的安检并不少,而且实施非固点的巡逻方式。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哼着歌谣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乘客:司机,康昆,卡。然后是卡,康昆,司机。电筒的光灭了,他没有看见我,我被挡在一大堆土豆叠起的麻袋后面,我想用头去撞麻袋,但身体虚弱无力。
陌生人,我不知道他是谁,退出了后车厢,跑去和司机大声说笑,稍顷后车辆启动,摇晃着再次上路。康昆和卡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我则趴在土豆窝里奄奄一息,鼻端尽是麻袋的霉味儿。
我一定是做了一场噩梦,我迷糊地想,梦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还在江苏路的小房子里,床上铺满厚厚的羽绒被,空调打得暖若春天,而冰箱里是老妈做的霉干菜扣肉。没有迷路,没有绑架,没有人口贩卖,我开始呕吐,吐出的酸涩物体很快搞得周边狼藉一片。
大半个小时后,实在受不了酸臭味道的康昆除掉我的蒙头套,将我拖到车沿,让我头朝外趴着吐。车外空气清冽,吐出的唾液被风带出去,拉出扭曲的白线然后被黑暗吞噬,某个地方传来古怪的动物鸣叫声,风拂过旷野。
“把她拉进来。”康昆怒气冲冲地指示卡,“会被人看到!”我满嘴唾液,喉底尝到胆汁的苦味,又一波呕吐开始,卡急忙跳开,低声地咒骂,我觉得自己随时随地会从车沿一个倒栽葱滚出去。
“该死的,她弄脏了我的车,”司机大声咒骂着停下车,转头通过车厢的天窗对我们挥手大叫:“叫她去外面吐!”
我听到卡在低嚷着妄图阻止,但是司机非常生气,坚决不让步,康昆突然从地上捡起一把枪,一把锈迹斑斑的AK-47,“走,继续开!”他将枪管对准了司机。
我双手扒着车沿,神情呆滞地看着四周。
脸庞像斗牛犬的司机却没有害怕,他跳出驾驶座,涨红着脸仰头嚷:“操他妈的巴尔蒂小子!你最好一抢把我打死,那么也没有人会开车了,或者你可以让那个姑娘下车去吐!”
即使是巴基斯坦,这个世界经济排名倒数的国家,也是有种族优劣之分,普什图在巴基斯坦是大族,接着是塔吉克族、乌兹别克等族群,巴尔蒂是比较受欺辱的一族,而最被人看贱的就是如今已被灭族的拉其普特。
“可是我们付了你车钱!”卡嚷嚷。
“车钱里面可没有包含弄坏我的土豆!”司机吼回去,寸步不让。
这是康昆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他阴郁着脸依旧将枪口对准司机的胸膛,我的心快要跳出喉咙,但是忽然康昆放下枪,回头示意卡,随即我像破麻袋一样被拖下车趴在路边,面对一块石头呕吐。
当我呕出一大摊白沫状物质的时候,背后的枪声响了,不是一声是好几声,几十道灯柱蓦地从黑暗中跳出来,灯柱交织出的光网瞬间将车、所有人,包括趴在地上的我统统罩住,随即几道黑影迅捷地从暗处扑出来。
卡只“哎呦”了一声已经被人倒扭着胳膊制伏在地,旋即康昆也双手抱头被人从车厢里押着走出来,有个声音欢快地说:“呀,难道没有人教过你偷枪的时候要看看枪栓里面有没有子弹?不过你知道什么是枪栓吗?”我昏沉地想,这个声音怎么那么熟?
有个高大的身影迈着长腿走到我旁边,俯下身子,是个仔细查看的架势,我坐在地上把头仰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捧胡子,然后是哈桑狭长的眼。“呀,又是你?”我咕哝。
哈桑背光,看不清表情,只觉他整个人耶稣似的,闪闪发光,“怎么又这副样子?”他皱眉道。
我朝天缓缓地眨眼,老实说看到他有点高兴,世间所有事,相比性命都是小事一桩。
哈桑还是保持弯腰的动作,我还是保持趴地仰头45度的动作,他在我头顶又问:“你的衣服呢。”
我还来不及回答已经有明眼的人裹一条毯子给我。
“好像是乙醚中毒,”旁边有个声音说。
“乙醚?”
“一种叫人昏迷的化学物质,”那个声音继续说,“应该是没有控制好用量,所以导致了艾小姐神经的过激反应。”
“什么叫神经的过激反应?”
“就是已经损伤到大脑皮层和神经系统,所以......”
哈桑半晌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示令:“捆了丢出去,喂狼。”他没有说把谁捆了,但都知道说的是谁,卡声嘶力竭地求饶:“求求你,求求你,哈德尔汗大人。”在整个布劳顿流域,人们都称哈桑为哈德尔汗大人,而不是哈桑。
我正被尼兹从地上扶起,闻言一怔,还没想明白,我已经伸手扯了扯哈桑的袖子,轻声道:“不要这样做,求你。”见我突然伸手,尼兹呵斥:“干什么?”她还是一副把我当作犯人的架势,我惊吓中退了一步,脚步踉跄,哈桑随着拉扯的动作转身,见我突然踉跄伸手来扶,温和地问:“想说什么?”
我微楞,没想到这个桀骜的男人肯相扶,虽然他只是伸了下手,等我站稳后就又缩了回去。
“放过他,”我低声请求。
哈桑拒绝:“不行。”
“你说过除了放我走,我可以提要求的,”我抬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我的要求就是放过康昆和卡。”
“可是他想将你卖去白沙瓦。”
“我知道,我也知道他如此对待我,是在挑衅你的权威。”我苦苦哀求。
普什图族谨守着族人不成文的规定,这些规定包括有仇必报,以及对家人、财产和土地的捍卫,当然也包括庇护,特别是对家族女人的庇护和捍卫。康昆胆敢劫持我,不要说哈桑是首领,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都难以忍受这样的行为,哈桑必须对这个行为作出反击。
“可是我不能这样对阿巴斯的家人,”我的声音小下去,“他救过我。”
“阿巴斯什么意思??你的高山协作?”
“嗯,”一想到阿巴斯心中就难过,“哈桑,求求你,大丈夫一言九鼎,你答应过我的。”
哈桑的目光长久地凝在我脸上,然后我听到他说:“好。”
我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答应了?这个原始社会的土匪头子,居然答应我了?
大约是我的表情实在够傻,哈桑的眼神温柔下来,如果不是我老眼昏花看错的话,“我答应你放他走,”他再说一遍。
“谢谢你,”我拼尽全力道谢。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轻声说。
最终康昆和卡被扒了衣服,丢在旷野中,这条命令和第一条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的手脚没有被绑住,我妄图再为康昆求情,被尼兹在胳膊上狠掐了一把。
卡的声音在黑暗中渐行渐远,“哈德尔汗大人,没有衣服会死,求......”
康昆道:“闭嘴!”
司机也被带到了哈桑面前,他抢上几步,低头吻哈桑的手,“真主保佑,让我看到了您家族的戒指,哈德尔汗大人。”说着他将一颗在夜色中仍旧幽幽闪光的戒指高举过头,恭敬地呈上,这不就是那枚孔雀蓝紫,怎么在这里?
我微愣,转念一想才明白,想必是康昆他们劫持时顺手牵羊,没想到这戒指还有这么大来历,简直就是布劳顿河地区通行无阻的VIP卡,刚想到这里,突然看到哈桑朝我这边寒气森森地瞥了一眼。
我急忙低头避开这目光,没多久后司机离开,哈桑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抓着我,将戒指往我手指上套,我一声不吭由着他套,但戒指太大时不时歪到一边去,他的神色渐渐阴霾,有护卫建议:“要不挂在脖子上?”哈桑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脖子上,我打了个冷颤,稍顷后,我的脖子上就多了一串项链,心口上几寸的地方一枚凉沁沁的物事不停地晃来晃去。
很多年前喜宝说:“其实宝石多了,也不过就是些颜色艳丽的石头。”这话说得实在是牛皮哄哄,但当我极度虚弱的时候,那该死的孔雀蓝紫确实好像块万年不化的冰,冻得我牙齿一直上下碰撞地抖。
我被小心地放入一辆车的后座半躺着和大队人马去了就近的村庄,头晕得越来越厉害,意识也开始一阵清晰一阵模糊,在半迷糊中我听到很多声音,也知道自己被送上了一张床,这是一间四壁焦黑的简陋房间,然而床很大,身下的床铺松软干燥。
有人在谆谆叮嘱:“这种气体中毒,要灌大量的清水。”“不能剧烈运动,得休息。”“前面两天频繁呕吐,注意通风。”“看来婚礼得延迟,”这是尼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高兴。
我陷入了半沉睡状态,之所以没能完全昏睡,因为每隔一个小时,尼兹就会将我摇醒灌我清水和药水,水灌多了就需要上厕所,我觉得很是辛苦,整个过程中都没有看到哈桑。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后要求出门绕弯呼吸新鲜空气,尼兹转身出去请示,片刻哈桑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他迈着长腿走进屋内,倒是让我微愣,“我听说你想出去走走?”哈桑问。
“是的,”我说。
“以后你还需要什么可以直接和我说,我就在隔壁,”他又说。
我道:“哦。”我没想到他还在此处,更没想到他肯带我去散步,因为妇女不能一个人上街购物,所以他问:“你需要什么东西吗?”这句话在巴基斯坦是丈夫对妻子们最温柔的情话之一,只是我当时不知道,当我初入巴基斯坦,真的就是个笨蛋,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哈桑愿意带我出去,我就跟着他慢慢向外走。
这才知道自己所处村庄的模样:这是一个被战争毁掉的村庄,整个村庄至少有一半已经被炸毁,还有另一半处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一排排的隔离网,半倒塌的苏制高墙,还有带着明显弹孔的标牌,上面写着:“真主保佑自由的人民。”
我的嘴里又开始冒水,胃里有东西翻滚搅动,哈桑淡淡看了那标牌一眼,转身带我离开。“这儿为什么这个样子?”我问。
“战争,”他平淡地说。
“圣战?”
哈桑道:“你还知道圣战?”
我说:“嗯。”
所谓圣战,就是阿富汗人民为抵御苏联入侵阿富汗发起的民族抵抗战争,尽管苏联已经撤出阿富汗,但战火的遗留问题至今影响着开伯尔山口的两个国家: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在巴基斯坦境内出现了一股以解放圣战抵抗组织腐败政权为己任的全新军事力量:Muja军。
进入巴基斯坦后,特别是在常嘎,每个人都在谈论阿富汗内战,普什图人、塔吉克人、巴尔蒂人、瓦济里人,男女老幼,用一种兴奋的低语,用一种期盼光明的口吻谈论着这支异军突起的队伍。
与大部分这个世界的人一样,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这支队伍有什麽惊人之处,也不觉得阿富汗的内战和自己会有任何的交集,那个时候无论是代表圣战组织的北方联盟还是Muja军都还不太有名,我关心边境形式,不过是因为自己要来喀喇昆仑,BBC说只要绕过白沙瓦就会安全无忧,但是变化总比计划快,我叹了口气。
但人们却对这支队伍寄予厚望,人们希望这支年轻的军队能够结束动荡,将和平带进这个国家,可这怎么可能?我是说在很多国家都存在着这种运动,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家有获取全国政权的机会,因为这种运动本身站在了客观历史进程的对立面,而且“Muja军”是什麽?不过就是几个在巴基斯坦难民营的阿富汗年轻人。
哈桑已经片刻没有说话,这时道:“炸毁这里的是杜斯塔姆的军队。”
我要使劲的想一想,才想起来这个人。
杜斯塔姆是活跃在中亚开伯尔山口的另一股军阀,简单地说现代的这片中亚土地就是各路军阀混战的时代,苏联撤军后,阿富汗的新总统软弱且残暴,巴基斯坦也是军权当道,两个国家都处于动荡的时局中,巴基斯坦这边的情况相对比较稳定,但也一触即发。
“中国怎么看待圣战?”
我撇嘴:“我怎么知道中国怎么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怎么看。”
哈桑微笑:“哦,那么你怎么看?”他笑的时候,面部线条柔和很多,和林的清秀细致不同,这是一种尘沙中的飘逸,就像风吹过干燥荒芜的布劳顿河谷,而林,林像一颗秀挺的树。
我正色道:“老实说圣战也好,内战也罢,我对交战的各派都所知不多,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不管哪方当权,如果民不聊生,如果那些弱势群体,妇女儿童老弱病残者的人权得不到基本保障,便是个昏君。”
“什么妇女的人权?”哈桑问。
“就是你们对妇女的态度。”我说,“我不明白为何你们不允许女人受教育,出门工作,并且还要求她们穿布卡?”
“布卡是我们的传统服饰,”哈桑道。
我当然知道布卡是传统服饰,看来不点明,他还是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只好耐着性子解释:“知道香奈儿?”
他点头。
“香奈儿对时尚界最卓越的贡献不是它的山茶花系列而是因为她第一个为女性设计了裤装。裤装为女性的大步行走提供方便,被称为新世界女性解放的一个标志,而你们的女性却还穿着什么都看不见的布卡。包头包脚,阻隔外界的同时也将自己阻隔在文明世界之外。”
我本来想说企鹅装,没这个胆子。
哈桑缓缓道:“服装只是服装。”
“但细节往往是方向标,”我说,“就算这个不是重点,最糟的是为何你们不让女孩和男孩一样,接受同等的教育?”
“你不同意?”
“当然不同意,”我激动地说,“这是文明的倒退和对女性的残杀。”
哈桑不语,片刻后他委婉地说:“那是有历史原因的。”
“我知道有历史原因,”我说,“但无论如何,你们这样对待女性,是种扼杀。”
“很多事情是种权衡,”他说。
“以牺牲女性的自由作为权衡?”
“也许,”他叹口气,“不过,米粒,我不会禁锢你,我会给你足够的自由。”
我愣了,完全不习惯我的自由要由某个男人来给这种事。
哈桑继续道:“而且你有了我的保护后,至少在整个布劳顿河流域,没人敢再动你,”说这话时,他语气平和,但越是平和越是显得气势昂然。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心微微一动,接着混乱——我这是穿越回奴隶时代了吗?
(《愿神守护你》于每周二、四、六晚间在连载版面进行更新)